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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烏托邦(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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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星橋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實際上,天淵能選擇書信溝通的方式,就已經大大超出他的預料了。

他捧著對方的來信,不知為何,隔著一張紙的距離,這些剖白的心事卻仿佛是活的一般,在他手中微微發著燙。

“……如你所說,是的,我的傲慢、冷漠、不近人情,都是我身上可以被稱為缺陷的性格特征。我是智慧生命,但我更是從機械中誕生的智能生命。在遇到你之前,我看著自己的手,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我冰冷的心,會不會比我冰冷的皮膚,更加讓你感到隔閡?”

一頁看完,顧星橋將它輕輕放下,翻開另一頁。

“那天,你問我,我對你的喜愛,到底是出於對待物品的喜愛,還是對待同類的喜愛。我想了很久,都沒辦法準確地回答你。你不是物品,我不能隨意地處置你,我要你自發地笑,自發地談論、行走。感覺到你漫無目的地在艦船內散步,放松地坐臥休憩,我的胸膛裏,就脹滿快樂的情緒,因為看著一個真實的、不可預測的你,實在是太好了。”

“可是,你也不是同類。我們的構造、物種,全都迥然相異。你的堅韌毋庸置疑,你的美麗令我驚嘆,但你的身體又是那麽脆弱,我不知道拿你怎麽辦才好。任何一道在我身上制造的,無關緊要的小傷,都能毀滅你一百次不止。”

“就在兩周前,我還針對你的人造胸椎,發表了‘能更好地適應戰場,它符合邏輯’的看法,然而現在——我下筆的現在,一想起你身上的傷疤,想起你被替換過的胸椎,我便坐立不安、無法忍受,哪怕只是模擬當時的場景、”

信紙上,一個濃重的頓號,挫在了鐵畫銀鉤的字跡後面,使整段話戛然而止。

“……很抱歉,力度失控,我弄壞了這支筆——我想說的是,哪怕只是模擬當時的場景,我都要被絕端的憤怒煎熬。”

“出現了汙漬,我很想換一張信紙,但是,想到這可以令你稍微瞥見我的態度,我就容忍了這點不完美的瑕疵,也請你原諒我的這點心機吧。”

哪有把自己的心機直說出來的?

顧星橋無奈地笑了一下。

“這麽短的時間,我的態度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我想,這是否也是‘愛’的可怕之處?”

這封長信的末尾,天淵一板一眼地寫道:“你不是同類,也不是物件,你就是你,在宇宙間獨一無二。我對於感情的理解,確實不如你成熟,但是我會學習。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是,也請你信任我的學習能力。”

“按照人類的習慣,我需要在這裏的結尾,祝你一切都好,可既然你在這裏,我是不會允許你不好的,這句話就省略掉吧。天淵。”

看完了。

顧星橋握著信,在床邊無聲地坐了半天,良久,他站起來,去抽屜裏翻出一個文件袋,將那兩張信紙平平地展開,完好地放了進去,然後再回到桌子跟前,拿起餐具。

“傻話。”他喃喃道,夾起一塊溫度保持良好的肉排,大口塞進嘴裏,一邊嚼,一邊就著喝那酸甜開胃的番茄湯。

……真是連篇的傻話。

·

入夜,計時器再次轉過十二個小時,顧星橋躺在床上,手墊在腦袋下面,望著天花板出神。

桌子上是一堆揉成一團的紙,筆滾在紙團中間,整個一片狼藉。

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跟天淵回信。

想回點什麽,可是卻無從說起;不回點什麽,又覺得說不過去。

麻煩啊,麻煩……

顧星橋悶悶不樂地翻了個身。

不過,往好裏想,這次的感情問題,起碼是他們倆一塊糾結苦惱。不像過去,他和西塞爾傳緋聞的時候,那狗逼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頂多在流言甚囂塵上的時候,輕飄飄地勸一句“大家不要再說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滾蛋吧,越回憶越惡心越生氣。怎麽當初沒把他的黑心爛肺弄明白,只知道傻傻地悶著頭,替他往前沖?

