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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法利賽之蛇(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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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大地下方,響起久久回蕩、慘絕人寰的嚎叫。

魔神騰飛而起,他的身軀疾速膨脹,一瞬擠翻了黑夜倪克斯贈予他的神鏡,他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了,厄喀德納的金目放射出滔天的火光,他變得如提豐一樣龐大,變得像巨神泰坦一樣雄壯。他呼號、狂嘯,瘋狂的聲音像一萬個刮過海面的颶風,也像一只被人踢打到垂死的病狗。

阿裏馬的地宮破碎,地脈亦發出瀕臨肢解的呻吟,古國奇裏乞亞,這自始用於鎮壓厄喀德納的重物,亦為魔神山巒般的脊梁高高頂起,以致都城傾頹。

“多洛斯!”魔神頂著千座巨山的重量,他的利爪破開大地,幾乎要向上攫取到蒼穹的星辰,“多洛斯!”

他淒厲的喊聲,震懾著四方來往的風神,從德爾斐,到大洋另一端的歐羅巴大陸,全聽見了他滴血的疾呼。蛇魔的長發猶如洶湧的大河,左眼似日,右目譬月,他掙紮出一個頭顱,吐息和毒涎,已然沖散了漫天聚攏的流雲;他伸長巨臂,古奧的金色刺青便如盤旋的群龍,於深色的肌膚上閃閃爍爍。

“赫耳墨斯,我的兄弟,”站在雲端上,阿爾忒彌斯急切地拽住快腿的神明,“你還不快去救援那幾個傻瓜,帶他們遠離厄喀德納的毒害!”

她說的正是倒在酒會上的藝術家,還有走不出幾步的菲律翁。他們原先都圍攏在少年身旁,但是一聽見厄喀德納的吼聲,就全被震昏在地下,耳膜都溢出了血。

赫耳墨斯冒死下去,他化成一陣狂風,將那些人帶到了安全的高處,同時遠眺到阿裏馬的地宮——那曾經是地宮,現如今便像巨獸的嶙峋骸骨,從深埋的墳地中裸露出來。

“多洛斯!”魔神發瘋地狂叫,他扛著一國的生靈,一國的城鎮與村莊,一國的高山與森林、農田與大河,自土地下掙脫了束縛,他的蛇尾都在這樣的重壓下爆裂了鱗片,濺出湖泊般劇毒的腐血。

寰宇、大海和冥間都為之震顫,風神和雲神驚慌失措地攪在一起,使蒼天像一口沸騰的大鍋。諸天星辰全錯位了,日月同時出現在上空,他們旁觀著古老魔神的暴動,疑心這是否能與昔年提豐的叛亂相比,他們是否還需要變化成渺小的飛禽走獸,好逃出奧林匹斯的聖山。

厄喀德納離開了管控祂的囚籠!

——消息不脛而走,神明齊聚在奧林匹斯的山巔,驚心惶惶地瞧著下界的動靜。叢林泉溪的仙靈寧芙,還有比他們更加強大的河神山神,有許多來不及逃脫,都在劇毒的侵蝕下死去。下界的妖魔聽見厄喀德納痛不欲生的慘叫,也把這當成同諸神開戰的號角,從世界各地響應起來。

作為一切目光聚焦的中心,厄喀德納心無旁騖,他很快找到了愛人的位置,在那片纖弱的樹林中,躺著氣若游絲的人類少年。

“多洛斯、多洛斯……”蛇魔收縮著身形,他又變回尋常的模樣,顫抖著匍匐在愛侶身邊,“多洛斯,你看看我,你是怎麽了……多洛斯……”

他哆哆嗦嗦地摸著少年的臉頰——他的七竅流淌黑血,全身的肌膚具都青紫了,唯有一團戈耳工的血液,勉強地、微弱地保護著他的心脈。

一聲接一聲的沙啞哀號,厄喀德納再不出說一個字,他想嚎啕大哭,可是眼淚也像炙紅的熔巖,除了叫他的視線陣陣發黑之外,一滴都流不出來。

巨大的悲痛,驅使蛇魔彈出他的毒牙,深深埋進人類的血管,他想吸出這些要命的劇毒,但一嘗到這些被毒素汙染的血液,厄喀德納就在恍惚中驚醒了。

這是先代厄喀德納的蛇毒,不存在任何的解藥。

奧林匹斯的諸神……除了這些神靈,再沒有人能夠使用這種毒血了!

