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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先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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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白薯的煙囪在冒著熱氣, 宋旸谷聞到一股焦香的糊味,在太陽下面一絲一縷散開,泥濘的路上車轍道道, 北地裏的雪沫子夾雜著細碎的黃土。

正午的日光且暖著呢, 他微微笑了笑, 一種似曾相識的久違。

扶桑視線從他嘴角的弧度上面挪開,看著他黑色皮帽子上的毛發根根潤澤, 他有一副好皮囊,一種拔乎其萃的氣質,溫潤而驕矜。

她低著頭, 付之一笑。

一些年少時候的懵懂無知,如今再回首, 在心頭一點死灰的餘溫。

不想覆燃,也不在乎熄滅。

只是這樣靜靜地,念著一點的餘溫, 像是冬天頭頂上的太陽,曬背的時候, 後知後覺地暖。

東來順的羊肉沒有膻味兒, 據說是從口外趕來的,一路上飲水草而入城,直接屠宰, 鮮嫩而備受追逐。

扶桑是熟悉的,她現如今各大館子店鋪都能摸得清楚, 她的飯量很大,今天卻有點小, 感覺不是很餓, 胃裏面有其它的東西頂著一樣。

熱鍋熏蒸臉色紅潤, 像是秋海棠。

四人從沒有這樣吃過飯,早先的時候,規矩大過天,就是天大的本事,當下人的,逢年過節賞一桌酒席,在矮幾下面吃,算是極大的臉面了。

宋旸谷手指頭在桌子下面,撚動磋磨,最後一言不發吃飯,他少有開口的時候,自來冷清。

“一會兒還有什麽事兒沒有?大世界那邊我買了電影票,賀歲片兒呢,咱們去瞧瞧去,好看的話就看一下午,不好看咱們就在那邊轉一轉。”

她做事越發的周全教人挑不出刺兒來,魚承恩惦記著家裏的事兒的,要去上峰家裏送禮的,長輩拜訪得上午,但是給上峰打點啊,最好是下午晚上去。

二少爺給準備的節禮呢,在家裏等著,他看著宋旸谷,沒想到宋旸谷上了紅包車,“轉轉去吧。”

魚承恩全聽他的,想想也來得及,“那豈不是太麻煩你了,請我們吃鍋子,吃完了還得看電影,夜裏是不是得去澡堂子裏搓澡兒喝餛飩呢。”

“應該的,那咱們要不就按照這一套兒來,只是搓澡兒今天沒帶衣服,不如咱們去聽戲,柳先生的戲呢,今天唱的好像是《武家坡》。”扶桑扶著車把,坐定了問詢宋旸谷,她對宋旸谷,從來是帶著尊重與客氣。

放的是《漁光曲》,扶桑先前看過海報,“在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有拿到獎項,國內現在也一直上映。”

倆人壓低了聲音,湊著頭說話,宋旸谷在黑暗中呢那個看到她黑亮的眼睛,丹鳳眼兒眉梢高高地上揚,“你看過嗎?”

扶桑搖搖頭,“沒有,一直沒來得及看呢,可巧了托您的福氣,今天下午也享受一下。”

看電影時間太久了,她很多都是看海報,靠在雅座上,也覺得舒適放松。

宋旸谷從頭看到結局,麻麻點點的看的也還算真切,片場半數人都哭了,沒哭的也掛著臉,小榮看裏面的貧苦漁家子弟,想到的就是自個兒,不能不哭一場。

就是魚承恩也得感慨一句,“拍的可真好啊,可不就是咱們這樣的日子嘛,這是誰寫的本兒啊,演員演的也真好,比夜上海當紅的歌星都要好呢。”

夜上海當紅的歌星,扶桑是沒見過的,想來也是銷金窟,她沒錢去那樣的地方,一輩子都沒錢去那樣的地方,因此笑瞇瞇地打趣宋旸谷,“那看起來還是我們北裏佳人得人心啊,暫且您來這邊定居,就放一放夜上海的牡丹花吧。”

宋旸谷冷笑兩聲,他可不挨這一頓呲噠,“歪歪道道的東西就是多,你不要胡亂攀扯。”

他這人的毛病,就是那時候給大太太刺撓出來的,對著那些活潑可愛的女孩子,或者手段高超的社交名媛,一點不來電。

站一起說幾句話,就想起來翁家的那一位格格了,真是好大的口氣。

扶桑剛試探他的呢,她有時候覺得自己有一些壞。

她對她有好感,他長的合自己的心意,合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女人的心意,他還博學,博學到教人覺得氣質卓越。

小時候就知道怕他敬畏他,現如今她也是個女孩子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結婚生子的都有,她什麽都沈寂在心裏面,可有可無的。

當然他這個人的缺點也很顯著,嘴巴太壞且脾氣太差,最重要的是,跟她格外的不對付,老想著擠兌她,那些年可真是受夠了擠兌了。

她笑了笑,還是問出口,“那您喜歡什麽樣兒的啊?”

喜歡什麽樣子的,我就稍微比對一下我自己唄,沒別的意思。

對於好的事物,大家都有一種欣賞的眼光,且適當追求是不是?