為了不讓自己再次陷入抑郁的自毀心態,顧星橋逼著自己轉移思緒,將重點放回到天淵身上。

寫信。

他又翻了個身。

這麽老掉牙的方法,也不知道是從哪看的……寫得還挺長,怎麽我一下筆,就不知道該寫什麽了?我在軍校的時候,文化課也是第一啊。

顧星橋很納悶,但他心裏也明白,這和有沒有文化的關系不大,純粹是傾訴欲的問題。天淵有話要對他說,因此兩大頁信紙密密麻麻。他呢,要回也只能回個“感情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弄明白的,抱歉,我不能給你你想要的答覆”。

真要這樣,這個信還不如不回。

他嘆了口氣,睡意逐漸來襲,顧星橋睡著了。

翌日,他躺在床上,剛睡醒,就看到桌上一堆雜亂無章的紙團。

他心虛地移開眼神,下床洗漱。擦幹凈臉之後,看著鏡子裏頭發蓬亂的自己。

新的一天到了,再怎麽玩冷戰,好歹天淵送來了那封信,他也該……

遠處傳來響動,門開了。

顧星橋回頭一看,是餐車。

除了慣常的早餐之外,還有一頁紙,一捧巨大的,燃燒般的玫瑰花束。

顧星橋走過去,先拿起玫瑰花看了看。

不對,這不是玫瑰花。

它的枝葉都如水晶般剔透鮮艷,花瓣更是濃艷萬方,美得令人側目。然而,它們不僅不是玫瑰,這些壓根連花也不是。

顧星橋困惑地用指甲敲了敲花瓣,鳴聲似金似石,這些輕巧的花瓣相互碰撞,宛如一連串細碎的小風鈴,於屋檐琳瑯地發響。

這是什麽材質的?

顧星橋抹了一下,細細辨認著材質,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他捧著花束,難以置信地道:“珞晶?”

不會認錯的,這種珍貴的星間采集礦石,是制作戰艦能源艙的最好原料,能夠完美地隔絕輻射和洩露,只是產量十分稀少,星系現存的礦源,皆被皇室牢牢把持。

而這亦是用來衡量他身價的貨幣單位,帝國拿來通緝顧星橋的數額,已經可以作為建造六艘冥河級戰艦的核心資源,這亦使他的身價驟然暴漲,位列星系通緝犯的頭名。

眼下,他手上拿著的這捧花,不要說抓一個顧星橋,就是抓上七八個,恐怕懸賞金都還有的剩。

他急忙去翻餐車上的紙,天淵那辨識度極高的字跡躍入眼簾:

“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嗎?依據人類的風俗習慣,送花可以表示歉意,而送玫瑰能夠表達愛意。這是專門為你培育的玫瑰花,希望你能喜歡。”

專門培育……專門培育個屁啊,你用什麽才能養出這種花,金屬碎屑當花泥,鋼水銅液當花肥麽?

顧星橋拿著花,實在忍不下去了,他大聲道:“天淵!”

房間寂靜半晌,四處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

他繼續說:“我知道你能聽見!”

身後傳來輕輕的動靜,顧星橋一轉身,天淵就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他。

幾天不見,他倒是沒有什麽變化,倒是顧星橋,在面對他的目光時,總要生出幾分不自在的情緒。

“……你的信,我看了。”既然決心做這個破冰的人,那就得把責任承擔到底,青年幹巴巴地說,“寫得挺……真誠的。”

天淵點點頭,仍然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顧星橋,投射的陰影,使他的表情隱約有幾分委屈似的。

“我本來想給你回信,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顧星橋咳了一聲,“所以就暫時沒回,等我想明白自己該寫什麽的時候再說吧。”

他舉起仿真玫瑰——也許是全星系最昂貴的仿生玫瑰,問:“你幹嘛送給我這個?”

天淵緘默片刻,慢吞吞地說:“我摘的。”

我信你才有鬼。

顧星橋道:“別鬧了,這東西價值不菲,用在更需要的地方,比拿它當工藝品強多了……”

天淵走到他跟前,顧星橋抓著珞晶玫瑰,他則合起手掌,抓住顧星橋的腰,帶著他往前走。

顧星橋:“?”