這一刻,厄喀德納恨得幾乎要立刻死去,他懷揣著微弱的希望,拼命吮吸血裏的流竄猛毒,並且哀求命運的垂憐。直到人類體表的膿紫色半數褪去,略微露出蒼白的原有膚色——他差不多吸走了一個人體內三分之二的血液。

毒液得到了遏制,謝凝曾經使用過的香膏,服用過的藥血,又開始發揮它們的作用,令他恢覆了微弱的神志。

他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只能從腫熱麻木的皮膚上,稍稍感應出伴侶的觸摸。

“啊……”謝凝嘴唇蠕動,他衰微地呵出一個字,如同吞了一口強硫酸,讓殘留的肌肉,被迫攪動起血肉模糊的聲帶與喉管。

那麽多的痛苦,那麽多烈火焚身的折磨,謝凝仿佛被分成了兩個人,一個他癱軟在地,如墜阿鼻地獄,只想用殘存的思維和理智,求厄喀德納快點殺了自己,用利落的死來給他解脫;一個他飄飛在天,悲哀地望著這場慘劇。此刻覆仇太遠,探究原因太遲,他只不想讓厄喀德納心碎,更不願讓他流淚。

聽到他發出聲音,厄喀德納慌忙挨著他的面頰,嘶啞道:“不,不要說話,多洛斯!你現在什麽都不要做,我來救你,我會救你……”

“忘、忘了……我……”謝凝一下下地急促喘息,疼痛超過了人體能夠承受的閾值,他不害怕了,“我……要你、你……”

腥涼的血液一波波地湧上來,淤堵在他的嗓子眼,令他難以吐出最後的字眼。

厄喀德納絕望地摸索著他,發抖地上下觸碰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貼得更近、更緊。他的心天塌地陷,終於崩潰地失聲痛哭。

“不可能!”他不顧一切地親吻謝凝的臉頰、手指和皮膚,親他能親吻的一切,“我怎麽能忘了你?你殺了我吧,你把我的命也帶走吧!這是屬於我的手,屬於我的心,屬於我的眼睛和嘴唇……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呀!”

他捧著謝凝的面頰,又去發狠地吮吸毒血,但那不過是徒勞的工作。厄喀德納的蛇毒是不可能窮盡的,它們就像無根的泉水,總能滔滔不絕地冒出來,直到蝕盡被害者的生機,使他們直到冥界,靈魂上都帶有被毒殺的痕跡。

到了現在這種狀況,謝凝不能說幸運,也不能說完全的不幸。假設沒有戈耳工的藥血,他早要在毒酒沾唇的瞬間迅速喪命;現在,他喝過可以叫人起死回生的神藥,卻只能吊著一條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那麽一會兒,厄喀德納似乎完全癡了,他長久地,一寸寸地吻過謝凝燒熱如火的皮膚,喃喃咕噥,撫摸他滲血的黑發,或者輕柔地晃晃他,像要把愛人從虛構的夢中叫醒;轉眼間,厄喀德納臉上的每一根線條又戰栗地扭曲起來,他歇斯底裏地對天尖嘯,咆哮痛哭,活像要撕碎與他作對的全世界。

這劇烈的恨意傳上天空,令強大的神心驚,令弱小的神後退;傳到大海,使海面褪成了頑石般酸澀的黢黑;傳下深不見底的塔爾塔羅斯,除了喝彩叫好的提豐,其餘的泰坦巨神全發出物傷其類的嘆息,因為他們心中清楚,這是一件極難勝利的戰事。

宙斯站在奧林匹斯山的山巔,他的金冠蒙上不祥的暗色,極其不悅地望著下方的場景。

“或許我不插手也是一件錯事,”他凝重地說,“瞧瞧你們的所作所為!”