乍見之歡下的美好事物宋旸谷想都不帶想的,“你管我喜歡什麽樣兒的,指定不是你這樣兒的。”

“我什麽樣兒的啊?”扶桑也不生氣,笑的更開懷了一點兒,她覺得宋旸谷對自己有誤解,可以解釋一下。

什麽樣兒的?

宋旸谷覺得自己能挑刺她一堆的缺點,當然他也是沒有一點猶豫地就這麽幹的,“嘴硬的很,脾氣也差,心眼兒也多,鬼話連篇,待人不真誠。”

魚承恩在後面扯他袖子,有這麽說話的嗎,打圓場,“都是早前咱們鬧著玩兒的,現如今都大了,可不是這樣兒的,我們爺是誇您聰明有本事呢。”

扶桑點點頭,“我也覺得是這樣的,我比較聰明。”

說完自己偏過臉去,嗯,挺好。

這人也就臉還可以了,他看自己缺點那麽多,這樣子的人可以做朋友,嫁人的話挺糟心的吧。

她打定主意了,以後嫁人啊,就得找個好看的有氣質的,氣質最重要,跟宋旸谷一樣不開口的時候像是鶴,開口的時候像是焚書煮鶴。

家風不能太差的,這樣的家庭養出來人清正好相處,凡事不會離了大譜兒。

最重要的是,看她跟看月亮一樣的,挑不出茬兒來,看她哪兒都好,哪兒都挺美。這得有個好脾氣,還得能擡舉她的,不能天天像是宋旸谷這樣擠兌自己的,糟心!

車軲轆一圈圈地跑,宋旸谷不大可能跟她再吃晚飯,也就各自家裏去了,扶桑送他到家門口,沒帶禮物不好去拜見家裏二太太,更不可能進門兒,“替我跟家裏太太問好兒,等著節後的,我來給她磕頭拜年呢。”

一方淺淺的院子,裏面有個婦人掀開簾子看著門口,有些年邁,喊宋旸谷進門說話兒。

“是之前府裏當差的吧,你喊她進來,我有話要問。”

扶桑等進來了,才明白過來,這不是宋家的二太太,而是先前大老爺分居兩地,養在鄉下的那一位,宋府的孩子都稱之為宋姨。

她思忖著怎麽喊人,就聽宋姨先問她,“你坐,不要拘束,就一件事兒,我請你進來,跟我仔細說明白的。”

她大概身體很差,幾句話的功夫,已經覺得氣虛,扶桑扶著她坐下,自己坐在下首,“您只管我,我知道的都說給您聽聽,就是我不知道的,也給您打聽著。”

“你是個好孩子,難怪旸谷喜歡跟你玩兒,一回來就找你呢。”

扶桑笑的有點虛,那倒是大可不必,換小時候我跟他能掐起來,如今大了,心胸都稍微大了點。

“那年,聽說你陪著老爺,一路從押房裏面去了法場,你跟我說說他吧。”她說的謙卑而可憐。

扶桑也料到了,果真是跟大老爺有關,看著宋姨心裏覺得可憐,說的那麽多,沒有一句是跟你有關的。

她作為一個男子行走在外頭,看太多傷心事兒了,男人掙飯轍可憐,女人可憐的又何嘗少呢,她不願意教她傷神了,不願意一輩子到現在了還惦記著大老爺那麽一個人。

“他還是在府裏的老樣子,沒大有變化,說話還是和風細雨一般的,教我們手底下的人各自奔路子去,教還活著的人好好兒的活著去。”

“他留了話兒,到時候送著他到山東老家去,入祖墳安寢。太太,您看,大老爺臨了沒就這麽一個心思,別的心思,您也知道他的人,他盼著活著的人好呢。”

走的時候屋子裏面一陣悲嚎,宋旸谷送著她出來,“你說的很好,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

扶桑不知道要不要開口,聽宋旸谷繼續說,“翁家那邊姑奶奶遞話兒給我,我沒見。”

臨死前??x?是和離的,翁家的三姑奶奶,就不是宋家的大太太了,宋家這邊一律稱她為翁家的姑奶奶。

家裏還有一位呢,見了又能怎麽樣,宋旸谷實在是不想再折騰了,扶桑覺得對著宋旸谷可以說實話,“大老爺說這話的時候別人也在,我說給你聽,你心裏有數也好……”

她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明明白白地大老爺說了,如果宋旸谷回來,或者宋家哪個孩子還活著回來了,只要翁荔英沒再婚,那宋旸谷是要養老的。

這就是說,如果翁荔英現如今遞話兒來,不願意在娘家待著了,要來宋家,那宋旸谷按照大老爺的遺言,是要奉養她給她養老送終的,給她後半生安穩無憂的。

宋旸谷冷這臉,宋映谷在旁邊笑面虎一樣的,“話是這麽說,可是如今家裏宋姨身體也不大好,我聽說翁女士如今在娘家過的也還可以,兄嫂不曾苛待她,來這邊奉養的事兒,不如緩緩。”

“等著哪天的,我托著人去瞧瞧她去,看看家裏缺什麽,都給她送去。”

只是要來家裏,不大可能,目前一點戲也沒有。

宋映谷說的話賊漂亮,扶桑也是盡盡心,“我哪頭也不偏幫著,我就是瞧著,都可憐,都是可憐人。”

“是,天底下的可憐人多了去了。”

扶桑笑了笑,招了黃包車,“二爺您走南闖北見識比我多,您見得傷心事兒也比我多,您心裏有數就行,別讓三爺性兒別扭著了。”

宋旸谷這人愛嘔氣,他不會二爺這樣的軟刀子磨死人。

夜色已經落幕,寒風卷地起,她縮著脖子往黃桃斜街裏面去,恰好大力拉著空車追上來,“您上來,我拉您家裏去,怎麽不叫車的呢?”

