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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毛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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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師傅躺在密不透氣的屋子裏面, 不知是明晚還是今晚了,熬不過去了。

等著晚上大概就給人擡出去了,新來的醫生是留學回來的洋醫生, 從協和醫院調遣來的, 提出來要火葬, 不能土葬。

就因為這個,在外面給人圍攻了, 活著的人忌諱死,死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安葬大事兒,火葬成一把土, 下輩子不得投胎轉世。

伍德費勁口舌解釋,這病真的傳染, 他不僅要火葬,還要解剖,總共要解剖才能看看到底是鼠疫的哪一種, 才好對癥下藥。

剛開口商量一下,人家屬就打來了, 抄著家夥直接動手, 扶桑也看不到別人,拉著其中一個打人的,“知道榮師傅嗎?花白頭發, 有些胖。”

人擡著棍子往下招呼呢,哪兒有功夫, 扭頭扔給她一句,“不認識。”

扶桑累死了, 她這一截路是走來的, 府裏交代了, 不能送地頭上,怕過人。

這些人她瞧著也不是病人,要走,眼尖看見白大褂一角兒,接著一個鼻青臉腫的人頭從縫隙裏面出來,扶桑一下就樂了,這給人打成豬頭了。

她蹲下來,“你認識榮師傅嗎?”

伍德就疼死了,他解釋不清楚,但是還得解釋,“去後面叫人。”

扶桑看看自己拿的東西,她走路都費勁,“你認識榮師傅嗎?裏面從山西來的,宋府的賬房大先生——”

“我知道他,哎呦,你快去喊人!”

扶桑便把東西小跑著堆在了墻角,一溜跑進去,人家鬧事的也不敢進去,她拉著面罩就進去了。

果真往裏面去有守門的,她喊了人來,鬧事兒一下散開了,幾個官兵的也一臉晦氣,誰願意待在這裏,不定什麽時候就感染了,前面都死了好幾個看守的了。

這邊缺人伺候,沒有人願意來,熬藥都得從兵營裏面抽人來的,“伍大夫,我昨兒就說不能燒,您膽子還真大,楞是夜裏拉著去燒了,這給人看見了,可不得一頓打,死者為大啊!”

“您說就我們哥個幾個在這裏耗著,到底能幹什麽呢,連個燒熱水的都沒有,這些人早晚也得熬死,不如體體面面地讓人去了,閻王爺面前也能認出個模樣來。”

總不能一堆土在閻王爺面前,這黑白無常想領著人去投胎都對不上臉了,他們就是這樣想的,人人也都是一個想法。

很多時候的無力,不是專業上的無力,是思想上的無力,伍德不吭氣兒,領著扶桑往裏面走,先給她吃藥,扶桑知道這裏不給輕易進去,“我能幹活,燒水熬藥都行,您這裏人手缺,我也能給您跑跑腿兒。”

“只一件事兒,您帶著我去找我師傅,我師兄弟幾個裏面,師傅最疼我,教我也最用心,就是熬不住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走,他床前我得給他當孝子。”

伍德竟然一口答應了,他來也是備受爭議,一些思路也不能給人接受,正好焦頭爛額的時候。

他拿著本子還得觀察藥效情況,還得熬藥,最起碼他沒世界一直熬藥,“你給我熬藥。”

扶桑痛快答應,自己拉起來面巾,往裏面去了,越裏面去越安靜,人聲都沒有一個,這個病發的快,兩三天就能致死,腳趾頭皮膚烏黑,高熱不退,呼吸衰竭。

扶桑走最裏面一個小屋子,正好晌午,陽光移步入室,直到榮師傅臉前。

他已經昏昏沈沈,後事在心裏兩天時間過了千萬遍,卻傳不出去了,他攢了一些秘不外宣的好東西,還有袖裏藏金的絕技,如今都傳不下去了。

扶桑跪撲在塌前,拉著榮師傅的手,她不怕臟,“師傅!”

榮師傅以為要前往西方極樂了,耳邊一聲聲師傅,卻聽屋子周邊有動靜,霍然睜眼。

竟是扶桑!

一陣心酸,恨道,“你來幹什麽?幹什麽啊?”

“我一個就夠了,還得搭上你一個——”榮師傅心裏這個滋味啊,冰雪天入了暖棚子,雪化了留不住,覺得暖了,但是又覺得可惜。

扶桑這人頭鐵,她麻溜地在屋子裏轉悠,沒找到爐子,從行禮裏面拿出來一個小泥爐子,一把小銅壺,這是小榮的家當,找水呢她。

“我願意來,您甭說我,我心裏樂意。”大辮子在後面甩來甩去,覺得不方便她直接盤起來了。

榮師傅要起身起不來,只能撐著胳膊肘兒,一口一口的有出氣無進氣了,他胸??x?口悶得慌。

扶桑也不去扶,榮師傅才知道她主意大的很,“你從小就有主見,平時悶不吭聲的,面上跟別人嘻嘻哈哈商量事兒,其實你心裏早就有譜兒,你快走,我都多大年紀了,孩子,你還小啊!”