“無論你信或不信,這事馬上就會有結果了,眾神之父,”福玻斯·阿波羅向下俯瞰,他莊嚴地說,“祂對人間造成的威脅,今時今刻,便要徹底終結。”

“別反對我,別對我說不切實際的話!”宙斯皺起眉頭,“你們做下這事,使我難以舉起神聖的雷霆,因為一個悲痛的神想幹什麽,祂都能找得到自己的理由。”

所有神明中,唯有阿佛洛狄忒的面龐隱隱漲紅,感到極不愉快的憤恥。

“這不像是一個正義的行動,阿波羅,想想忒彌斯會怎麽說吧!”愛神不甘地質問,“光輝遠目的阿波羅,怎麽成了陰謀伎倆的使用者了?”

“心慈手軟的戀愛女神,請你別來否決眾神的決議。”阿波羅反駁道,“你借正義女神的嘴唇,說著鏗鏘有力的話,但你自己也不是出於純潔的正義名目,你乃是為了自己的職權,才向我們抗爭的!”

阿佛洛狄忒睜圓美目,她踏步上前,愛情腰帶放射出熠熠的寶光。正當愛神要為了自己不得冒犯的尊嚴,沖遠射者發難時,赫耳墨斯悄悄地拉住她的手肘,柔聲細語地勸慰她。

“女神,請別發怒,別行動。”神使說,“你瞧眾神之父的神色,便知曉祂盡管不那麽高興,卻已然從心中偏向了祂的妻子,還有阿波羅的決議,祂雖說不插手,然而祂更不曾阻攔激怒厄喀德納的計劃。請你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反對祂們所有人,想想看,這會把你陷在一個多麽不利的場面裏。”

愛神忿忿地想著他的話,不得不停住上前的動作。就在這時,菲律翁醒來了,他因為是半神的英雄,所以比其他為厄喀德納震懾的人,蘇醒得更早。

他睜開眼睛,望見自己在高得搖搖欲墜的山峰,旁邊倒著幾個生死不明的藝術家。他茫然地向下張望,大地是一片毒與火的孽海,天空則被滔天的風暴占據,它們皆在魔神悲痛欲絕的哭嚎中瀕臨破碎。

“……我做了什麽?”他倉皇地自言自語,多洛斯被毒倒的可怖一幕,仍深深在他的腦海內回旋,“神啊,你們都讓我做了什麽?”

菲律翁的雙臂不住顫抖,血液亦在筋脈中沸騰,現在想想,他做了多麽不可饒恕的事!他成了騙子、背叛者、卑劣的人,他把神明的殘酷話語聯想得如此無害,以至心甘情願地把劇毒滴進酒杯,哄騙多洛斯喝下。更可悲的是,他那時還堅信,這足以使少年心智明亮,從魔神的蠱惑裏清醒過來!

他用自以為善意的舉動,鋪就了通往深淵的道路,再也沒有什麽榮譽,更無勇氣可以言說。從那一刻起,他背叛的事跡將在大地上永恒傳揚,而他愚蠢的心性,同樣要作為一種榜樣,使家長拿來教育他們的兒女後代。

“看呀!”他們會說,“河神阿爾普斯的兒子,卻是個多麽笨大的愚人,他辜負了一位國王的信任,又將一名無罪的少年送進了焚烤的火爐。他成了特洛伊戰爭的那顆金蘋果,要為全世界的災禍負起導火索的責任!”

菲律翁跪倒在地,猶如一尊石雕,木然不動地凝視著高山下正發生的一切。

一個卑鄙的懦夫,還有什麽光榮呢?他高舉雙手,向天空大聲呼喊:“神祇,你們為什麽與我作對,在所有的人類中,唯獨使我做了可悲可鄙的笑柄?啊,慶幸我沒有妻兒,不會在我死後,使他們做了別人的階下奴隸,受到殘暴主人的虐待,衣不蔽體,吃著殘羹冷飯。我願我的父母不為我的死蒙羞,並且我不求任何人類與神明的憐憫,不要求葬禮,不要求祭祀,只求死亡將我即刻帶走,好讓我的鮮血,洗刷我的愚昧和罪責!”

