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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折戟沈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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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已然一片歡欣鼓舞,院子裏面燈火輝映,偏廳未進便聽見長子宋眺谷歡朗跳脫的跟兄弟們說笑,“魯東黃河入海之地,我特意看海去的,那麽大,跟天一樣的看不到邊際,一個浪花打過來,能把人卷到海底去。排排浪花連成線,響如雷鳴!”

他們都沒有見過海,見他拿出來一個大海螺,“母親,您聽,這就是海的聲音,這一只是我特意挑的,比老二屋子裏擺著的那個要大許多。”

宋映谷積極附和,“大哥這一趟可長了不少見識,不知道海邊是不是真的有鮫女,這裏面的聲音據說是她們唱歌呢。”

宋旸谷低頭含笑,不好直接說他給掌櫃的騙了。

那是光寧十九年,家裏生意有船隊出海,下面掌櫃的敬獻上來的,,從地中海岸帶回來的海螺,哄他說裏面有鮫人的歌聲,宋映谷便時不時較真琢磨這個事情。

“老爺回來了——”門外一陣腳步聲,簾幕層層,屋子裏伺候的依次高打起簾子,宋眺谷人已經出去了,跪在門檻外面磕頭,“父親安好,兒子回來了。”

宋遵循對他一肚子的氣,一肚子的話,一肚子的埋怨,此時此刻,看簾子內光鮮酒菜,庭院內落櫻繽紛,燭光亦溫柔,威壓便被三個兒子柔和,“先吃飯,吃過飯我再跟你一起算賬。”

宋眺谷嘿然一笑,撓了下額頭,“兒子知錯了。”

“頭怎麽了?”腫起來一個大包,跟壽星公一樣。

“馬上摔下來,不礙事兒,父親吃過沒有,聽說梁大人請您去議事,我們便先開席了。”

他話忒多,一桌子的話鋪擺不開他,老二總是捧臺的,時不時穿插一句,宋旸谷話極少,但是他聽的很認真。

等筵席散了,宋眺谷便跟著宋遵循去書房,二太太頓足要說什麽,看丈夫一眼,攏手站在半人高的銅雀燈臺邊,徐暖而溫,最後只囑咐丫頭,“備傷藥去。”

老大不聽話,做了混事兒她是知道的,一晚上丈夫沒有一個笑臉兒。

家中三個孩子,一視同仁,從來都是賞罰分明的,要罰都是一起罰著的,有輕有重,當老大的,從來都比下面的弟弟們多擔待一些,板子多挨幾下的。

果真一頓好打,宋眺谷給擡出來的,呲牙咧嘴的,還有心思對著倆弟弟嘴貧,“哎呦,我可不亂跑了,我從魯南道跑到魯東道去,是想幹一番大事業的,誰能想到,全亂了,裏面夾著一些烏合之眾,弄得烏煙瘴氣的,我氣不過要走,他們還敢攔著我,差點沒從馬上摔下來給踩死了。”

少年人意氣風發,跟著師兄弟們要去行俠仗義,沒想到後面變味兒了,按照他的話來說,人吃五谷雜糧,拉什麽顏色的都有,他看著形勢不大對,便脫身跑了。

下面兩個弟弟受著他連累,也一人五板子,念著宋旸谷最小,打板子受不住,便打了手心,這會兒火辣辣的像是沒有了一層皮,跟著宋眺谷一起回房間。

“??x?他們要幹什麽?”

宋眺谷疼得有氣無力的,還逞強呢,“藥粉子大把的撒,該用勁兒的地方就用勁揉開——哎呦,我的親娘啊,您倒是有點寸頭點兒啊!”

他先跟小廝貧嘴,聽屋門口伺候的丫頭們笑成一團,自顧自的拉起來宋旸谷的手心看,“疼不疼?”

宋旸谷斜眼看著他,那意思是你說疼不疼呢,抽出來手,說話跟個上凍的抹布一樣,“不疼!”

你都這樣了,我還能當著你的面說打幾下手心疼啊,宋眺谷等上好藥了,才對著他說知根知底的話,這些話他跟宋遵循也剛說完,“我看形勢不對,他們鬧著進京去了,你知道嗎老小,幾萬人啊?”

“這一路上,他們吃什麽,喝什麽?哪裏來的物資,還有拖家帶口的,見了洋人就殺,可是他們後面殺的也不僅僅是洋人了,到處說自己刀槍不入,他們可能吃了一種東西,你知道嗎?”他的聲音壓的很低,低到能聽見院子裏面落燈人的腳步聲。

大概吃了一種東西,然後擾亂神志,便覺得自己刀槍不入,血肉之軀都砍壞了,還不覺得疼,有點邪門。

“我是學武的,也知道一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多虧我機靈,不然我也就跟著一起去京城鬧事兒了。”

宋旸谷坐在榻沿上,聽他興致勃勃的描繪,就聽宋眺谷囑咐他,“不過別跟父親說,還有,我偷了你的那匹馬丟了,人太多了,馬大概給師傅騎著走散了,師傅躲風頭去了。”

那馬,他的愛馬,養的油光水亮的,宋眺谷從家裏走的時候,把兄弟三人的馬順手牽羊都借走了,騎著自己的,牽著倆弟弟的,覺得自己夜奔三天三夜的架勢!

