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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果核之王(十七)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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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淚水是滾燙的,拉珀斯想,像巖漿,像星火中蒸騰的煙氣。

人魚生澀地環著江眠,一貫用來扼殺獵物的臂膀,第一次嘗試著保護。他又慌張,又不解,小聲問:“為什麽,哭?”

他像哄幼崽一樣,笨拙地輕輕搖晃了幾下,差點用壯碩的胸肌淹沒江眠的臉:“不哭、不哭……”

湊近了看,人魚的皮膚上不僅沒有毛孔,而且覆蓋著細閃的透明鱗紋,不用強光聚焦,他們也是天生的發光體。江眠知道,那些最為輝亮的部分,其實是分泌出的油脂,這有利於人魚在海下進行長途跋涉。

但在遇到拉珀斯之前,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人魚身上,會散發出如此潔凈溫暖的香氣,像雨後的花國,像滲透了陽光的濕潤沙灘……像蔚藍的大海本身,令他昏昏欲睡,身心松怠。

江眠流著眼淚,含糊地說:“因為我救不了她……”

“沒人能救她。”拉珀斯近乎冷酷地說,“消解開始,就不能結束,只有,褻瀆的行徑,值得最嚴厲的刑罰。”

人魚沒有道德觀,或者說沒有普世的道德觀,即便有,他們遵循的也是簡潔直接,如蠻荒一般古老樸素的法則。倘若拉珀斯在聽了這樁往事之後,於研究所內大開殺戒,那也不是要替未曾謀面的同類報仇雪恨——他一樣有筆賬,要和這群陸民算——而是因為此地人類的罪行,他們竟敢玷汙靈魂伴侶的鐵律,囚禁一位人魚,阻擋她與死去的愛人重聚。

但是……

他轉向江眠,他小小的,脆弱的珍珠。拉珀斯簡直沒法想象,他到底哪來的力量,哪來的勇氣?為了支撐陸地的生活,他的魚尾退化成了兩條腿,沒有感應洋流的鰭,也沒有保護內臟的鱗……他只是個流落的幼崽,目睹了人類對同類的暴行之後,卻不知害怕,反而一意孤行,朝著最危險的方向去了。

六年前,同他一般大的小崽子,還在成年人魚的庇護下嬉戲打鬧,去往任何一個海國的領地,都能受到陌生長輩的悉心照料。江眠呢,又在面對什麽?

拉珀斯低頭望著江眠:“可你,釋放了她的靈魂,給她自由,讓她不必在垂死中受辱。”

“你太好了,”雄性人魚敬畏地低語,“太完美了。”

江眠的淚痕還未幹透,臉已經紅了,他拘謹地說:“這不是值得誇讚的事。”

“是嗎?”拉珀斯詫異地問,“如果我偏要誇呢?”

臉上的紅暈逐漸蔓延到了耳朵,江眠訥訥地說:“那我、我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兩雙眼睛動也不動地對望了片刻,江眠破涕為笑,輕微地晃了一下,示意拉珀斯松開他。

哪怕隔著衣料,要命的熱度還是源源不斷地滲進來,幾乎像蒸籠一樣,要把他的全身蒸透了。然而,熟讀肢體語言的雄性人魚,此刻便如一個只會傻樂的瞎子,對其視若無睹。

江眠沒辦法了,嘀咕了一聲“真粘人”之後,倒也不做他想,低聲問:“那你之後要怎麽辦,替紅女士覆仇嗎?”

“覆仇,”拉珀斯重覆了一遍,可以,這是個很好的借口,“是的,我們得等六天,我要看到,幕後主使。”

江眠往上瞥了一眼,憂慮地問:“那研究所的其他人呢?”