說完,他拔出那柄曾經斬殺過毒龍,保衛過王國都城,曾經同友人一起狩獵的寶劍,接著調轉劍鋒,毅然撞到了上面。

寶劍穿心而過,菲律翁自戕死去,讓噴湧的鮮血染紅了山崖的巖地。後來,宙斯悲憫他的遭遇,便將他死後的靈魂升上天空,升為了不朽的星座。

地面上的厄喀德納擁抱戀人,他在哀慟的同時,想出了一個瘋狂的點子。蛇魔猶如利箭,下降到傾頹的阿裏馬,將垂死的愛人放在那塊肥沃的大地上,他捏出繈褓的搖籃,萬無一失地包裹著少年的身軀。

“人類的肌膚是泥土,骨骼是石塊,大地則是你們所有人的母親,我願祂生生不息的神力,緩解你的痛苦,治愈你的生機,”他喃喃地低語,一下下地親吻愛侶的面頰和唇角,“現在,我要為你覆仇,我要做我很早以前就該做的事情,多洛斯,你等等我,你不要怕,等等我。”

隨即,魔神直起身體,他抓出所有的龍牙,繁多如天上的星星,他把它們灑進蓋亞的土地。一尊又一尊的巨人自土壤內翻騰著站起來,一如蓋亞親自生育的古老巨靈,他們毛發長亂,身後長著帶鱗片的龍尾,比尋常神祇所生的巨人更野蠻、更強壯,也更兇殘。

“上到奧林匹斯山!”他淒厲地呼號,“從那座星光閃爍的宮殿撕下諸神的肢體,讓天空燃燒,使大海沸騰!任憑諸神如何請求命運女神的神諭,我要你們死後仍化作龍牙,從大地的懷抱裏源源不斷地生長!”

凡塵俗世的妖魔,都在進攻的指使下歡呼起來,怪物之祖噴灑毒涎,煽起人心裏的野性和惡毒。他帶來的禍端比提豐更多,因為提豐固然偷走了宙斯的雷霆,打斷宙斯的筋骨,可他僅僅孤軍奮戰,厄喀德納則鼓動起全部反抗的力量。他更像昔日尚未沈眠的地母,指揮泰坦巨神,發動了推翻神王的戰爭。

“這就是你們幹下的好事。”宙斯陰沈地說,聲若雷霆,隆隆地震撼四野,“應戰、應戰!凡是奧林匹斯的神祇,全要為保衛家國而戰!”

迎著魔神的攻勢,眾神飛下聖山的巔峰,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率先沖向厄喀德納,蛇魔狂怒咆哮,一把攫住宙斯兒子的身體,將他擲向阿波羅的日車。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半人半神,飽受命運青睞,能在戰鬥中殺死泰坦的英雄嗎?”厄喀德納厲聲喝道,“再次變成小鹿逃走吧,就像你面對提豐那樣,而我將做出比祂更殘暴的覆仇偉業!”

四極大震,蛇魔的亂發狂舞,他的身形一度比泰坦巨神還要龐大,他上擊雲霄,背負蒼天的阿特拉斯也大聲叫好,跟著他搖晃肩膀,把諸天星宿甩落大海。圍繞著厄喀德納的腰身,四方風神徒勞地盤旋,只是一一被他撕下雙翅,金血淋漓,打落進泥濘的盆地當中。

“為什麽毀壞我的幸福,為什麽弄碎我的心?”魔神流著血一樣的長淚,他正在痛苦地哭泣,又因為痛苦,他的殺戮手段變得愈發暴虐,“你們殘害多洛斯,連這點微小的安寧也不允許我留下,我要你們付出比死更慘痛的代價!”

