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血鸚鵡死了兩條。是魚缸的加熱器突然停止工作造成的。還好發現得及時。

流川楓將死去的魚用網子撈上來，重新兌水，換上備用的加熱棒，仔細檢查了一番其他設施，確認工作工作良好，他拿著剛才的網子走進院子。

算起來，已經在仙道的公寓住了一個多禮拜，每次回家都是匆匆一瞥便走，只有得知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回去，才能踏踏實實待在自己家裏。

將兩條死去的魚埋在雜草叢生的小石燈籠前，他並不難過，熱帶魚本就是很嬌氣的生物，稍有疏忽就會死掉，只是有點責怪自己的怠慢。環視這小院，他覺得是時候該請人來修整一番了。

低頭看著剛剛埋葬掉血鸚鵡的隆起的小小土包，不由得想到了去世的祖母。

初二的夏天，祖母溘然而逝。當時他在學校訓練，家裏再沒有其他人。回家的時候，一眼發現起居室通往院子的拉門極不可思議地大敞著——祖母最厭煩的，紙拉門只能敞開足夠一個人進出的程度，不然就是沒有教養的表現，曾不止一次為此數落母親。

他本能地覺察到空氣中的不祥，吞了吞口水，以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邁向檐廊。

祖母平躺在檐廊下的空地上，雙眼閉合，臉上並沒有遺留下痛苦的神色，握著修枝剪的左手手指已松動。她只是和往常一樣在院子裏照看花卉植物，突然就被帶到了另外的世界。祖母的臉上確實彌留之際痛苦掙紮的痕跡，卻也沒有看出安詳靜逸，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的表情便是沒有表情，一切業已似雲煙自眼前永遠消散，再沒有什麽能夠觸動她的東西了。

他呆呆楞楞凝視著院子裏的祖母，足足十五分鐘光景，才飛奔到玄關打電話。

在祖母的葬禮上，他見到了近一年沒見過面的父親，但母親沒有參加，工作太忙騰不出時間，關系向來不睦，她認為沒有來的必要，她是不會為了這種人之常情感勉強自己的人。父親並不責怪母親，他也是，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不必非要用世間常情要求誰怎樣。葬禮第二天，他便和往常一樣去學校上課，訓練，對周圍的人只字未提，也一滴眼淚都沒掉。

哭有什麽用？如果能改變事實也罷……除了博取周圍人的同情，什麽問題都解決不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的同情，無論怎麽看都是一種施舍。

這以後，他便獨自生活在這幢房子裏。若說有多麽眷戀，似乎也並非如此。只不過一切都太過熟悉，到了閉著眼睛走路都不會摔倒的程度，搬家實在太麻煩，沒有必要的話，他懶得去適應新環境。

他站起來，走到院子另一側，那只為偶爾溜進來的野貓準備的盛水的小碗已幹涸多日，一直都忘記了換水呀。

固有生活的節奏都亂了。

今天早上仙道去訓練了，下午結束後直接去人猿大王店裏打工，晚上才能回到公寓。湘北是明天到體育館報到，訓練後天正式開始。

回家之前，流川楓將公寓裏可見的喝剩下的飲料統統掉進水池，空瓶放入垃圾袋，做好分類。仙道說他向來重視清理屋裏的垃圾，所以屋子只是亂，絕對不臟。那麽，這些喝一半的飲料不是垃圾又是什麽？不過他既然不喜歡整理屋子也不願意別人代勞，自己便不會多此一舉。

他不在公寓，便覺得怎麽待著都不舒服，迫切地想回家來。一旦他回去了，又覺得怎樣都無法安心待在家中。流川楓覺得自己愈發不正常了。

昨晚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被他弄醒了。登時很火大，自認為已經妥協很多了，白天被吵醒自己都沒怎麽發作，這夜深人靜的時候還不讓別人安安穩穩睡覺算怎麽回事！

仙道也沒想怎樣，只是硬扳著流川楓的身子讓他翻過來面沖自己，可能力氣有些大了，把他弄醒了。

“沒能去一次溫泉真的很可惜呀，大概寒假就沒機會了吧。”

就為了說這句話？！實在過分了。

“到了箱根的話，在坐一個多小時的車就到東京了。”

“……你家？”流川楓沒什麽好氣地嘟囔道。

“對，在江戶川區。”

流川楓忽然發現仙道雖然話多，但每逢提及他自己的事都是幾句帶過，從不多解釋。有不想說的原因還是不到該說那些的時候？他當然也沒主動問過。難道今晚他想說了？或者是……突然想家了？不妨試著問一句好了。“你家怎樣？”

“嗯，怎樣也不怎樣吧，很一般，就是很一般幸福那種家庭。”