“照常,生活,”拉珀斯微笑,“像以前一樣,但不會再欺負你了。”

江眠半是惱怒,半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感慨道:“是啊,以前的日子真糟糕……但他們畢竟不是你,不是我的朋友。”

朋友?拉珀斯睜大眼睛,瞼膜完全退到了眼球邊緣,耳鰭也蔫蔫地耷拉下去,只是朋友?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朋友,好吧,朋友,這個定位也不是不行……

“不過,如果你要處置始作俑者,那法比安就暫時不能死。他是這裏的負責人,到時候執行官一定會首先接見他的。”

聽到江眠的話,雄性人魚失魂落魄地回答:“好,聽你的。”

看著他無精打采的神情,江眠楞怔:“他不會……已經死了吧?”

拉珀斯老老實實地回答:“你說,他還有用,那他就,沒死。”

當然,也只是沒死而已。

他松開環著的雙臂,沈進水底,去察看江眠的小腿狀況。

混血人魚退化的情況稀少無比,但並非缺少記載。江眠已經在陸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拉珀斯猜測,以“消毒劑過敏”為緣由,阻擋他過多接觸用水的人,大概率是江眠的養父,那個名為江平陽的雄性人類,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江眠生出人魚的特征,掩人耳目。

依據研究所的大環境,這未嘗不是一種保護的手段,可惜,拉珀斯絕不會感謝他。江眠,江海裏沈眠,那個人類為養子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又怎會不知曉他的來路?

小偷、賊、竊取幼崽和伴侶的強盜,慶幸你死得過早,而江眠又毫不知情地愛著你吧。倘若我到了這裏,而你還活著……

拉珀斯擺蕩尾鰭,溫柔地輕觸江眠的踝骨,那裏應當是最容易開始長鱗的地方。

……恐怕你的下場,只會比名叫法比安的陸民好一點。

他浮出水面,熱切地仰望江眠。

“要不要,吃東西?”

狩獵的沖動,早已從頭滿漲到他的尾巴尖兒。珍珠餓了,餓了很久了,他能感覺到,因此體內的每一根骨骼,都開始在餵食的本能中戰栗。拉珀斯又想起他們的初見,那時江眠捏著滴血的粉白色生魚,眼睫微顫,神情幽微而茫然,同朦朧的目光交織成不自覺的渴盼——他需要這個,需要新鮮的血食,需要咀嚼大塊的生肉,需要伴侶的引導,讓衰退隱藏已久的人魚血統二次發育。

江眠被這個問題轉移了註意力,他問:“我還不餓……你想吃什麽呢?”

“魚,新鮮的魚。”拉珀斯發出誘惑的低喃,“又嫩又脆,魚肉,咬起來多汁,是嫩的;魚骨,嚼起來彈牙,是脆的……我想吃魚,你想嗎?”

江眠吃了一驚,不知為何,聽了這話,他的下顎發酸,唾液也一下大量分泌出來。他急忙捧住自己的側臉,慌張地瞅著拉珀斯。

“我不餓!”他甕聲甕氣地說,“我才吃過中午飯,而且,我對生魚肉也過敏,真的!我大概在五六歲吃過一次,結果上吐下瀉,病了幾天才好,然後就再也沒吃過生的了,牛排都得吃十分熟的。你餓了嗎,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拉珀斯的眼睛慢慢睜大,他竭力維持著笑瞇瞇的無害表情,實則雙手成拳,掌心的尖甲暴突,快把一口獠牙碾碎了。

五歲、六歲……那時候的江眠還太小了,以至於事情發生時,他根本無法意識到,這是一場有關於緩慢改造的酷刑。

珍珠,你真是又可愛、又動人……但是你越可愛,就顯得偷走你的人類越卑賤、越可恨。我會報覆的,並且這報覆不會如雷霆般浩大迅猛,而是極盡綿長惡毒之能事——哪怕為此喪盡君王坦蕩光明的威儀,我也絕不善罷甘休。

江眠似乎又聽到了實驗站上傳來的輕微騷亂,他再次擡頭張望,只是和上次一樣,仍然是什麽都沒發現。

“奇怪……”他蹙起眉頭,納罕地嘀咕。

·

是夜,江眠睡在房間裏,這是他自己的小房間,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沒有失眠,沒有夜驚,也沒有被手腳上的鐐銬折磨,冷熱交替、難耐不堪地從噩夢中醒來,他睡得安穩極了,連呼吸都甜絲絲的。

夢中鷗聲清越,青天無垠,一線雪浪疊著一線星,江眠置身夢中,唇邊忍不住就旋出了笑渦。

臉頰邊忽然吹來一陣微風,裹挾著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

……門開了?