他擊碎戰神的盾牌,日神的金箭、月神的銀箭,全熔化在厄喀德納噴灑出的毒液裏。波塞冬駕馭著十二匹海馬的戰車,掀起滔天的巨浪,朝大敵沖撞過去,可惜,那些雄健的神馬,皆為魔神足以環抱世界的蛇尾扼得粉身碎骨。接著,厄喀德納將海神的座駕拽出水面,導致波塞冬不得不變成銀魚逃跑,因為大敵的神力不亞於昔日的巨魔提豐,在絕望和憤怒的催化下,這力量尤其增添了百倍的酷烈。

在這裏,厄喀德納不等對手說話,就割裂了阿波羅的高貴神軀,到他發著金光的胸膛,留下了數道不朽的可怖傷疤。太陽神的姊妹急忙趕來救助,魔神同樣抄起月車,使它砸碎了月神發著銀光的冠冕。

母親勒托望見血流滿面的女兒,在苦痛中掙紮的兒子,不由驚懼地大聲哭叫,但她僅僅是哺育的女神,並無多少戰鬥的能力,唯有躲去更高的天穹。

赫耳墨斯飛在魔神身後,想要用偷襲結果這次浩劫,但厄喀德納一眼便發現了他,並且惡毒地通告神使:倘若抓住赫耳墨斯,他須得活活撕掉速度與疾步之神的兩條大腿,讓他僅憑一雙手臂,在地面上如蛆蟲般往前爬行。

赫耳墨斯嚇得面色慘白,他速速逃開了戰場,去到眾神之父的懷中尋求庇護了。

“止步於此吧,厄喀德納!”帕拉斯·雅典娜蒞臨戰場,她舉著大盾,身著金甲,“現在收手,你還有回頭的餘地!”

說著,這女神與戰神一同阻擊厄喀德納的步伐,然而鏖戰日久,都不能刺破古神的鱗片,在他肌膚上留下的每一道傷痕,全濺出致命的毒血,侵蝕眾神的光輝。

“去尋求神諭!”雅典娜說,“命運女神早有決斷,厄喀德納只能為半神的英雄所殺,那英雄是誰?”

大地一片混沌,黝黑的海洋籠罩毒息,巨人和妖魔蜂擁在奧林匹斯的聖山下,他們遵循先代的腳步,將帖撒利山、俄塔山、阿托斯山等高山連根拔起,堆砌起來,作為沖上眾神家園的階梯,那些不能與厄喀德納相抗衡的神明,都去那裏和敵人戰鬥。赫拉高聲叫道:“命運女神為何還無行蹤,祂們在哪兒?”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宙斯手握雷霆,他俯視戰局,除了憤怒,眼中更有擔憂,“命運女神退避冥府,祂們不打算出戰,亦不願讓我看見織機上的紋路。”

眾神之父沈沈地嘆氣,他下定決心,從神座上站起,使了渾身的力氣,握住他的武器——神聖的閃電、雷霆,以及駭人的霹靂。他一次次地轟擊厄喀德納,毒風、烈焰、地震和耀目的霹靂混雜一起,使冥間永生的神靈膽戰心驚,連地母蓋亞都在昏沈的夢境裏驚醒。她睜開一只朦朧混沌的巨眼,望著她身上發生的一切。

然而,無論眾神之父如何對付叛亂的魔神,他都不能完全的殺死他,因為命運已有定論,這異性的厄喀德納,不是哪一位神祇能夠消滅的,哪怕他貴為神王。

與宙斯對抗,厄喀德納也一次次地恢覆生機。他的毒血幾乎淹沒陸地,使上面的生靈完全斷絕。他在咆哮,亦在瘋狂的大笑,他笑著眾神的懦弱姿態,誓要殺盡一切的仇敵。

“夠了、夠了!”赫拉發抖地叫嚷,“阿波羅,你瞧瞧這狂徒,他是不可屈服,亦不能和解的!你還在等什麽,快點說出你的計劃罷!”

阿波羅按著血流不止的傷口,望著那古老野蠻的魔神,他恐懼而憤怒,大聲說:“厄喀德納,你不想救多洛斯了嗎!”