真是空前無趣的回答。總覺得他不是刻意回避，就是提到這個話題便沒興趣，可能就是因為太過一般了，沒什麽可多說的。

“在家的時候，家裏人總是對我太好了，不大自在，也有些過意不去呢。”仙道說，“哎，你是不是覺得和既然都是家裏人還有什麽好客氣的？其實我也知道呀，不過就是不大希望被照顧得太周全嘛，啊，可能因為我是獨生子吧。對了，你也是吧，沒有兄弟姐妹之類的？”

“嗯。”

“唔，搬出來以後覺得舒坦多了，還是無拘無束的生活好嘛。”他一頭紮進流川楓懷裏，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對方僵住了，“好了，這回可以睡了。”

“……”流川楓可是沒法睡了。半夜三更把別人弄醒就為了說幾句不鹹不淡的話？想把他弄起來，但又有些不忍心，嘆了口氣，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了。

或許，可以把這舉動看做是他需要自己的一種表現？不習慣和家人過分親近的他，也有想要靠在別人身邊的時候，尤其是在這幽深的夜裏，流川楓再一次真切地感到他身上的寂寞，清高的寂寞，不屑於別人的憐恤，只願獨自賞玩，即使是像這樣的陪伴，也僅僅限於在那份寂寞的外圍，他始終不會改變自己身上的任何東西，好也罷壞也罷，甚至不願意被別人幹擾。唔，至少他有需要自己的時候。

流川楓覺得實際上是自己贏了，等到仙道接受了，既然他認為這是場挑戰，自己可是主動發起的一方，他是發覺落後了很多才直追的吧？哼，他的想法肯定相反，聖誕節之前那次單對單確實是他贏了，不過那是因為他的手指受傷了才沒繼續的，不然結果很難說呢！

不過現在還遠遠不滿意，接受也僅是表面上的，還未深達那片世界呢……他其實也想徹徹底底占有這個人。冷漠的只是表層，內層的狂烈稟性使他對認定的任何事都不達目的不罷休，他的字典裏不存在“退出”或“放棄”這樣的詞語。

房子的朝向不錯，這院子整個早上幾乎都能享受到陽光的照耀。他將刷洗幹凈重新盛好水的小碗放回院子原處，擡頭看看那片天空，感覺家裏沒什麽可打理了，去公園打球吧，然後再回來睡覺。

彥一滿腦袋問號哩，今天一看見仙道就迫不及待想提問，可又考慮到之前越野的告誡，只好忍住，盯著他拼命眨眼。

“餵，你什麽都沒說吧？”越野驀地從後面將胳膊架在他肩上，神秘兮兮地來了一句。

“哈？啊，沒有，沒有啦，越野前輩。”彥一忙扭頭擺手，大抵能猜到他指的是哪件事。

“嗯，可千萬什麽都別說也別問他呀。”越野瞅瞅仙道，又朝教練那邊撇撇嘴。“不然啊，那家夥肯定認為是我多嘴哩！”

“這麽說，”彥一立即明白了什麽，“越野前輩你都知道啦？”

“唉，”越野意味深長地閉目點了下頭，算是默認了，“但是啊，仔細想想，蠻符合那家夥的特性，就是不按牌理出牌啊。”他說的當然是仙道。“哎，話我就說到這兒了，覺得比你一個人亂猜要好啊，反正這件事你就當全然不曉得，從你的調查筆記裏徹徹底底刪掉。”

“噢、噢！”彥一大大咽了口唾沫。他當然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關系到皇牌球員的聲譽啊。“等一下啊，越野前輩，我給你看點東西！”他說著拿起自己扔在一邊的隊服上衣，從口袋裏掏出一本雜志。

“喏，你看這個。”他翻開雜志，指著中間一頁上的某張照片給越野看。

越野一瞅眼珠子差點掉下來。仙道和流川楓身穿便服的合影啊！若是身後沒有魚住那還真是要成為八卦了！再一看文章的作者，果然是彥一的姐姐。這似乎是配合新年撰寫的特別報道，什麽高校明星球員球場以外的生活。

“彥一，我說，這……”他瞅瞅雜志又看看彥一的臉，不知該怎麽說了。

彥一嘆了口氣。“自從得知仙道前輩在魚住學長家的餐館打工，姐姐抽空便去吃飯，那天晚上——好像就是平安夜吧，我記得她說過來著，剛好碰上了流川前輩也在，她果斷拍了照片，為此還興奮了好幾天呢，說什麽聖誕節加班果然英明之類的。”

