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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別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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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爺打量著兒媳婦, 等晚餐的時候才問,家裏傭人很多,翁荔英那邊的話, 第一次見到二老爺, 二老爺對她很尊重。

作為一個男人來說, 比較在乎自己兄弟,跟二太太想法是不一樣的, 他對宋遵理的話,從來是無所不應的,宋遵理要他去上海, 他就去上海,要他的兒子奉養遺孀, 那他就要宋旸谷迎著翁荔英進門。

所以二老爺對她行禮,他站起來,二太太也得站起來, 翁荔英派頭還是很大,跟著她來宋家的奶媽女兒招呼傭人, “都跟我來這邊, 換季衣服要處理,趁著我們家老太太說話這會兒功夫??x?,你們都趕緊去收拾衣服去。”

把人都帶著走了, 餐桌上東西很多,有北平的特色春卷, 要立春了,立春要咬春, 北平喜歡吃雜菜, 把豆芽韭菜炒了, 合在一起,春餅薄薄的,卷在一起,然後再來一碗小米湯溜縫兒,宋旸谷不是北平人。

但是他的飲食習慣,完全溫和北平的習俗,他少年時期所接受的一切,都是在北平這邊接受的。

翁荔英不覺得自己很尷尬,先前是宋旸谷在,他們不說話,很少交流,甚至碰面都很少。

如今扶桑在,他們見面還是很少,交流也不多,但是見面的時候,扶桑的態度要比宋旸谷溫和很多,她不僅僅是宋家的媳婦,他們曾經還是一個祁的,曾經翁家是舒家的祁主,祁主在過去是可以左右舒家一家生活的。

翁荔英想來嗎?

也不是很想,但是她沖著扶桑的,也沖著宋旸谷,扶桑這個孩子呢,她記恩,前些日子的時候,就宋旸谷出事的日子,翁荔英受驚嚇,半夜裏生病高燒。

扶桑人二話不說直接帶著去醫院的,醫院那邊安排的很好,她在裏面住了不少日子,吃串用度,一點不缺,扶桑中間還去看過兩次,忙不忙的,人家去看。

真心實意還是什麽的,就算是虛情假意,人家也做到了,這個面子活比誰做的都好,她覺得扶桑比旸谷要好相處,心眼兒要好很多。

就跟現在一樣,扶桑不會冷落她,她卷餅的時候,也會給她卷一個,在宋旸谷出事後,扶桑變得更溫和了一些,“您吃,我把裏面韭菜挑出來了。”

這種場合下,她不會為了顧忌二太太的感受,去做些什麽。

翁荔英接過來,一點一點吃了,很香,她一輩子沒孩子,娘家的侄子不成器,成器的侄女兒倒是有本事,去了國外也夠不上,她年紀大了,也看開了,“之前商隊從南邊兒回來,有個老夥計,說是在南京那邊,見過旸谷。”

剎那間。

安靜地像是空氣凍結,扶桑渾身的汗剎那就出來了。

心臟像是要跳出來,從嘴裏吐出來,“在哪裏?”

“兵荒馬亂,正好那邊在過兵,日本人在追著,他們從皖南那邊走貨回來,我鋪子裏面賣竹鹽,走到南京的時候,前線就戰敗了,人都從南京城裏往外跑,他們在南京城外石頭臺那邊兒遇見的,一窩蜂地往外跑。”

沒想到會打敗仗的,應該說天天在準備打仗,天天是戰備,戰備是一種日常生活了,但是一旦敗了,軍隊先撤退,老百姓也要跟著跑,不想在日本人手底下過日子的,就趕緊跑,日本人越來越毒了。

“確定嗎?”

二老爺問,“看清楚了嗎?”

“匆忙看見的,大概沒那麽像的人。”翁荔英淡淡地說著,宋旸谷不可否認,他長得很好,氣質更好,那是家裏的老夥計了,早前在府裏做事兒的,不可能認錯的,如果認錯了,那世界上就有一模一樣的人了。

只是沒來得及說話,大家都匆匆,一眨眼人就不見了,“那個夥計,早前的時候,是府裏的采買。”

二老爺喜色,躍然不止。

就連二太太也是喜極而泣,坐不住的歡喜。

“後來就不清楚了,那夥計也是九死一生才回來的,據說日本人封城了,在裏面關起門來殺人。”

屠殺的消息還沒有傳回來,但是親眼所見者已經看見了,那夥計看城裏殺人才跑的,不然南京是從皖南向北的樞紐,商隊都要過的。

再多的,翁荔英也不知道了,她起來,也沒有繼續吃了,這飯是吃不下去的,只對著二太太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只是我今天來,也是沖著兩個孩子的,我看扶桑可憐。”

她對宋旸谷的愧疚心,有,但很少。

對二太太包括前面大太太的話,更沒有了。

從前她覺得扶桑命好,一個落魄祁人家買來的女兒,去當學徒,結果人家翻身了,還嫁給了主家。

這命比她好。

但是現在看來呢,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命好的人,都有各自的苦衷,她要不是跟她住在一起,也不能知道過什麽日子。

日子啊,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淩晨睡過嗎?

