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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法利賽之蛇(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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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

謝凝咬著筆頭,絞盡腦汁地苦想。

在這之前,他從不知道星光的味道原來是冰涼而堅硬的,就像一段不會化的冰,或者一截稍微柔軟的玉。

葡萄,這可以怎麽畫?

他的腦海裏一瞬閃過無數紛亂的圖像,從徐渭的“偶將蘸墨黠葡萄”,到梵高在阿爾勒畫下的紅色葡萄園;齊白石的葡萄出沒著靈動喧鬧的蜜蜂與蜻蜓,夏爾丹的葡萄則靜謐得超凡入聖,凸起的畫布上,仿佛沁有欲滴的霜和光。

色彩、線條、濃淡、明暗……謝凝畫過的葡萄不少,靜物練習最常見的水果模特,除了蘋果就是葡萄。但他要怎麽跟一位神明比拼呢?

他又想起阿波羅畫的那幅畫,盡管畫面空洞、內容貧瘠,但那渾然天成的神異技法,卻是他平生未見的,就算想要模仿,也不知道要怎麽去下手重現。

他輕輕地畫出一筆,筆尖蘸著濃郁的紫,圈出半個凝固的圓。

相較成名已久的畫家,謝凝的優勢在於他還沒有發展出自己的風格,無論學習哪位名家,他都能靠得上去,而劣勢同樣也在於此——過完今年生日,他不過是個二十二歲的學生,連人類的高峰都不曾攀上,何談與神祇中的佼佼者一決高下。

放松點,他對自己說,這一輪你沒希望贏的,不如就畫一點不那麽拼的東西吧?

謝凝的手不自覺地顫抖,潤濕的筆尖稍稍離開了紙面,懸停在一個若即若離的高度。

……不行啊,他同時反駁著自己,不能低頭,人怎麽能聽天由命地走進那個黑夜?在一場對決中松懈地創作,便間接等於承認了對手的力量,並且受了他的支配。

我還這麽年輕、這麽氣盛……即便我知道自己有太多不如人的地方,我也從未承認過他人的強力。這是我的擰巴,也是我絕不服輸、絕不死心的癡妄,沒了它,還有什麽東西可以撐著我的脊背呢?

謝凝顫抖著卷緊嘴唇,重重點下一筆,在紙面上鑿了一個大而沈重的叉,接著扔掉了那張廢紙。

他絮絮地打起草稿,因為葡萄是一個太具體,也太抽象的題材,謝凝盡量選擇豐富情節的表達。他已經在第一局畫了許多意象十足的事物,所以在第二局,他決心畫一些腳踏實地的,“俗氣”的事物。

謝凝畫起葡萄酒的莊園,憑著強化過百倍的記憶,他清晰地重現出搭架的葡萄蔓藤,泛出棕紅的土地,以及捋著袖子,采摘葡萄的辛勤勞動者,並且借鑒了夏爾丹的醇厚風格,使由綠渡紅的葡萄串飽滿得快要裂開,掛在枝頭,好像一串串不堪承受的夢。

比起第一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緊迫,第二幅的人像眾多,神態與姿勢全然迥異,謝凝畫畫停停,花了更長的時間,打磨了四個月,自覺沒有什麽再能改進了,才拿著這副畫,再次來到萬神殿。

眾神聞訊而來,因著阿波羅在初次比試中輸給了厄喀德納的情人,這個消息早被天上天下的神祇傳遍,他們很快便聚集在萬神殿,興致勃勃地討論著第二輪的比試。

“阿波羅必然不會再輸了,”他們說,“只是那少年所擁有的萬萬年後的技藝,也實在令人讚嘆!”

