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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愛恨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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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唐澤還要在威廉姆斯面前表現出一種失望的、舍不得又不甘心的表情來,這下一切都省了。威廉姆斯看著唐澤的表情,在林默然解釋了一句家裏出了事之後,便不再多說半句。

雖然威廉姆斯表面上表達了一下關心,但是心裏卻樂開了花,能有一件旁的事情將唐澤絆住,那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此時的唐澤分不出半點兒心思和威廉姆斯鉤心鬥角,只想用最快的速度下山,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趕。

在回渭南市的車上,林默然將包裏的地圖翻出來,指著自己畫出來的兩個圈道:“你父親的老家是不是也是這一片的?”

唐澤定了定心神,接過地圖臉色難看地道:“是,雖然從來沒聽我爸說過,但是祖籍是瞞不住的。有段時間我媽說要回去上墳祭祖,我爸死活不願意,說人都已經死了,在哪裏祭拜都一樣。那段時間鬧得很兇,我才知道我家在這個地方——浙江開化下溪村。”

唐澤隨手在地圖上畫了個圈,然後臉色更難看了,因為地圖不大,所以三個顏色各異的圓圈中間的部分正好重疊在了一起。是的,就是那裏。不會錯的,但願不會錯。

他們坐飛機回到杭州,已是晚上六點。此時,唐澤的朋友,已經把他們需要的車送到了機場。他們沒有耽擱,立刻上路。

不過汽車終究只是汽車,不是飛機,三百多公裏的距離,再是心急也需要時間。林默然開著車,二人誰都不提休息,只是在服務區隨便買了點兒面包填了填肚子。可即便是這樣,車子駛下高速,看著地圖和導航,駛進越來越荒涼的山村時,也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十點鐘,只有城鎮的街道上還有路燈照明,而農村荒蕪的廢棄農田裏只有月光時明時暗。林默然打開車窗,不時地向車外張望。三省交界的地方,他們也分辨不出到底這裏該屬於哪一處,但是兩邊的樹、兩邊的黃土和照片上越來越像。

車子緩緩地行進著,突然林默然一腳踩下了剎車,因為他聞到空氣中一陣淡淡的血腥味。

這裏沒有人家,沒有大型野獸,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味道。

林默然在車上楞了一楞,然後熄火,飛速地跳下了車,往林子深處跑去。他的聽力極好,在汽車的引擎聲中,他聽見了有人在說話。唐澤雖然起步遲了些,但他的體質比林默然好,三兩步便追了上去,緊跟在他身邊。不需要指引方向,唐澤也聽見了樹林裏說話的聲音。

這個時候,這樣的地方,怎麽會有說話的聲音?

樹林後面是一片開闊地,沖出樹林的一瞬間,林默然腳步猛地停住,臉上的表情也像是被凍住一般地僵硬了。

這就是林默然無數次夢中見到的地方,樹林那邊是一片荒寂的農田,一片荒蕪中一座黃土堆成的墳塋,那堆黃土前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

那黑色的人影在聽到腳步聲之後,緩緩地轉過身來。雖然比記憶中瘦了許多,黑了許多,腰背都佝僂了,但林默然還是在他轉過身時第一眼認了他。

他就是林霍,是那個在自己十八歲的時候失蹤,然後一直杳無音訊的父親。

只是現實和記憶完全無法重疊,那時候的林霍雖然有時候也沈默、冷淡,但終究是個高大瀟灑的男子。可是此時還不到五十歲的林霍,卻完全像是一個老人,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

林默然的喉嚨動了動,一個“爸”字怎麽也喊不出口。

他曾經想過無數次相逢的場景,卻從來沒有想過相逢這一刻會是如此。

一瞬間他有些委屈。想說你知道嗎,你一個人丟下十八歲的孩子,一聲不響地就這麽走了,你有沒有想過我這些年是怎麽過的,病的時候、累的時候、痛的時候、被人騙的時候是怎麽扛過去的。

同時,他又有些為林霍委屈。七年的時間,一個記憶中那麽高大威武的男人變得如此蒼老,可見這些年林霍過得有多麽不好,有多麽辛苦。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林默然終究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倒是林霍在感到意外後淡淡地笑了,朝林默然招了招手:“來,給你媽磕個頭。”

林霍指的是自己身後那座黃土堆成的墳塋,那墳塋上沒有任何祭祀的酒菜,只有一捧野花。

一捧黃黃白白不知名的野花橫在墳前,雖然不艷麗不芳香,卻與這環境很相稱。

林默然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了過去,沈重的腳步好像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自己心上。

林默然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也極少聽林霍提起他的母親。小的時候還以為是父母感情不好,稍微長大一些,卻明白是父親怕提起來傷心。家裏有一張母親的照片,每夜自己睡著了之後,父親都會在照片前站很久,絮絮叨叨地將今天做的事情說一遍。

偷聽過幾個晚上以後,林默然知道了自己絕對不會有後媽的。母親雖然已經不在了,可她卻是這輩子父親唯一愛過的人。她走了也將林霍所有的感情都帶走了,哪怕自己也不能填滿那個空了的角落。

林默然覺得難過的同時,也覺得欣慰。任誰知道自己父母感情如此之好也會欣慰的吧。雖然他沒怎麽聽林霍說起過,卻還是想象著母親是一個如何溫柔的女子。

可此時他卻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叫這一聲“媽”。

墳堆旁邊還坐著一個人,正是唐澤的父親唐本中。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從他身上濃濃的血腥味能猜測出他一定是受了傷。

唐本中在看見林默然的時候,似乎沒有太多的表情,但是在看到唐澤的時候,卻是明顯的一楞,“你怎麽來了?”