江眠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皮稍一動彈,卻嗅到了另一股熟悉且溫暖的氣息,猶如海風流連。

“拉珀斯……”他喃喃地叫了一聲,沒有回應,唯有若有若無的歌吟,在他的腦海裏蕩徹徘徊。模糊的夢境更加清晰了,他在夢中看著折射下海水的陽光,千絲萬縷,匯聚成星河的模樣。

海浪在身後波湧,將他潔白細膩的裸背輕柔地推起,江眠吃力地轉頭——腥甜的香氣,在臉前粘膩地縈繞,猶如條條涼滑陰柔的細蛇,它們狡猾地鉆進鼻腔,深入腦仁和腹腔,在那裏吐出罪孽的、香滑的蛇信,噝噝舐過江眠的夢境,江眠的胃袋。

江眠的身體不由抽搐了一下,他情難自禁地張開嘴唇,唾液正在浸泡他的舌頭,他的胃也幹巴巴地揪成一團,發出饑餓的哀鳴。

雖說他的晚飯沒吃多少,只是一碗清粥,一碟面點,不過,那已經是平時的正常飯量,再多一塊饅頭,他也是塞不下的。

可這到底是什麽味道,好香啊,真的好香……

他想醒,然而眼皮卻重逾千斤,沈沈地粘在一起,要一個深陷睡夢的人控制肢體,想來亦是不現實的。江眠吃力地轉動脖子,急於擺脫身不由己的姿態,抓住那香味的源頭,就往嘴裏狠塞。

他掙紮了好幾下,意圖在蕩漾的海浪上翻過身,結果都不得其法,稚拙得像一只翻倒在沙灘上的小海龜。偏偏濃香離得如此之近,就在他的鼻尖上擦來擦去,江眠抿緊嘴唇,又急又氣,忍不住可憐地嗚咽了一聲。

“噓、噓……”一堵特別暖和,特別堅實的浪墻急忙挨過來,小心地環著他,並且把一塊涼涼的東西送到他嘴邊,“吃吧,都給你吃,吃了就不餓了……”

冰涼的液體滴進唇縫,沿著幹燥的唇紋滲開,江眠急切地舔著,很難說那究竟是什麽味道,腥氣濃重、滋味鹹澀,僅有的一點甜意,隱藏在膩人的油脂口感之後……它並不如聞起來那麽美妙,但它仍然如同藥引,點燃了他熊熊燃燒的臟腑。

江眠在睡夢中張口撕扯,他像野獸一樣呲牙,盡情拖拽著軟嫩的食物——也許它是生肉,也許它是神諭賜下的甘霖,是幻夢中誕生的完美佳肴。他發狠地咀嚼,用舌頭榨出潔凈的血汁和膏腴的肉油,如同饑餓了數十年的災民一樣狼吞虎咽。

天啊,他收回剛才的想法,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世界出現了。他的味蕾重獲新生,咽喉劇烈地鼓動,眼球亦在眼皮下快速地亂顫……江眠吞吃,饑不擇食地吞吃,此刻若有燈光照耀,那麽旁觀者定能看到,不光他的嘴角血液橫流,齒列亦被赤猩的肉汁染得紅白交加,本就嫩紅的舌尖染了血,此時簡直剔透得發光,在緋艷的,開合的嘴唇後若隱若現。

那張素日裏秀美溫柔的面孔,此刻眼皮緊閉,五官卻深埋在滿足和強欲交加的喜悅當中。無論嘆氣、喘息,他都無法抑制喉間迸發出的細小笑聲,扭曲得令人後背發寒。

自然,唯一一名能欣賞這幕的看客是不覺得扭曲的,拉珀斯緩緩地游動魚尾,將青年籠罩在大片非人的陰影之下,眼神中飽含歡欣和寵愛。

人魚抹掉滴流下嘴角,快要墜進發絲和衣領的魚血,再把指節吮吸幹凈,哄道:【慢慢來,別噎著……可憐,你餓壞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餓了,我餓壞了!