宙斯端坐王位,身邊則是高大而威嚴的神後赫拉,公理女神忒彌斯高飛在他們的頭頂,此刻翩翩下降到神殿中心。

阿波羅依舊倚靠在他原先的位置上,他志得意滿地微笑,似乎早就提前預知了他的勝利。

他開口說:“因為上一輪是人類贏了,那麽就還是他先。公義的女神,請你掀開它的遮蓋,就讓我們看看,關於葡萄,他用畫筆創作了怎樣的一番宏論罷。”

忒彌斯點點頭,她用雙手柔和地掀起了覆蓋在橫版油畫上的罩布。

圍觀的神明全發出低低的嗡響,像一群蜜蜂看到了繁茂芬芳的花叢似的。

謝凝畫了熱火朝天的豐收景象,健壯的農人穿著異族的服飾,露出的肌膚是一種健康而美麗的棕紅色,比踩在腳下的土壤還亮。他們穿梭在濃黢黢的葡萄藤葉,沈甸甸的熟葡萄串裏,有的擰眉,有的神游,有的笑盈滿面,還有的與同伴附耳交談……一對翠藍色的蜻蜓彼此追逐,到飽脹的葡萄間窸窣振翅。

天光氤氳淡淡的紅,十幾人前後交織,畫面的透視清晰簡練、絕不多餘,人物景致的色彩漸隱漸變。作為呈現給神明的畫作,它卻尤其描繪了平凡勞動者的生活片段,超前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同時使它蘊含了無比旺盛的,根植於現實的生命力。

“啊,它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家鄉底比斯。”酒神驚奇地說,“人們總是那樣辛勤的勞作,並在前額束起葡萄藤的發帶,可世人習慣稱頌英雄,從沒有歌唱平凡人的詩篇與樂章——這副畫的狂喜,是可以令我歡愉的!”

在他身邊,農神得墨忒爾亦表示讚同,她看到這副畫,心裏就想起了無數去田地裏耕種的人們,她說:“我是可以把它掛在自己的神廟裏,好讓人們知曉,我心裏對勤勞的人是十分喜愛的。”

阿波羅笑而不語,他點點頭,對自己的妹妹耳語了些什麽,旁人全聽不見這對孿生兄妹的悄悄話,但阿爾忒彌斯忍俊不禁,在兄長身邊悄悄地笑著。

“那麽,”太陽神清清嗓子,“請你拉開我的幕布罷,尊敬的女神。”

忒彌斯頷首,她依言上前,也將阿波羅的畫作,曝光在天日之下。

——一杯酒。

那是一杯酒的俯視面。

它渾如一輪醉紅的滿月,在一片潔白的畫布中央,被襯托得無比耀目,晃著粼粼的波光。

謝凝有一瞬的困惑,但他還沒把這種困惑公之於眾,狄俄尼索斯睜大眼睛,驚嘆道:“哎呀!”

這仿佛是一種訊號,自他之後,宮殿中的諸神也此起彼伏地感慨道:“哎呀!”

阿波羅捕捉到了少年的困惑,盡管它倔強異常,只閃過了一眨眼的時間。神祇驕矜地端起酒杯,朝他的對頭勾勾指頭,說:“那個人,你就靠過去看吧,總能看得清晰明白的。”

於是謝凝慢慢地、警惕地走過去——他不認為阿波羅還會在關鍵的第二局繼續糊弄,他只擔心,自己看不出周圍的神明都在驚呼些什麽東西。

他湊近了,盯著那杯葡萄酒,它以金杯裝盛,裏面的酒液似乎被風吹皺,漫蕩著許多不規則的、清亮的漣漪。除了這些,他沒看出任何值得吃驚的……

……等一下。

謝凝的眼睫猛然顫抖。

等一下,他看見了!就在那些葡萄酒的水痕之間,他看見了!