越野大致瀏覽了一下文章內容，畢竟不是八卦雜志，彥一的姐姐又是職業體育記者，自然不會寫什麽出格的東西，較之比賽實況報道，這文章的詞句相當幽默輕松了，告訴關註高校賽事的大眾，明星球員在校外和普通學生一樣，打工，結伴游玩，課餘生活豐富多彩，並不像許多人想象中那般枯燥。

“你們兩個在幹什麽？！”旁邊響起了田岡教練的怒吼聲。

“放假還沒歇夠嗎？要看雜志就回家！你們兩個給我繞場蛙跳五圈，馬上就做！”

他倆這次意識到休息時間已過了。

從早上到黃昏，不足10小時呢。

雖然心裏罵著自己小題大做，卻還是騎上車準備去猿大王家的餐館，他去吃晚飯而已。

就算那家夥不講，他也不會再去陵南了，流川楓想，不過自己確實做過火了，算上帶著白癡櫻木那次，私下前前後後去了陵南體育館五次，似乎每次都惹得館內大亂。他倒不在意籃球隊的人怎麽想，但若是他們那老鬼教練真的向安西老師告狀，就有麻煩了，而且恐怕以後櫻木會天天那這件事來取笑他。所以這只是為自己考慮，不是聽他的話。

“嗯，嗯，寫得真好啊！”仙道拿著彥一的雜志，通篇讀完他姐姐的文章，誇讚道。

“彥一，這期雜志還有嗎？我最後都沒空關註來著。”他略帶些歉意地笑著問道。

“啊，那這本書就送給仙道前輩吧！反正我都已經全部看過了！”彥一慷慨道。

“真的謝謝你呀，彥一，改天請你吃飯！”仙道合掌點頭致謝。

“不用改天！”這時越野撲過來，一手搭著彥一，一手搭著福田，“就今天吧，怎樣？”他輪流看看那兩個人，“嗯……就當慶祝我們恢覆訓練了，哈哈！”

“宏明，你這理由太牽強了吧。”仙道瞇眼笑道。

“哎呦，放心好了，我們只想吃一碗面啊！”越野調笑起來。

“唔，”仙道晃晃腦袋，瞟瞟天花板，“那就跟我去魚住學長那裏吧，飯錢嘛，從我的薪水裏扣就是了。”

“哇！你果然大方！”越野跳起來搭上他的脖子，仙道轉頭莞爾一笑，“我知道，你們是有分寸的哦。對不對，宏明？”呃，越野一下僵住，若是今天趁機獅子大開口，日後想必就不好辦了吧。“餵，我們才不會教你為難好不好？”

“我可沒什麽都沒說啊。哎，先去換衣服了，店裏等你們，再不去坐車就要遲到了。彥一要打掃場館不是？”他轉身揚了揚手裏的雜志，走出了體育館。

“看到了吧，那家夥沒什麽不同吧？你的擔心可是多餘的。”越野戳戳彥一的頭說，“那家夥腦袋裏才沒有‘不合常理’這一概念哪，為此煩惱？恐怕他就連這麽一丁點時間，”越野壓縮食指和拇指間的距離直到兩指幾乎挨上，“都不曾拿來思考什麽叫做‘合理’什麽叫做‘不合理’！他只會煩惱更加另類的東西啦！”

“行了，我和福田也去更衣室啦！你快去打掃吧！一會兒校門口見。”

正值下班高峰，車廂內著實擁擠。

仙道勉強占上一席之地，前天流川就站在那個位置，他巴望著對面車門旁的欄桿……原來真的存這種類似煎熬卻比之程度略淺的焦急心情，並非書中描述得誇張啊，但這種心情是不是顯得太沒出息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回到公寓不是就能見面了。

流川楓沒想到他前腳剛將自行車停在一邊，陵南那三個家夥後腳就從馬路對面走過來了。

於是在人猿大王家的店門口狹路相逢。

“嗨，流川前輩！”彥一打破僵局主動招手打招呼。這回流川楓總算沒有不理不睬，沖他點了下頭。

福田倒沒什麽，他轉頭看看越野那副神色凝重的樣子，也就沒言語。

“咦？”仙道換好制服走出店門，看到面前這三對一的怪異組合不禁一楞。

“你們……”他一一審視四人的臉，開玩笑道，“我說，總不至於是商量好的吧？”四位臉上的表情已經給了明確回答。

“流川，你一定是來找我的吧！”他一把將流川楓拽到身邊，雙手搭在他肩上笑著。“我就是來吃晚飯的。”“咦？用鬧表了嗎？呵呵，你沒在沙發上一覺睡死到晚上啊？”“蠢材。”

“越野前輩，這……”彥一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向越野求助。“餵！不要看我啊，我們排隊去吧！”他望望隊伍，又用眼神詢問下福田，福田輕輕點點頭，不曉得對面前的情形作何感想。