扶桑就跟耳聾了一樣,她拿出來吃的,得先弄吃的,喝點粥多好,放了米進去蓋好燒火,她幹不好這事兒,不大會生火,“您這會兒說話不算,真格兒說,您就好好吃飯,好好吃藥,我來的時候可遇見這伍醫生了,人家什麽都懂,咱們就給人好好治,別老為難人家不配合。”

又去翻她地上那一堆東西,裏面有丸藥,“今兒先吃我配的藥,這都是補養身體的,我也不懂藥性,總共這些都貴的很,三少爺的家底兒呢,貴的都是好東西,您吃。”

湊到榮師傅跟前就給塞,她給人吃藥,真的是吃出了□□的感覺,照著最大劑量摁著你就是一頓塞。

榮師傅躺著,見她嗆得眼睛都流淚,這孩子不會燒火,他操心慣了,“去柴房拿幹柴,然後再放炭。”

你一點手紙燒炭怎麽能燒的著?

扶桑摸了一把臉,她眼睛疼真的,這不是沒看見幹柴,也沒想到有柴房嘛。

沒一會兒抱著幹草柴火就進來了,榮師傅看著她一邊規整東西,一邊兒燒火,小爐子咕咚咕咚就開始冒氣兒了。

“您喝水,別放涼了,端著一口一口喝吧,我裏面放米。”

榮師傅看著這湯,尋思半天喝完了也沒說出話來,這是米湯嗎?

也不是,畢竟剛開鍋米還沒熟呢。

那也不能算白開水,這裏面還有幾顆夾生的米呢,硌牙。

不過喝了,肚子裏是真熱乎了,也好受一點兒,扶桑大概覺得喝了點水又少了,又往鍋裏添水,想了想商量榮師傅,“光喝稀飯也撐不住,我裏面再放幾個雞蛋吧,小榮哥給煮好的呢,說這東西最補人了。”

榮師傅不敢挪開眼,他得看著點,“現在別放,不如全爛糊了,粥裏一股腥味兒。”

他原本覺得自己得死,可是他真不放心,這孩子來的時候白白凈凈的,現在臉上身上一抹黑一抹白的,抱幹草她都得掉一路,這屋子給她擺的東西亂七八糟,胡亂歸置。

到底跟小榮不一樣,小榮會伺候人,扶桑還嘚吧嘚把解釋呢,“我跟小榮一起來,他非得來,可是下面還有幾個小的呢,二師傅現在跟從前待我們也不一樣,老擠兌我們,我一個人雖然不能幹,但是端茶倒水我可還行。”

說著有些得意,拿著勺子攪和鍋子裏面,剝的那些雞蛋坑坑窪窪扔進去,她挺滿意,她反正不挑,畢竟窮酸慣了,雞蛋她一年也吃不了兩回,她屋子裏面也沒配個爐子,就一卷鋪蓋一把算盤。

榮師傅現在看她,若是有親兒子在跟前的話,也比不上這樣一個徒弟,“你跟小榮啊,都是好樣兒的,我這心裏啊——”

又要哭,扶桑挖出來倆雞蛋,又盛粥,人家真的是一鍋出,那麽大一個碗遞給榮師傅,“您趕緊吃,餓壞了吧,這裏吃的肯定一般,這米可真香,吃完一會兒再吃。”

這屋子裏面死的還剩他一個人了,別的屋子裏面還有人,扶桑看一眼,給別人也勻過去了送點兒,這邊都是按時按點派飯的,照顧不過來。

她說幹事兒,是真的替伍德幹事兒。

榮師傅一邊吃一邊掉淚,這輩子他吃過多少好東西啊,但是就這麽一碗,他覺得最貴,沒有比這再值錢的了,千金不換。

拿著勺子把裏面糊了的刮了去,扶桑也瞧見了,“這鍋不行,會糊鍋。”

榮師傅點點頭,“不礙事。”

你多攪和攪和就行了。

他吃完身上才算暖了,又換了扶桑拿給他的棉衣,真是洋洋周全,家裏有的都劃拉來的。

等夜裏的時候,扶桑還忙著呢,她熬藥呢,一個人燒好幾個大鍋,院子裏一團一團的火光,她縮成一團,在竈口小蒲團上,頭發都毛了散開一些。

火光映在臉上,孩子氣十足。

榮師傅灌了藥,也還舍不得睡,看了好一會兒。

心想自己得活著,不活著這樣的孩子可怎麽辦?

府裏的那些孩子可怎麽辦呢。

都半大小子,人事兒還不通,往日裏只拘束她在賬房裏面打算盤練字兒,可是現在他覺得教的少了,這孩子生火都不會,放出府去也不好過,他不忍心教這些孩子過苦日子。

他還得撐著,能撐多少算多少,不教他們挨欺負,以後也少受苦。

等好了,他還得把本事交給她,不能再拖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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