江眠想大聲承認,想對全世界大喊大叫饑餓的感覺有多麽糟糕,可惜他生不出第二張嘴願意為他做這事——江眠正在進食,全心全意、專心致志。

汁水和肉塊混合的口感又鮮又嫩,混合醇厚的脂肪,豐腴得可以在牙尖上彈起來,好;月牙狀、緊實堆疊的肉質富有層次,能用舌尖一下抵開,真好;咀嚼到潤口多漿的部分,血水噴出,濺得滿口腔都是,甜腥盎然,更好啦;魚黃,他是吃到魚黃了嗎?肥美的、甘甜細膩的魚黃,完全在牙齒和舌頭中間化開了,太好了,這太好了……

半夢半醒中,他毫無顧忌地胡吃海塞。先前他的胃緊緊扭在一起,現在它張開了,無限地擴大了,像一個永無止境的黑洞,亟待吞噬全世界。

江眠哭了,他邊吃邊抽噎,饜足的浪潮淹沒了他,讓他為貧瘠的過去和未知的將來抽泣不止。

我以前是怎麽過來的?他朦朧地想,我以後又該怎麽辦呢?

他耳邊的聲音似乎知道他在傷心什麽,隆隆地安撫道:“……以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別怕,你不會再挨餓了。”

江眠不知道這場餵食活動持續了多久,環繞他的浪頭好像看出他特別喜歡魚黃的部分,又挑了好多來餵他,令他開心不已,不停發出興高采烈的小聲音。

有許多次,他難以自控地咬到了浪花裏,聽到它發出窒息的,驚慌的吱吱聲。奇怪的是,它似乎有一個特別強壯堅固的實體,江眠的牙齒與浪尖光滑的弧面相撞,發出清脆的響動,他只嘗到了鹹鹹的味道,不同於生血,更像淡鹽巴。

到最後,一只手小心地揉著江眠鼓脹的肚腹,隔著薄薄的睡衣,江眠的小腹凸起,猶如懷胎五月那般顯眼。

雄性人魚伸出巨大的帶蹼利爪,幾乎一下就包住了江眠圓滾滾的肚子。他盯著懷中的人,昏暗淺顯的光線下,青年秀致的眉目舒展,濃長的眼睫宛如漆黑的新月,襯得面容越發潔白無暇,只是永無饜足的暴食,將他的下頷和嘴唇染成了刺眼的猩紅色。

他白得像月光和雪,也紅得像殘霞和血,纖瘦的細腰上,結著一枚含苞待墜的澀果,果皮柔嫩,吃力地裹著沈甸甸的甜蜜血食。

拉珀斯舐去血跡,細心地為伴侶清理殘局,他的拇指以順時針的方向,又輕又緩地在江眠的肚皮上打轉,幫助他消化。江眠幸福地打著小呼嚕,在夢中,他仰躺於陽光籠罩的黃金沙灘,渾身放松,每一顆細胞都暖融融地發燙,即便要立刻沖進酷寒的雪地也毫不感到畏懼。

江眠的潛意識告訴他,這是溫暖的太陽在為他奉獻,紫外線豐盈了他的血液,將奔湧的熱量輻射至全身,可實際的真相卻不是這樣說的:與靈魂伴侶的接觸,正在點燃他歸屬於大海的命運;而更適合這具身體的新鮮生肉,同時在為他即將醒來的人魚血統提供大量營養,澆灌著隱匿枯萎了二十多年的鰭和鰓,使他日漸強壯,更有力量。

他吃飽了。

雄性人魚陶醉於這一切的發生,伴侶的氣息在他的嗅囊裏蒸騰,它是甜的、溫暖的、富足的。如此純粹,如此簡單的快樂……他堅如精鋼的肌肉也在這樣的馥郁中放松了,幾乎要化成一灘水。