“等一下啊，你們。”仙道忽然從後面叫住他們。他對流川楓說：“我答應今天請他們吃飯了，要不——”擡頭看看三位隊友，“幹脆坐一桌，如何？”

絕對不要！這次四人是用眼神回絕的。

“哎呀，真是沒辦法，怎麽就不能好好相處呢。吃飯的時候就是該熱熱鬧鬧才對啊。”說這話時仙道的表情有點無辜，雖然不是根本原因，但其中一大部分原因好像正是出自他身上。

“……我回去了。”流川楓徑直道。

“餵，來都來了！”仙道佯裝責備。

“我就是想來見你”流川楓說不出來，特別是有這麽多外人在場的情況下。他只得默不作聲盯著仙道的臉看了片刻。“前面拐角，有家麥當勞。”說完，轉身朝他的自行車走去。

“餵——”他雖說得不清楚，但仙道明白，他會待在那家麥當勞等他。其實他很希望流川楓能夠和越野他們處得好一點，畢竟那是他不可或缺的朋友呀。

他見越野他們三人還站在隊旁不禁笑笑，“別這樣看著我啊，魚住學長可是不會放水的，就算是你們照樣要排隊啊，啊，我也做不了主。”他有些調皮地聳了聳肩，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不過，剛才發生了什麽嗎？好像確實沒有啊。

仙道和流川楓的對話沒有什麽敏感內容，至少他們三個沒聽出來，他們的舉止神態和平常也沒有多大差別，知道內情的越野除外，讓彥一和福田覺得不自在的是流淌在他們之間的一絲絲微妙的氣息。他們三個人也都沒有交過女朋友，自然不會理解戀愛的內涵，了解的僅是概念這一層，但那兩個人站在一起時確給人以不同一般相處的感覺，這他們還是敏感的，不過說不清也道不明，既然如此，只能是守口如瓶吧。上一次僅是覺得不對勁，這回彥一徹底明白了，還真有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事啊。

“呀，別睡在這裏啊！”

結束店裏的工作趕到麥當勞，流川楓果然趴在最靠窗戶的那張二人桌上呼呼大睡。

“你睡了多久啊？”睡得真香啊，都流口水了。仙道拿起托盤上的紙巾遞給他，自己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咦，你沒點吃的呀？”托盤裏只有一個喝光了的牛奶紙杯。“等一下啊，我現在去買。”流川楓及時拉住他，一指窗外街對面的家常菜館，“吃完才過來的。”

“那……走吧。”仙道有些歡快地轉了轉眼珠。“回去啦。”

兩人並排走在一起，流川楓推著自行車，默默走路。

仙道想問問他這一天都在幹什麽，轉念一想，真是多此一問，閉上眼睛就能猜到嘛。這才一天而已啊……正因為前段時間朝夕相處，分開一天才覺得不適應，馬上就會恢覆原樣的，也必須恢覆原樣啊。

“春假……就去溫泉吧。”流川楓額前的劉海遮著眼睛。

“誒……”仙道驀然收住腳步，遲疑幾秒才趕上去。

“寒假沒有時間了。”

“哈，好啊！”仙道一下攬住他的脖子，“說定了啊，那可真的要提前預定旅館的，至少提早……一周吧？餵，說實話，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勉強跟著我去這去那的，沒想到你會主動提議耶！”本以為他肯定會白自己一眼，然後道“蠢材”。

“為什麽？”流川楓卻提出了疑問。

仙道一時答不上來。為什麽覺得他是勉強跟隨，還是為什麽奇怪他會主動提議？

“蠢材。”流川楓這才嘆氣吐出這句。“我才不要總是接受。”

原來不服氣在這裏啊！倒也真是符合他的思路。或許……這樣無傷大雅的小小競爭倒也適合他們吧。“哎，”他把流川楓的頭撥向自己這邊，“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甩開了仙道個胳膊。

“哇，明明在屋裏的時候很大膽啊。”仙道故意用不滿地聲調抱怨道。

在屋裏……廢話啊！屋裏和外面一樣嗎？對啊，這人喜歡在外面搞些令人難為情的小動作，在屋裏的時候反倒規矩，真不曉得到底誰才是怪人。

“啊！給你看樣東西！”仙道想起來了，便走便從包裏翻出彥一給他的雜志，借著路燈反倒印有他們照片的那一頁，“你瞧，拍得不錯吧？就是，呃，魚住學長的表情太嚴肅了吧？”

不該把人猿大王拍進去——流川楓在想。

“這一頁可要剪下來保存哦。”仙道笑著擡手要拍他的頭，他閃過了。

“……蠢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