他的視線被吸附到漣漪的光影中,猶如漩渦吸附著一條無處逃生的魚。在那裏,徐徐浮現出許多人的影子,日出的太陽泛著青葡萄的綠,仿佛春日新發的枝丫,日落的太陽透出紅葡萄的紫,仿佛熊熊熱烈的山火。謝凝的目光追逐著從日光中走出的一個又一個人,好像他也成了一位宏觀的神明,同時看著眾生分娩、眾生死去的百態。

最後,他的註意力不自覺地集中到了其中一位女子身上。

他盯著她看,他望見女孩出生時如新羊一般稚嫩,產婆捧著她幼小的身軀,仿佛果農珍惜地采摘夏末豐收的第一捧葡萄;女孩在秋季長大,紅發於香醇的風中舞動燃燒,她穿著石榴紅的衣裙,這種微酸的顏色,特別襯她粉撲撲的面頰。

冬日裏,天空飛散著鴨卵青的雪,女孩提起裙子,穿過鄉間泥地的小路,來到擁有晚霞色屋頂的都城,她在那裏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他是個戰士。戰士的盔甲鑄有燦爛的青銅,他們的婚禮則由神明與親朋好友見證,香桃木開滿如玉的繁花,女孩朝人群揮動手臂,高興得像一位大權在握的皇後。

春天到了,春天像一場瘟疫,像一截橫沖直闖的火車。春天同時帶來了戰爭,鮮血浸潤大地,恰如一汪酸腐的葡萄酒,裏頭插滿了銹蝕的刀劍與長矛。在這樣的春天,女孩失去了丈夫,她沒空悲傷,因為他傳下的遺產裏,尚有兩個年幼的孩子,他們紅潤的面頰不能被饑餓蝕成蒼白。孩子動個不停的小嘴,把他們變成了葡萄藤上的小蚜蟲,女孩要日夜不休的紡織勞作,才能撫育他們健康的身軀。

夏季的太陽好熱,照得所有人都燒起來了,以致一場玫粉色的疫病閃電般襲來。女孩的兒子死去了,生活只肯留她一個瘦弱的女兒。她改嫁給了另一位商人,商人以養馬為主業,馬群奔跑時,緞子般的毛皮總要滾出閃亮的似水波光。

四季輪轉,女孩變成婦人,婦人再變成年邁的老人,她跌宕起伏的一生,紛紛沿著酒的波痕逸散而出。她生於夏末、死於夏末,死時抱著小小的金酒杯下葬,她的墳冢建在海邊,那裏同時立著數不清的墓碑,埋著或年幼、或耄耋的屍骨。

若幹年後,墳地荒蕪、海陸變遷,墓碑都化作碎石沙礫,一名漁夫在海邊打魚,他撒下漁網,在海中捕起一尾大魚,漁夫的妻子剖開魚的肚腹,赫然在裏面發現了一枚陳舊變形的金酒杯。

啊!她驚喜地在圍裙上擦去血水,高舉著酒杯,對年幼的女兒嚷道,瞧瞧這個,這就是神為你送來的嫁妝啊!

——這是一個人一生的縮影,也是無數個人一生的縮影。它包含了那麽多東西,生與死、愛和恨、命運的嚴酷與寬容……但說到底,它不過是一杯酒而已。

如果謝凝還有力氣,他大可以再去這杯酒裏追逐另一個人的生命軌跡,但他心裏清楚,沒那個必要,他輸得徹徹底底,毫無還手的餘地。

沒人能夠判決一樁懸案,他的心已經在這杯酒裏看到了終極,因而如火焚身,無處可逃。

“這可算是徹徹底底的神跡了!”一片漫長的緘默裏,宙斯跳起來,歡喜無限地說,“看啊,朋友們,不管你們怎麽說,這就是我心目中完美的答案,由福玻斯·阿波羅,光明與文藝之神送予我的禮物!”