看她木楞一般地,眼尖地看著她手裏粉色的傳單,“哦,您也看見了啊,街上到處都在傳呢,晚報說沈陽沒了。”

轉到扶桑眼巴前,看她滿臉的淚,扶桑叫的車從宋家往家裏來,半道兒上學生撒傳單,喊著沈陽淪陷,立馬下車去看。

如今聽大力這樣說,淚潸然不止,“大力叔——”

哽咽不成聲,“沈陽沒了啊——日本人!”

咬牙切齒,司馬昭之心啊這是!

大力扶著她,“您也看明白了,我們今晚都散工了,幾個夥計商量著,咱們這樣不如參軍去,去東北打仗去呢。這好好兒的給它們在那裏修鐵路,好好兒的把咱們自家東西給它用著,怎麽還倒打一耙呢,說我們找事兒的呢。”

他搖搖頭,“我想不大明白,明兒,看著吧,政府那邊,肯定就跟他們打起來了,咱們打過去就是了。”

送她到門口兒,招呼著扶桑,“快,進去吧,別在外面喝風了。”

柳先生站在門口,他臉上油彩還沒有卸妝,跟包兒的抱著戲裝跟在後面,他也聽說了,在這裏聽了一會兒了,“明兒看看吧,今夜說不定就打回去了,咱們關東軍幾十萬,總不能教他們這樣欺負。”

扶桑一宿沒睡好,她恨得咬牙切齒,她看日本人穿的吃的用的,人家過什麽日子,咱們過什麽日子。

又勸著自己,興許明兒就好了,一早上便回了倒簸萁胡同,扶然在家裏呢,她就堵著他問的,“如今是什麽情況呢,是要打還是打呢?”

如果要軍事布置,那京畿防線就應該開始一道一道的設置了。

應該動起來了。

扶然沒接到防務命令,“我早上剛回來,說是昨晚打起來了,結果咱們沒打過,人家的好東西太多了,咱們什麽也沒有,給人攆著打的。”

說的嚇人,那邊抵抗無力。

太太撫著心口,她就害怕打仗,“庚子年的時候,那些毛子來了殺紅眼了,家裏一個月沒敢開門呢,這是又要打起來了嗎?你說說,實在不行就給他們算了,省的他們天天在北邊鬧騰。”

舒充和惱了,“關外,那是咱們的祖興之地,你不知道不要亂說,這國之疆土,說給人就給人的?那歷朝歷代還打什麽,都白送給人家算了?你不知道亡國奴下場什麽樣兒的,世界大戰的時候,你看看德國人什麽樣子的,大氣兒不敢吭,柏林都給人打突突了。”

戰敗國,沒有一個是挺直腰桿子說話兒的,給人吸血罷了。

太太不管這些,“我啊,就盼著好好過日子的,再怎麽樣,扶然別去打仗就好了,那子彈可不長眼呢,說是跟下餃子一樣,人擠著人的給人打成了篩子。”

扶然不怕,他是德械師,全都是請的一流的□□講解的,都是西點學校畢業的,“要來,就打,我在一天,他們就別想南下,在北邊有個地方窩著就不錯了,大家夥且等著吧。”

扶桑也松口氣,“你們是新式陸軍,可真不錯,聽說前幾天還在天津那邊打炮呢。”

扶然拿出來自己的陸軍手冊,裏面有口訣呢,每個人都背,光等著打仗的時候上去了。

扶桑瞧著可真好,“軍費多少,你們如今兩萬人不到,財局那邊每月多少經費,每年多少預算啊?”

扶然合起來笑話她,“你可真是算盤珠子劈啪響呢,張口閉口全是錢,問這些做什麽,自己要練軍一樣的。”

“那倒不是,就是問問,看看錢夠不夠。”扶桑有點不好意思,她對錢確實敏感,什麽事兒最先想的就是開支經費預算。

“您歇歇吧,明兒過年了,我看打不起來了,什麽事兒都沒有過年大,咱們先過年,年後要打要和,是大人們商量的事兒。”姑奶奶把年菜都收到櫃子裏去,就在天井裏面,菜壞不了能吃到十五錢呢,要吃的時候回鍋就好了。

扶桑是不在家裏過年的,榮師傅在一天,大小節日都是陪著榮師傅的,她想的也是,要打要和的,還得等過年才好,它能一口吃一個胖子嗎?

東北那邊還在打就好說,調兵遣將的,小打小鬧也有不少年了,這次大概也差不多,安穩了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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