拉珀斯甩動健碩的長尾,鱗片相互撞擊,發出的清脆聲響,就像成千上萬片細碎的風鈴。

他抱著伴侶,想起江眠曾經在這裏所做的一切——拖著消瘦如斯的身軀,與這樣一個龐大而無情的機構進行對抗,他的體格弱小,精神和心靈卻無比強大,這是拉珀斯從未了解過的力量。

人魚的嗅覺亦在這種情況下變得無限靈敏。他想從江眠那裏汲取幸福和蜂蜜的氣味,但是他拼命按捺住了——他的骨頭刺痛難耐,心臟亦交替轟鳴,第一次餵食伴侶的體驗,已經無限趨近於雄性人魚一次能夠承受的極限,再多一丁點兒,他都怕自己會崩潰。

人魚只得退而求其次,他細聞江眠漆潤的發絲,構造覆雜的聲帶無規律地打著抖,吐露出近似哽咽的嗚嗚聲。他完全被擁抱的感覺所俘虜了,從前,他總能在海底看到熱衷於魚尾纏繞、十指交疊的愛侶,彼此間裹得比一對抵死廝殺的巨型章魚還緊,面對這些奇怪的同族,他只是冷眼旁觀,舔去狩獵殘留於指尖的血肉碎屑,內心充滿漠然的不屑之情。

現在,拉珀斯終於同過去的自己和解了,他埋頭啜飲伴侶的歡愉和溫暖,專註地沈溺在無上的、病態的狂喜當中。

【就像你一樣,我們的紐帶也在茁長成長。】人魚將嘴唇貼在江眠的黑發上,低低的歌吟,仿佛海夜的潮汐對世界沖刷出的回音,【這個巢穴會讓你度過一個很好的熱潮期,睡吧,珍珠,睡吧……】

江眠對外界和自身將要產生的變化全然一無所知,催眠的搖籃曲一直不停,他睡得更香甜了,嘴角含著無憂無慮的笑容,舒舒服服地陷進了雄性人魚巨大蜿蜒的身軀裏,始終不曾醒來。

·

江眠慢慢睜開眼睛。

……這是幾點了?他迷迷瞪瞪地探出手,去按開時間。

為什麽他感覺這一覺睡了特別長的時間,而且鬧鐘還沒有響?

房間仍然是昏暗的狀態,一盞應急的小燈在墻角散發出微茫的黃光,映射著空氣中蒙蒙濕潤的水汽。研究所建在地下百米,平日裏根本看不見陽光,自然也不能通過自然光線分辨現在是幾點……

等等。

江眠揉了揉惺忪的雙眼,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

水汽。

哪來的水汽,房間的濕氣怎麽重成這樣了?

時間同步彈出,中午12:34。

“天啊!”江眠失聲驚叫,“十二點半了!我定的鬧鐘為什麽不響?!”

他慌裏慌張地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去,拖鞋也來不及踩,急急忙忙地扯下睡衣,抓著工裝就往身上套:“完了,遲到了幾個小時,實驗站真的要……!”

衣物脫線的崩斷聲響亮刺耳,江眠一下定住了,伸出去的手在襯衣袖子裏卡了一半,凝固出一個古怪的姿勢。

……是了,他才想起來,研究所有名有姓的高層全都誤喝了致幻的永生仙水,眼下正困在虛妄的腦波中無法自拔。他擺脫了,拉珀斯也自由了,自然不必苦苦早起,到人群前去社交受刑。

江眠拖著穿了半截的襯衣,向後癱倒在床上,捂著臉,解脫地嘆了口氣。

短暫的手忙腳亂過去,他才空出機會,恍惚著想起更重要的事情。

“我……我怎麽變得這麽有力氣了?”江眠皺眉凝視著腋下斷線的地方,喃喃地質問自己。

他又想起昨晚模糊不清的夢境,他徜徉在溫泉一樣的洋流中,瞥見海底是如此富饒豐產,他因此大快朵頤,吃了又吃,用了好一頓海鮮豪餐。

這個夢境太過真實,以至於那股暖呼呼的飽足感現在還在他的胃裏發熱。江眠無法形容眼下的感受,他坐在濕潤的空氣中,大腦神清氣爽,四肢輕盈,骨關節靈動,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力氣。