宋旸谷笑的有點虛弱,面色枯著,起來的時候不小心摁倒了宋眺谷的傷背,“大哥,你好好休息。”

宋眺谷疼的悶哼,真疼啊,趴在那裏什麽也看不見,宋旸谷走出來站在院子裏,自己拿過來羊角燈提著,心疼得不行,他的馬!

魚承恩在後面追氣喘籲籲,也不敢跟的太緊了,絞盡腦汁想哄他高興,“三少爺您瞧,剛才大爺院兒裏特意交給我的,說是單獨給您的。”

他打開盒子,舉著到宋旸谷跟前,裏面是一匣子黃櫻桃,水色瑩瑩,一個個有龍眼那麽大,“說是從青城過的時候,特意帶給您的,那邊特產的。”

剛在外面的時候都在井水裏面拔過了,不好的都撿出來了,一個個掛著水珠子,還帶著沁涼的冷意,正好降火用的。

宋旸谷頓足看著這一盒子,還是惦記著自己的馬!

他的馬?

這會兒已經在京城沈沙折戟了!

連同沈沙折戟的還有桑姐兒,她打聽了幾家鏢局便去找,沒想到青天白日的,鏢局還沒到,城門便大開了,烏泱泱的一群人眨眼睛就沖進來了,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還有推車的,人人手裏都拿著家夥,城門衛抵擋不住潰散後退。

桑姐兒人生地不熟,跟大奶奶先是給人搶了包袱幹糧去,又給人把錢袋子趁亂搜刮去了,大奶奶抱著不肯撒手,“您行行好,我有兩個孩子,給我留點兒路費——”

誰聽她的,都是窮苦出身,都餓的很,一腳踢開就是了,後面人看她不撒手,拿著大刀氣勢洶洶過來。

桑姐兒便把荷包裏的銅板兒全撒地上去,趁著人搶錢的功夫,拽著大奶奶才跑出來。

元熊嚇的直哭,他手上的紅繩兒都給人搶了去,三個人等跑到小巷子裏面聽不見人聲了,盤點資產就只有桑姐兒掛在脖子裏的那片金鎖片。

“這還是老太太給的呢,咱們到時候等安穩了,去當鋪當了,湊路費到山西去。”桑姐兒擦擦臉上的汗,嘴幹巴的犯渴。

又慶幸王乃寧早走了,“不然一準也搶光了,他一個人走的快,又有拳腳功夫,沿著官道兒定比我們早到,必定在元盛德等我們。”

王乃寧確實是快,他一口氣跑出去幾十裏,騾子跑的不如馬快,卻耐力好,星夜趕路,不敢耽誤,一怕追兵趕上,二想早點前去安頓下來,好接應一下她們。

誰知道京畿地帶一下就亂了,商戶也沒想到,沒來得及下板的都給搶了,湧進來的這些人多數是好的,但是其中也有混飯吃的,跟田有海一般的,混的不好找個靠山薅羊毛的。

幹的專門是欺辱自己人的事兒,拿著雞毛當令箭,住家戶是欺辱不到,胡同裏面都是抱團的,那就是街面上的人吃點苦頭。

第一個首當其沖的就是商戶,第二個就是桑姐兒這樣倒黴的外鄉人了,但凡她有個落腳的地兒,也不至於跟個綿羊一樣等著給人搶。

這些人沒有軍餉沒有錢糧,總歸是要吃大戶的,使館區就成了重災區,殺的人人都叫好,大刀上面綁著的紅櫻子,血水順著嘀嗒嘀嗒的往下淌。

桑姐兒也不知道該愛還是恨,這些感情都比不上現在的肚子餓,大奶奶不識字兒,現在也覺得識字才能在外面行走,看著桑姐兒去請人家收留,半天也不開門。

人聲也沒有一點兒,全都緊閉門戶,十家有九家是不敢出聲的。有開一道縫兒觀望的,一看帶著倆孩子的婦孺,也沒有多餘的糧食給,救濟也救濟不了三張嘴,零星一點兒。

桑姐兒不敢帶著去天橋底下找地方,那些是職業叫花子的地方,他們都是有地盤兒的,餓得時候什麽肉都敢吃,他們不是一路人。

走投無路只能挨家挨戶地敲門,只在胡同裏面請人收留,“大爺,您行行好,我們是外鄉人走親戚的……”

桑姐兒幹巴巴地,她希望這裏有吃的,從進城就沒有吃過東西了,元熊都哭不出聲音來了,她想去當鋪,可是當鋪都下板子了,城門不進不出。

人生地不熟,全是摸黑。

現在想起來族親的話,這就是背井離鄉,這就是為什麽人人都不願意走遠路出去闖蕩,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

靠在墻根下,看著不遠處的元熊,給大奶奶抱在懷裏睡著了,一點大的孩子,出來的時候臉上還是圓乎乎的,這會兒已經瘦多了。

她在五月末明媚的陽光下攤開等腐爛,想著到底要去偷還是搶,怎麽偷怎麽搶,不過短短兩天的功夫,就把一個聖賢書的人逼得想這些,桑姐兒攤開手心,看著清晰的脈絡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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