魔神染血的蛇瞳一顫,他擲開阿瑞斯,抵住雅典娜的長矛,死死盯住光明與醫藥的神祇。

“我們可以對著斯提克斯河發誓,”阿波羅道,“只要你收斂大地上的毒液,退下奧林匹斯山,甘願去塔爾塔羅斯服役,眾神就幫你緩解多洛斯的病癥,使他不至於生不如死地疼下去!”

厄喀德納嘶聲道:“那是先代厄喀德納的劇毒,我束手無策,你們又憑什麽做出這種承諾?”

“我們可以賜福,”阿波羅躺在月神懷中,狼狽地喘著氣,“我們不能全然地治愈他,但眾神總能做你做不到的事,那就是賜福。”

“卑劣低賤至此,竟有臉自稱光榮的神!”厄喀德納暴跳如雷,“這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們,現在,你們居然還想用這件事當做籌碼,從我身上榨取好處?啊,我非要扯掉你的舌頭,才能彌補你貿然呼喚多洛斯的罪過!”

“這本來就是一樁不公平的交易。”雅典娜瞬間理解了阿波羅的意思,她沈吟道,“你對那少年的愛盲目又狂熱,無論你承不承認,厄喀德納,你不能在短時間內徹底地打敗我們,但是你的人類,他還能在毒發的疼痛中堅持多久?二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百年?我們可以逃開,可以躲藏,你能抓住我們嗎?你要如何與透明的敵人作戰呢?”

這一刻,厄喀德納的心頭劇烈震動。

他想著多洛斯,想著他煎熬的愛侶,狂怒逐漸熄滅了,抵抗的力量,亦一絲絲地溜走。

多洛斯,他痛苦地想,我的心……我這一生的摯愛。

“只要你離開凡間,不再用毒涎禍害俗世的生靈,”狄俄尼索斯掙紮著爬起來,衣袍裏兜著碎裂的酒神杖,“我們會無限削弱蛇毒在人身上的危害,使他的痛楚無限縮短、縮小。”

“想想這提議!”得墨忒爾急忙說,她受夠了谷物農田受到的毀滅,“醫神為他療傷,阿波羅還他遠眺的視力,宙斯給他不受危害的光環,我賜他不會斷絕的生機……想想吧,他會好的,肯定會好的!”

“……如果下到塔爾塔羅斯,”厄喀德納啞聲說,“我與他不會再有相聚的機會。”

聽見他的話,阿波羅終於流露出一絲笑意。

“等到他作為凡人的壽命終結,我們就視你在塔爾塔羅斯的服役結束。”他說,“到那時,你和他可以共同生活在冥間的至福樂土,永遠在一起。怎麽樣?”

厄喀德納的視線發顫,他拼命思索,要找出這提議的陷阱,可他的大腦一團混沌,唯有多洛斯的面龐,他的笑容,他的淚水,他張嘴吐露的愛語,他雙目焦黑,讓自己忘了他的模樣……種種情狀交替出現,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那麽,就這樣做!”看出他的動搖,宙斯威嚴地說,“我身為眾神之王,一切神與人的父,指著斯提克斯河的河水發誓,只要你能收回泛濫大海、天空和陸地的毒液,終止這場叛亂,並且下到塔爾塔羅斯服役,我們就為你的伴侶賜福,結束他的痛苦。待到他的壽命終結,我們便視你的服役結束,送他的靈魂去冥間,與你在至福樂土團聚。否則,就讓諸神再也看不到奧林匹斯的光輝,受到比在深淵更多的磨難!”

說罷,神王問:“你同意嗎?”

只要多洛斯能夠好起來。

回過頭,厄喀德納望向阿裏馬的方位,我什麽都能做。

魔神收回目光,他渾身是血,破碎的金瞳,幽暗地盯著諸多尚在喘息的神明。

“……好,”他說,“我同意。”

就在厄喀德納答應用誓言束縛自身的同一時間,神使赫耳墨斯無聲地來到傾塌的阿裏馬廢墟,他隱匿身形,繞過守衛的巨人,落在謝凝身邊。

扶起少年毫無知覺的頭顱,他向後探,拿出神明的金杯,將裏面的液體,灌進對方的烏紫的嘴唇。

——那是清澈的美酒,亦為永生的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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