就像剛才一樣,他急匆匆伸展手臂的後果,就是把一件質量很好的襯衫給扯破了。

他知道,有些時候,精神世界的變化,是可以深刻且深遠地反應在身軀上的。難道逃離研究所鐵掌鉗制的後勁真有這麽大,竟能讓一個體弱多病的人脫胎換骨至此嗎?

江眠想不通,他抿緊嘴唇,舌尖抵住牙縫時,探到了一股隱隱的腥氣。

嗯,我是在睡覺的時候把嘴唇給咬破了,還是……

江眠困惑地深深呼吸,只感到黏濕的微薄水霧,順著鼻腔舒適地逸入。

說來也奇怪,待在濕潤的環境裏,他真的十分愜意享受,不過,看著被褥和床鋪的幹燥程度,這種離奇潮濕的持續時間似乎並不長久。

是拉珀斯做的嗎?

他找到自己的拖鞋,把那件陣亡的可憐襯衫搭在椅背上,先打開抽風機,然後披上一件睡衣外套,打開房門——

“我的天!”

江眠睜大眼睛,驚詫之情溢於言表。

水汽飄散成霧,霧氣又凝水珠,將整個走廊,以及走廊遠處的室內建築全部濕漉漉地洗了一遍。比起外面霧湧雲蒸的盛況,江眠房間裏那點濕意實屬小巫見大巫。

他急忙關上房門,踩著拖鞋,在能見度不足十米的白霧中摸墻行走。這些都是幹凈的水,江眠知道,它們有種清澈的,讓人安心的溫柔氣息,還沒來得及在濾水系統中加入研究所特配的消殺劑,也來不及對他造成皮膚紅腫的過敏傷害。

一路上不見警衛,只有江眠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這時候,他忽然聽到了隱約飄渺的歌聲,從遠方撥開雲霧,如絲如縷地飄蕩而來。

江眠不能用專業的術語來評判這歌聲的優劣好壞,想來人類的判斷標準也無權界定深海人魚的歌喉,他只能說,那曲調是自己從未聽過得古樸優美。它簡潔得如同一根線條,白墻上的一個黑點,可正是因為簡潔,它蘊含的情感同時袒露無遺,像古書舊傳中那顆啟盒視之的心,叫人明明白白地看著一汪碧血。

這是拉珀斯的歌聲,他似乎在呼喚著什麽……

他於濃霧間穿行,露珠凝結,打濕了他的睫毛和皮膚,衣物逐漸吸足了水分,牢牢地貼在身上。江眠穿過空空蕩蕩的廳堂,腳下光滑如鏡的金屬地板,此刻便如晦暗的雪面,一走一個腳印,繼而腳印也慢慢為涼霧重新覆蓋。

在路途的終點,江眠看到了高坐在露臺上的人魚王嗣。

他垂下金眸,深邃邪異的面容上,竟透出一種奇異的天真茫然之情。拉珀斯袒露著寬闊而結實的肩膀,健碩的胸膛和手臂,水珠在他光滑濕潤的皮膚上閃閃發亮,那沈重的魚尾彎曲成流暢的弧線,每一枚純粹如子夜的鱗片都耀爍著鉆石的火彩——江眠不得不為這個分心地盯著瞧。人魚振動鰓紋,一邊低聲哼唱,一邊梳理著他濃奢的長發,它們就像漆黑漫卷的活蛇,在他鋒銳的尖甲中扭動。

這一幕實在是又詭譎,又迷人。江眠看著看著,神情卻變得有些奇怪。

他輕咳了一聲,走過去,站在下方仰視人魚。

“拉珀斯?”他試探著輕聲問,“你……你是不是在模仿……呃,你是看了《小美人魚》嗎?”