赫拉亦微笑著說:“他本來就是你的兒子,除了你之外,他不比任何神祇來得低微。”

謝凝註視著那幅畫,心靈在恐懼中觳觫震動,疼得發抖。他嘴唇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孱弱的聲音。

觀眾開始投票,宙斯率先將霹靂狀的神火擲進象征阿波羅的三腳金鼎,在他身後,諸神紛紛跟隨他的舉動。阿佛洛狄忒婀娜萬方地走過去,將一朵玫瑰投向謝凝,並且用嫵媚的眼波逼視著阿瑞斯,使戰神暈頭轉向,不得不一聲不吭地將手裏的刀劍扔在玫瑰旁邊。

火神瞥見這一幕,他閉口不語,徑直到阿波羅的金鼎前,撒下了大把熾熱的鐵砂。

所有神明裏,狄俄尼索斯是最特殊的投票者,他宣稱,因為題目特殊,所以他同時擁有投票給兩方的權力,宙斯也心情愉快地縱容了醉醺醺的小兒子。於是酒神站起來,將一束葡萄藤剖成兩半,分給了兩方競爭的對手。

謝凝輸了,他握著手裏僅存的三票,絕無勝利的可能。阿波羅望見面色慘白、嘴唇顫栗的人類少年,簡直要暢快地大笑起來。他稱心如意,總算在這張狂的人身上出了一口惡氣,他半是輕蔑、半是憐憫地說:“須知人的力量,是不能與神力相提並論的!只有那些得了命運神諭的英雄,半人的神祇後裔,他們強壯堅韌,偉力遠超一般人類,只有這樣大無畏的生靈,才能與神明一較高下,並獲得我們的尊重。至於其他人,又算得了什麽呢?”

宙斯等他的兒子說完,才眉目和悅地公布道:“競賽一勝一負,接下來正是關鍵的第三局,我思索了很久,終於找出了一個恰當的題目。我決定,最後一關的畫作,我要你們畫出‘勝利’,無論什麽勝利,更勝一籌的那方,就是這場比賽的贏家!作為彩頭,我要獎勵贏家兩匹神馬,它們分別是珊托斯和巴利俄斯,大英雄阿喀琉斯昔日的坐騎。”

眾神交口稱讚,亦許諾了諸多華貴耀眼的獎品,要為勝者增光添彩。在吩咐完這一切之後,宙斯便心滿意足地屏退了神殿裏的神明,要他們等待多日後的結果去了。

謝凝渾渾噩噩,被阿佛洛狄忒領回宮殿,他枯坐花園,阿波羅的畫面仍然縈繞眼前,令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口不能言。

他忽然想起厄喀德納曾對他說過的話,那時候,魔神抱著他,與他緊緊地相貼,“不要落在命運的手中啊!”魔神愛憐地說,“多洛斯,我小小的、親愛的多洛斯。要與命運進行的抗爭都是徒勞無用的,正如俄狄甫斯的不幸,不在他不信命運,而在他堅信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可是,我已經落在命運手中了,想到厄喀德納,謝凝就不自覺地流下淚來,事到如今,我也做了跟俄狄甫斯一樣的愚人,自以為可以改變命運,可以再次見到你,所以去和一個神抗爭。

人喝水的時候需要什麽技巧呢,人吃飯的時候需要什麽技巧呢?只要不被嗆到、不被魚刺噎死,就算貫徹了優秀的生存本能。對神祇而言,創造奇跡就等同於吃飯喝水,至於人的辛苦、人的拼命,全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魔鬼藏在細節裏,謝凝的心魔同時藏在那些搖曳的、閃爍的波紋裏。他作為人,能以人力呈現的極限已經全在這兒了,但是神明喝著酒,畫著酒,又在酒裏告訴他:你很好啦,因為你的極限,似乎可以勉強夠到我的下限。

晚風孤獨地吹過,坐在花園裏,謝凝抱緊雙臂,淚水綿延不絕地在臉上淌下去,他渾身發抖,嘶啞地、斷斷續續地哭了起來,痛苦不堪的千言萬語,只是堵在喉嚨,組成喘不上氣的兩個字。

“媽媽……”謝凝沙啞地哽咽,“我好想你,媽……我好、好想家啊……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太想家了……”