穿過走廊,上下懸梯,天淵輕輕地捏著他,來到一個類似溫室的房間。

天淵說:“看,我沒騙你。”

顧星橋瞬間楞住了。

滿園如火如荼的珞晶玫瑰,如同芳華灼灼的火焰。一萬只夜鶯歌唱一萬個男子的悲喜,奉獻一萬顆為愛而流幹鮮血的心臟,都未必能染出眼前的盛況。

“我只說實話。”天淵理直氣壯地說,“就是我摘的。”

顧星橋震驚了。

天淵的聲音很低,聽起來就像是在不滿地嘟嘟囔囔:“我知道,人類的帝國就用這種廉價的金屬作為懸賞通緝你,是嗎?很好,那現在我把這一整園的玫瑰都送給你,但這也配不上你的身價。”

顧星橋低下頭,將臉埋在那捧無比沈重,無比巨大的花束後面。

他忽然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可笑意就是止不住地從嗓子眼裏往上湧。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天淵面前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直到眼淚也從眼角冒出來。

“既然你是從這裏摘的,”好半天過去,他終於停下來,對著看呆了的天淵,把金屬花束懟到他的胸前,“那你一定也可以再插回去吧?”

天淵楞楞地望著他,沒說話,只是點頭。

“那就麻煩你了,”顧星橋說,“花還是栽在園子裏好看。既然你答應要把這個‘玫瑰園’送給我,我的要求應該是合理的,對不對?”

天淵:“對、對。”

顧星橋一邊笑,一邊把一個懵懵的天淵扔在原地,自個跑遠了。

真可樂啊!他想,也真是個剛開竅就用力過猛的傻瓜。

然而,樂極生悲,顧星橋大早上剛哈哈哈地樂完,回去鍛煉了一上午,睡了個午覺,卻又做回了先前的噩夢。

這次,他夢到的是他被起訴為叛國罪之後,按照帝國的律法,需要將他押送回家鄉星球接受審判的場景。

在那裏,他面對著故土的詬罵,族人的不齒,仿佛一夜之間,他就從那個人人敬仰的英雄晨星,變成了千夫所指的奸人。

酒神民的愛與恨都是如此涇渭分明,那一刻,顧星橋真的分不清了,他們究竟是真的恨他,恨西塞爾替他偽造出來的背叛;還是將數百年來的壓迫和屈辱,都在他身上找到了盡情發洩的豁口?

在夢中,他的四肢捆縛枷鎖,萬眾公審之下,故鄉的日光是如此白熱刺眼,令他連影子都無所遁形,便如一粒渺小的塵埃,蜷縮著跪在地上。

“不、不是我,不是我……”

“……星橋,醒一醒,別睡了!”

飄渺的呼聲,一下又一下地拽著他的神魂,仿佛要把他整個拉起來,一直拽到天上去。

“醒醒、醒醒!”

天淵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到他的耳畔,剎那間,顧星橋猛地睜開眼睛,渾身冷汗涔涔,就像剛從隆冬的河水裏撈出來。

“你又做噩夢了。”天淵低頭註視他,輕聲說。

顧星橋的瞳仁渙散,他的目光好像在看天淵,又好像透過他,看到了許多遙遠的事物。

“……抱住我,”他茫然地顫動睫毛,全身上下,冷得不住發抖,連牙齒都在打顫。

他嘶聲說:“用力。”

天淵驚訝地看著他,猶豫不過半秒,就將他整個塞進自己胸前,八根外骨骼同時團團圍攏過來,構成了一個無堅不摧的屏障。

“……再用力。”顧星橋說。

天淵緊緊抱著他,皮膚散發出源源不斷的暖意,他不認同地說:“你的骨骼承受不住我的上肢力量,會碎裂。”

顧星橋僅是喃喃地重覆:“再用力。”

“我拒絕同意你的請求。”天淵道,“這是不合理的,我拒絕傷害你。”

在他的懷裏,顧星橋安分地癱軟了好一會。

許久後,他說:“可以了,我好多了,你放手吧。”

天淵沈吟片刻,回答:“我仍然拒絕同意你的請求。”

顧星橋:“?”

錯愕過後,顧星橋開始在戰艦化身的雙臂間扭動、掙紮,然而反抗是徒勞的,天淵的手臂就跟鐵打的大蟒蛇一樣,牢牢地糾纏住青年的身體,執意要讓他沈沒進自己的胸前。

“我拒絕同意你的請求,”天淵漠然道,“眾所周知的一件事,就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顧星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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