一個晚上過去了,拉珀斯從那些人的記憶裏消化了更多有用的部分,察覺到江眠快要醒了,他只能依依不舍地溜出房間,再找時機拉近和伴侶之間的距離。

他點點頭,鰓紋翕動,歌聲沒有停止,他咧嘴一笑,露出鋒利的白牙:“我扮演的,不好嗎?”

“什麽鬼?”江眠笑了起來,他輕快地爬上樓梯,小心地坐在拉珀斯身邊,感覺身上有用不完的勁,“你為什麽要演這個?”

他輕輕捏了捏拉珀斯濕滑的長發,“那只是個童話故事,不是現實裏的人魚。”

“不是嗎?”拉珀斯疑惑地看著他,“一個地位高貴的雌性,利用大海和風暴的力量,擊碎船只,使看中的獵物落水,再選擇,有利於她外表的偽裝方式,用聲音,去捕獵靈魂伴侶……我覺得,很合理。”

也可以作為我的求偶參考——倘若人類眼中的人魚,就是這麽吸引自己的伴侶的。

“這怎麽……”江眠失笑,“你真的看了!可是你不覺得,那個動畫裏有很多不切實際,或者說,有很多人類自吹自擂的部分嗎?比如人魚公主冒著被鯊魚撕咬的風險,去收集餐具叉子,還把一些海洋垃圾視如珍寶……之類的情節?”

哇,江眠停下來,頭暈目眩地想,哇,等一下,我的確在和一條貨真價實的人魚王嗣談論人類創作的童話電影,沒錯吧?

拉珀斯端坐不動,他的長發倒是蠢蠢欲動地游弋起來,試圖從另一側包圍江眠:“既然她的靈魂伴侶,是人類,那麽,就可以說通。”

他低下頭,一心一意地凝視江眠:“因為是他喜歡的,習慣的,所以,人魚也會去喜歡,去習慣。這是本能,是天性。”

江眠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拉珀斯的眼眸就像融化的蜂蜜與黃金,被他認真地看著,總會無端生出燃燒的錯覺。

他用手背擦了擦發熱的臉頰,低聲問:“那你有靈魂伴侶嗎?”

拉珀斯說:“我有……”

不好,珍珠還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隱含的人魚血統,我要是這麽講,會不會扼殺成功求偶的可能性?偷偷摸摸蔓延過去的黑發一僵,拉珀斯猛地急轉彎:“……還是沒有呢?”

江眠張了張嘴,茫然地望著他:“我……我也不知道?”

一人一魚面面相覷,良久,江眠終於憋不住笑了。

“這個霧是你弄的?”他問。

拉珀斯無辜地搖了搖頭:“不是我,是他們,弄壞了樓下的什麽東西。我也想,了解原因,但沒人回答我。”

“樓下……是有人把清潔系統搞砸了嗎?”江眠有些驚訝,他回過來安慰拉珀斯,“沒關系,他們不了解你,所以才會害怕你,我了解你,當然清楚你是個有多好的朋友。”

雄性人魚轉過頭去,兀自嘀嘀咕咕:【我也不需要那些陸民了解我,我只想把你抱在手上。】

自從學會人的語言以來,跟江眠溝通的時候,他就難得再說人魚語,江眠聽了不由莞爾,想了想,他結結巴巴地吟唱:【你,說什麽?】

拉珀斯震驚地撐開瞼膜,狹長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喜悅地大聲說:“你會說我們的語言了!”

江眠咬著嘴唇,竭力想要止住笑意,他捏了捏指頭,靦腆地比劃:“我只會說一點點,不是很多。”

“不是這樣的。”拉珀斯認真地說,“聲調的,細微變化,音節的轉折,情緒的多變……人魚是最好的,模仿者,因為我們的語言,已經最覆雜,不是人,聽就能學會。”

江眠十分意外:“可是有一些重覆的部分,配合上你的動作和表情,我大概就可以明白是什麽意思了。這難道是不正常的嗎?”