沒有。

天天熬著撐著,早上起來開始會客做事,不做事的時候會客,深更半夜的時候家裏還有人,電話要一直接,不是一個主心骨的人,硬生生成了一個主心骨。

就稅率表那些東西,她得安排到後半夜去學,自己看,不困嗎?

困。

但是硬著頭皮看,她不能不會,比別管白天累不累的,這個點很想洗澡睡覺,躺在床上都是一種奢侈。

人就是這麽瘦的。

但是現在扶桑知道消息的一瞬間,整個人真的從枯萎的狀態都煥發出不一樣的光了。

她起來親自送翁荔英回上樓,站在樓梯下面,翁荔英側身的時候看她一眼,吊燈正好映射在她眼睛裏面,翁荔英看她笑吟吟地,整個人像是一朵四月份的芳菲,眼裏有光,含著很多很多的東西。

回到餐桌上,她就不停吃東西,給公公婆婆也添飯,瞬間就跟過年一樣喜慶,“多吃飯,咱們得多吃飯才是。”

二老爺一只手不能拿東西的,只有右手哆哆嗦嗦地拿著勺子,“是的,是的,多吃,都多吃點。”

做夢他都能笑醒。

扶桑吃卷餅,兩口一個,吃了半盤子下去,她早上還有事情,她還要召開發布會。

南京的情況,大家心裏都有數,水深火熱。

“如果困在南京城裏面去了,那麽沒有通行證是出不來的,日本人在搞屠殺,很多來不及撤退的軍隊,就地隱藏起來了,所以他們一個都不會放過的,見人就殺。”

南京一戰打的不能說不好,最起碼打的日本人惱羞成怒,氣急敗壞,進城就開始殺人了,他們在殺人給自己助興。

興致正高昂。

“如果沒有在南京城內的話,他大概處境也不是很好,不然他會跟我們通信的。”扶桑就一點一點地推。

從天津過南京,他是要去上海的。

她能揣測出來。

現在就兩種可能,不在南京城的話,跟在南京城一樣地危險,“南京後方那麽多部隊撤退,他要麽被挾裹進去了,要麽就困在日本人的包圍勸裏面了,反正他不自由。”

說的對嗎?

這情況的假設,很對。

宋旸谷現在就是生死一線。

不,半線都沒有。

打過仗嗎?扛過槍嗎?遞過彈藥包嗎?

都沒有,但是現在他都做的很順手,沒有人了,打的人已經消耗沒有了。

說是撐過三十六小時,現在是二十四小時,完好無缺的人已經沒有一個了,陣前的屍體,都在發臭,他一輩子不能忘記這種味道。

反沖鋒的人都沒有了,陣地要失手了,撐不下去了,他腰上也是纏著彈藥包,自己撿了死去人的機槍,他槍法很準,興許他先前學過君子六藝,射箭很好,後來大老爺怕他身體不好,學西方的體育,打球擊劍他都會。

但是現在,餓得真的沒有東西吃。

“支援呢?”

說好可能會有友軍打援助的,但是沒有來。

川娃娃就笑罵,“援個屁,龜兒子們跑的跟兔子一樣快,官長哪個管我們死活……”

說著看了宋旸谷一眼,無力地指了指前面,“你看,都死光了,援什麽,這個山頭都給日本人的炮打平了。”

但是指揮官還在,高參也還在,神奇地是,都沒有走。

還在點人頭,最後司令官的副官都給編排進去了,“摸螺絲去,等死也是死,槍彈都打光了,等俘虜了祖宗臉都給丟進,死了都回不到家鄉見鄉親,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老子看這夜裏起霧,用兵,就要出其不意!我們今晚死了,叫死得其所,為國戰死的,都是好兒郎,哪個怕死站出來,我許老官帶的兵,個個都是鐵錘頭,今晚我們去反攻,好叫全國人民都看看,我們打的很勇!”