他瀕臨窒息地困苦呼吸,將臉埋進濕透的掌心,哭得難以自制,唯有喊著媽媽——仿佛這兩個血脈相連,帶著親情羈絆的字眼,能夠跨越時空的距離,給他帶去一點取暖的溫度。

“媽媽,要做一件事,原來是這麽難、這麽難的……”

站在花園的門廊後,愛神靜默地望著少年單薄如紙的背影,她不說話,亦未曾離開。

那天過後,謝凝坐在畫布前,他更沈默了,寡言得像一尊蒼白而憔悴的石像,他捏著畫筆,眼睛裏沁著血絲。小愛神私下對他的母親說:“這多怪啊!尋常的凡人喝下永生的神酒之後,全光輝美麗,仿佛生來就是神祇一樣。可你瞧多洛斯,他置身在奧林匹斯的聖山,卻像落到哈迪斯的冥間似的,眼裏含著那麽多的淒涼和愁苦,他使我的心緒都不由得變沈重了。”

阿佛洛狄忒沒有說話,片刻後,她說:“那麽,除非他主動開口,要找你說話,否則你就不要去打擾他,讓他安心完成自己的作品吧。”

出乎所有神明的意料,謝凝完成第三幅作品的時間,比他們預想的快了許多。不到三個月,他就再度來到了萬神的殿堂,要與阿波羅做最後的決鬥了。

“多洛斯,你真要這麽做嗎?”阿佛洛狄忒憂慮地問,“你壓根沒有準備好,畫得更是倉促。你如何能勝過福玻斯·阿波羅的妙筆?”

謝凝許久不曾應答,良晌,他靜靜地說:“我贏不了的。我終於看清了……不管我多麽努力,哪怕花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都沒法贏他。神和人,原本就是兩個不同的物種。”

聽了他說的話,阿佛洛狄忒只是長久地嘆息,她自己也沒法反駁這句話。

來到神殿上,眾神皆以早有預料的眼光,看待這最後的比試。就連作為裁判的宙斯,亦對這次人神對決的結果缺失了一些興趣。

阿波羅盯著他的對頭,唇角含笑,使俊美的面龐愈發熠熠生輝,他心裏清楚,他已經完全打垮了這個人類,使他內心崩塌潰敗,更甚於海嘯肆虐過的孤嶼。但他並不明說,只是興致勃勃地道:“既然上一場的贏家是我,那就本應先展示我的參賽作品,忒彌斯女神,你允許嗎?”

女神點點頭,她走到阿波羅的畫布面前,揭開了遮擋。

眾神的讚嘆、稱譽,都在謝凝耳邊遠去了,他的眼睛看不到那片金燦燦的畫面,無能為力的憤怒猶如疲弊的海浪,來回洗刷著他的軀體,他再也看不下去這場早已註定的比賽,血液乍然湧上他的大腦,使他頭暈目眩,沖動地轉身就走。

阿佛洛狄忒一驚:“多洛斯!”

她挽起輕紗,匆匆追在少年身後,在他們身後,神殿先是為這種突然的變化而寂靜一剎,旋即眾神都哄然大笑,他們笑著那人類的怯懦,以及他無用的逃避。

“多洛斯!”在神殿外郁郁蔥蔥的花木叢裏,愛神趕上了人類,“你要去哪?”

“我已經輸了,”謝凝面若死灰,低聲說,“我早就……早就輸了。”

阿佛洛狄忒悲憫地瞧著他,她終於下定決心,認為該把那件事告訴他了。

“多洛斯呀,你聽我說,”愛神輕聲道,“按照眾神之父與厄喀德納的誓言約定,祂其實是有機會從塔爾塔羅斯出來的。”

謝凝猝然擡頭,試圖在女神的神情中找到一絲說謊的痕跡:“……真的嗎?!他怎麽還能出來?你沒有騙我吧,他真的還能出來,對不對?”