“我不會說它是,不正常的。”拉珀斯謹慎地伸出觸角,企圖慢慢揭開真相的一角,“但它確實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所以……我不是普通人?”江眠撓了撓頭,思索了幾個答案,“我對語言很有天賦?我適合鉆研人魚學?我很聰明?”

“你當然不是普通人。”拉珀斯在這個問題上方小心翼翼地盤旋,“你是,你是……”

唉唉,珍珠完全意識不到這件事,拉珀斯有些沮喪。就像一只磷蝦從未想過自己其實是白鯊的後代一樣,江眠也無法跳出成長環境的藩籬,大膽猜測自己其實是一個混血人魚。

“……你是可愛的。”拉珀斯嘟噥,暫時放棄了捅破窗戶紙的打算,準備徐徐圖之,“可愛。”

江眠臉紅了,他微笑,眼瞳中倒映著蕩漾的波光,還不習慣這樣直白的示好和誇獎。他輕聲說:“嗯……謝謝?我等一會兒想去查點東西,你就在這裏,可以嗎?還是說,我給你找點吃的?”

雄性人魚一下楞住了,他腦筋飛轉,急忙不甚熟練地換上一張悲傷的哭哭臉,意圖使江眠心軟留下——最好能把這個留下的期限拉長到千秋萬代。

對著拉珀斯,江眠左右為難,他是真的對一些事情產生了好奇心,現在整個研究所的高層都管不到他,這會兒正是探查的最佳機會……可拉珀斯也是他的朋友,最好的那種!也許,他真的應該留下來,陪拉珀斯度過美好的友誼時光……

他蹙起眉頭,面上含著躊躇之情,不由自主地又露出了那種可憐兮兮的小狗眼神,差點沒把拉珀斯震得神魂顫抖,搶到懷裏就往水下深潛。

“你去,去吧!”拉珀斯認輸了,他永遠不是江眠的對手,“但是,你會很快回來嗎?”

“我會,”江眠承諾,“我肯定會很快回來的。如果你覺得孤單……”

拉珀斯咧開薄唇,金眸爍耀,猩舌如血:“不孤單,我看著你。”

換成任何一個人,被這樣一頭體格龐大的異形笑著說“我在看你”,都得嚇得魂不附體,但是在江眠眼裏,拉珀斯瞧上去又冷又兇,實際上就是個超大號的抱抱泰迪熊,內裏軟綿綿的。

“好,你看著我。”江眠笑道。

他起身,走下扶梯,踮起腳對拉珀斯揮了揮手,然後就往實驗站上走去,仍然存在的飽腹感和與人魚相處時的快樂之情,讓江眠忘記了一件事。

——從昨晚到今日的正午,他已經有超過十二個小時不曾進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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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眠刷開實驗站的大門,內外都霧氣洶湧,但是站在裏面的人仍然無知無覺,保持著按時上下班的時段,在濕淋淋的終端屏幕和紙張上碌碌地操作著、記錄著,猶如蜂巢的群蜂一般盲目有序。

江眠猶豫了一下,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他不知道這些人在永生仙水的幻象中具體看到了什麽,又經歷了什麽,他只看到他們筆下的記敘,盡是雜亂奇詭的圖形線條,以及一些夢游一樣的潦草囈語。

“你好!江先生。”

布朗博士筆直地站在他面前,笑容僵硬,瞳孔呈現出不自然的渙散狀態,在朦朧的霧氣裏,老人的撞頭的傷口已經徹底痊愈了,可面孔卻散發出行將就木的淺青色,將江眠嚇了一大跳。

“你好!”江眠條件反射地回道,“布、布朗博士……”

“請問,有什麽我可以幫助你的?”笑容的弧度始終不變,布朗博士和藹地問。

江眠後背發毛,他真希望即使在幻覺裏,他們也能繼續把他當成空氣……不,等等,他忽然想到,這個方法或許可行。

“呃,咳,布朗博士?”江眠抱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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