給打氣,簡單直接明白,宋旸谷聽明白了,柳秘書嘀嘀咕咕,“他們四川人,夜裏摸螺絲,就是去偷偷襲擊敵軍大本營的意思,他們不能打平原戰,但是山地戰比我們平原地區人好,四川多山的。”

夜色濃的看不清人,他們整合,每天都在整合,看看死了多少,活著多少,傷員裏面已經咽氣的多少,還有幾個沒咽氣的。

傷員其實更悲哀一點,因為沒有醫護兵了,也沒有後方的戰備醫院,受傷了環境很差,就是等死的,等疼死感染死或者餓死。

有個傷員,絕食了,反正要死的人了,一口米水不進,看著宋旸谷三個,“你們吃了,要是出去了,記得給我老娘捎信兒,說我死的壯烈。”

剩餘二十七人,警衛員都上了,一人配二十發子彈,三十個手榴彈,川人有焚香習慣,叫打香頭。

一人一小截,後面的人看不見,天色太暗淡了,就用香頭引??x?路,一個接一個,從懸崖峭壁上找了一條絕壁出來,人是站著九十度,扒著石頭走的。

走出去了不是跑,是摸到敵方山頭上去了。

自己山頭空了,老李要跟著去,但是不擅長走山路,掉下去就摔死了,他們三個跟長官站在一起,一直看,一直看。

掐算著時間,大概實在是寂寞,臨死前的惆悵總是很多,長官就沒話找話,懟著宋旸谷說,“結婚了?”

“結婚了,剛結婚。”

“幾個老婆?”

宋旸谷扯著嘴笑了笑,後面柳秘書也笑了笑,川軍長官呢,名聲是出了名的,愛享受愛做滑桿兒,喜歡內訌喜歡搞事,不然不能打二十年內戰。

還有一個,就是喜歡娶小老婆,八個九個不嫌多的。

所以才這麽問的。

但是沒想到,這些硬骨頭的仗,還是川軍打的好,宋旸谷解釋,“一個,從來只有一個,官長你仗打的好,老婆也娶的多。”

四川人叫官長,不喊長官,人家聽宋旸谷說笑的不行,“毛頭小子一個,一會兒對面聽到槍響,你仔細聽著,到時候就走吧。”

走了好,日本人要是給他們團滅了,那馬上就能打過來,現在日本人不知道他們多數少人,不知道他們死絕了,才孤註一擲的,但是一旦發現偷襲了,偷襲的人還給團滅了,那長官都想好了,他留了三顆子彈,自殺的。

宋旸谷幾個,沒有子彈,到時候就成俘虜了,跳懸崖都來不及。

“記得娃娃兒們的話,把信都帶出去,他們爹媽還能有點撫恤金,不然我們這個部隊番號,就是失聯的了,通訊都沒有一根線,上面也不知道我們死活,你得出去了活著跟大家說,我們是英勇犧牲的,不是失蹤的。”

宋旸谷把那個本兒,一直揣著,揣自己心口窩上,他這輩子只承擔過兩個使命,“一個是現在,我是死了都要完成的事情,還有一個,是我太太,她結婚跟我商量過的,要陪她很久的。”

這些酸腐的愛情,長官平時都不屑一顧,這會兒宋旸谷還有愛情可以回憶,他只能想到家裏大小老婆老吵架,因此說話很帶刺兒,“你死了,她改嫁再找個人是一樣的。”

宋旸谷看了他一眼,眼神很覆雜,意思就是你不懂,“不會的,她等我的,我死了她守寡的,囑咐過我的,誰先走了,誰就先去陰曹地府準備打點好。”

扶桑是這樣講的,“先走一個的話,活著的人不要太傷心,因為另外一個只是先去陰曹地府,在那邊好好攢家業,建房子做工賺錢,後去的一個,等去了就享福了,死了的人為活人要考慮好,多辛苦一點。”

“活著的人呢,也要安心度過自己最後的時光,不要悲悲戚戚地,把剩下時間都浪費了,要把死去的人沒做完的事情,全部收尾。”

“所以無論活著的還是死了的,都任務很繁重的。”

宋旸谷當時聽了,但是沒想到她後來真這麽做的。

官長這樣的人,停頓了很久,才開口,“你

得活著”

這輩子沒見過愛情,年輕人的愛情什麽玩意兒,今天見識到了。

宋旸谷講的很認真,他這輩子也頭一次認真聽了別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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