阿佛洛狄忒的聲音輕過一縷微風,輕過多雲夜空的一線月光,那麽輕柔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不亞於用十萬個雷霆,將謝凝狠而重的轟擊。

“因為祂們原本定下的誓言,是眾神為你醫治劇毒的病痛,等到你身為凡人的壽命終結,厄喀德納的苦役便得以結束,宙斯亦送你去冥界的至福樂土,使你們在那裏團聚。”

有那麽一會,謝凝的腦子完全是空白的。

“等到我作為凡人的壽命終結……”他茫然地重覆著愛神的話,睜大眼睛看她,“可是……可我喝了奧林匹斯的酒,我永生了啊!那、那我的命什麽時候才能終結呢?永生的人也是可以壽終正寢的嗎?”

阿佛洛狄忒張了張嘴唇,她轉過頭,不忍看他的眼神。

謝凝瞬間明白了一切,從她偏過臉頰的動作裏,他明白了一切。

“天啊,”謝凝慢慢蹲下,膝蓋支撐不住發軟的身體,繼而沈重地跪倒在地上,“天啊……天啊!”

厄喀德納,他的愛侶,那個笨拙的蛇神。

“為什麽要欺負他……”謝凝語不成聲,真想嚎啕大哭一場,“他很笨的啊,很笨的,你說什麽他都會相信的……你說愛他他也信,說離開他也信,說不走了他也信……你們已經擁有天空、海、大地,擁有這麽多東西了,為什麽還要欺負他、騙他啊……”

“多洛斯呀,我是……”聽了他的話,阿佛洛狄忒也忍不住心頭酸澀了,“我是不知情的。因著我不願拆散你們的緣故,眾神總是反對著我的意見。倘若你要我幫助你,對著遠射者求情,我也能夠為你辦到這件事……”

倒在地上,謝凝疼得縮成一團,他再也忍不住了,直哭得聲嘶力竭。他一想到厄喀德納立下誓言的情狀,就恨不得交付出一切,以此來換取那個傻瓜的醒悟,好讓他不要那麽笨,那麽隨便地病急亂投醫,輕信了他人的承諾。

長久的痛哭與痛苦之後,就是恨,強烈的恨。

謝凝猛地從地上跳起來,他滿臉的淚水,眼眶仍是通紅的,但那雙眼睛——阿佛洛狄忒不禁低低地叫出了聲,她從未在哪個人類的面上見過這樣的眼睛,仿佛燒著一團活火,隱著毀滅的閃電。

就這樣,謝凝決然地奔向萬神的殿堂。出來時,他像一只被捕食者追獵的兔子;返回時,他打磨著雪亮的利刃,懷揣著一千一萬刀的殺意。

他沖進笑意未散的諸神,沖向他用來比賽的畫作,劈手撕下那飽蘸顏料的畫紙,幾下便扯得粉碎,繽紛的碎屑紛紛揚揚,灑了滿地。

眾神嘩然,謝凝轉向神王宙斯,聲線顫抖地說:“我要重新畫。”

說了一遍,他怕聽這話的神不能很好理解他的決心,再度大聲說:“我要重新畫!”

宙斯驚疑地向前探身,問道:“難道你是想反悔嗎,你這膽大包天的孩子?”

“跟他在第一輪的情況一樣,”謝凝指向阿波羅,他想笑一下,然而用於緩和氣氛的偽裝笑容,也被仇恨雜糅得狂躁不已,“我也輕視了這輪比賽,所以,我想拼盡全力,再畫一幅畫。”

阿波羅皺起眉頭,不等他開口說什麽,謝凝便搶著說:“我知道!人的力量,是不能與神力相提並論的。就在剛才,我有了全新的、更好的靈感,那我當然不能用原先粗制濫造的畫來糊弄一個神,對不對?”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轉變了態度,但阿波羅微微一笑,已經將謝凝的舉動,當成是被神祇的天賦徹底震懾,因此才變得如此反常。

“好罷,”太陽神撥動裏拉琴,慢悠悠地說,“就讓你重新作畫,又有什麽不行的呢?只希望在你認清神與人的差距之後,能收起你傲慢自大的心。”

“——但是,我還缺了一點作畫的材料。”直視著宙斯,謝凝說,“因為要與神明比試,我要畫的內容,必須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題材,它太恢宏了,現有的顏料與畫筆,根本不能輔助我實現我的構想。”

阿波羅朗笑一聲,這下,他認定謝凝是為了遮掩技不如人的真相,所以才找來這麽拙劣的借口,替自己粉飾。

“哈,人啊!”太陽神放下琴,也轉向宙斯,“萬神之父喲,你瞧瞧他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難道神明的力量不能替他實現這個渺小的要求嗎?”

宙斯重新坐回去,他寬容地笑了。

“既然是這樣,那我可以賜給你一枚牛角,”神王伸出手,掌中躺著一枚空心的金色牛角,“眾所周知,撫育我成長的養母,便有一只豐饒的羊角,裏面能夠源源不斷地流淌出鮮花、珍饈與果實,那是我給予祂的饋贈。現在,我可以給你這樣一枚牛角,裏面能流出你所需要的的一切顏色,並且這顏色永不枯竭。我再給你一支筆、一匹畫布,筆頭的材質來自純金的羊毛,永遠也不會損壞;畫布則輕得像一片鴿子羽毛,它合上時,只有一塊石板那麽大,展開後,卻能任意延伸,直至達到你需要的尺寸。”

從宙斯手中接過珍貴的畫材,謝凝仍然站在原地,做出踟躕不去的模樣。

“你還需要什麽呢?但不管你要什麽,都得記住,切勿貪心啊,人類。”赫耳墨斯在一旁告誡道。

謝凝擡起頭,他深深吸氣,不安地說:“然後,作畫的時候,我要去大地上取材。假如有神,或者人類精怪什麽的,幹擾我畫畫,不想讓我取勝,那要怎麽辦?”

聽了他的問題,眾神全都哈哈大笑,嘲笑謝凝的異想天開。

“那你要神怎麽做?”狄俄尼索斯醉眼朦朧地問,“全天候地貼身保護你嗎?”

謝凝也笑了,他表情天真地說:“我只要你們起個誓,不能幹擾,或是阻攔我完成這副畫。我也聽說了,你們是用斯提克斯河發誓的,如果你們答應,我就安心了。”

神明的笑聲漸漸終止了,因為起誓是非常嚴肅的,不是哪件隨隨便便的小事,就能使神祇對著冥河說出自己的誓言。

謝凝的眼睛盯著宙斯,他恭維道:“你是全天下的統治者,也是這場比試的裁判,在我的時代,仍然流傳著你身為神王的事跡。你看,我只是一個勢單力薄的人,但我的對手呢,他既是太陽神,又是你兒子,兩方不平衡到了極點,我謹慎一些,又有什麽不對?身為比試的一方,我有權請求一個公平的競賽環境,這難道不是奧林匹斯的精神強調的嗎?”

宙斯思索良久,他點頭,沈聲說:“嗯,你說得很對,你要求公平公正,也是很恰當的要求。那麽,我作為裁判,就指著斯提克斯河起誓,在這少年去大地上行走,完成比賽的畫作之前,任何生靈——即便是我——都不得打擾他、阻攔他的畫筆落在畫布上,誰違背了這個誓言,便要與厄喀德納一般,在塔爾塔羅斯受著永無寧日的苦楚!”

說完,他轉向謝凝,警告道:“你的要求,神祇全然一一滿足,再勿提出其它心願了,人類!不然,我非但要收回我所有的恩寵,更得千萬倍地懲處你的貪心。”

謝凝環顧四周,他的視線自信地、縝密地掃過若幹神祇,眼中閃著森然的光。

“我沒有其它想要的了,”最後,他的視線重新回到寶座,對那上面的神王快樂地笑起來,“我的願望,已經全部得到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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