唐澤沖過去蹲在自己父親身邊,以他的性格,是應該先把林霍制服的,這是個殺人兇手,即便他是林默然的父親也不能原諒。

可不知道怎麽了,電影裏那些鏡頭山一樣地壓下來,壓得他站不起身,只是扶著唐本中問道:“爸,您沒事吧,您……您為什麽要騙我。”

“我不是有意騙你的。”唐本中伸手撫了撫唐澤的臉,“我已經立了遺囑,以後,唐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唐本中這話明顯是在交代後事。唐澤僵了一僵,伸手從口袋裏掏手機,說:“爸您別瞎說,我打電話喊救護車。”

唐本中伸手按住了唐澤的手,說:“別,你聽我說,這是我應得的。”

“是的,這是他應得的。”林霍的聲音在一旁冷冷地響起,“能夠風光地過了這十幾年,已經算是老天厚愛了。”

林霍的聲音冷若冰霜,沒有一點兒的恐慌,反倒是充滿了憤恨。

“是,是……”唐本中咳了兩聲,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此時,林默然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他緩緩走上前去和林霍對面站著,“爸爸,我找了您七年,今天你總該給我一個答案。”

林霍看著林默然沒有說話,那個在印象中因為考試沒考好還偷偷改成績單的少年,一眨眼已經長得比自己高了。而這些年的獨自生活,也讓他比同齡人多了一份成熟和滄桑。

“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對不起的人。”林霍緩緩地轉身面對黃土的墳塋,“不過我從沒有後悔過,我不能讓你媽媽一個人孤獨冰冷地躺在地下,我不能讓她死不瞑目。”

“你媽媽是這世上最溫柔美麗的女人。”林霍的聲音雖然有些嘶啞,但卻帶著幾分溫柔,“在她懷了你九個月,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我們從江西鄉下回金陵,路過這裏,可沒想到她卻永遠地留在了這裏。”

聽林霍說起過去的事情,就好像是在說《魂斷荒原》的劇情介紹。年輕的夫妻路過一處村莊時,被同樣路過的三個人意外地看見了他們的錢財。在那個貧窮的年代,欲望戰勝了一切,他們想要謀財害命。林霍拼死抵抗,帶著即將臨盆的妻子慌忙逃離,可是妻子在奔跑中動了胎氣,生下了一個孩子。

追蹤的人緊跟著趕到,為了保住新生的嬰兒,林母以死相逼,讓林父獨自逃生,自己則留在了這個荒涼的野地。或者產後失血,或者被殺人滅口,永遠地留了下來。三個兇手瓜分了他們的錢財,包括林家的一套五色金花鈿。

三人自知殺人是死罪,分了財物之後不敢多做停留,連夜帶著妻小離開。

那個年代通信也不發達,等林霍找到一戶人家臨時安頓了林默然,回去找妻子的時候,妻子早已經是香消玉殞了。

“你母親是流幹血死的。”林霍緩緩地道,“我將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回去的時候她整個人躺在血泊中,已經冰涼了,那一刻我永遠都忘不了。”

林默然的心像是被人揪著一樣的疼痛,聽著林霍的敘述,他不知道該怎麽去想象那一幕。但是他知道,父親絕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以一對三即便是死,也會擋在妻兒面前。他之所以臨陣脫逃,是為了保住剛出生的自己。

在林霍的敘述中,唐本中一句話也沒說。唐澤從不可置信到震驚,他幾次想打斷林霍的話,想斥責他怎麽能編出這樣的事情,可是從唐本中的反應中,他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即便林霍做出再過分的事情,只要你知道了這個前因後果,都會覺得那是理所當然。雖然殺人犯法,但是他問心無愧。

唐澤第一次發現,他一貫敬愛的父親,竟然是靠這樣的手段發家。一時間他的震驚不比林默然小,他甚至不敢低頭,因為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唐本中。

“將你母親葬了之後,我便帶著你回到了金陵。”林霍看著如今高大英俊的兒子覺得很欣慰,“除了將你養大,我剩下的人生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替你母親報仇。這十幾年我將你母親生前想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然後將他們一個個引到這裏。其實我本來沒有打算那麽快動手的,不過,一來我發現了你的參與,我不想你被牽扯進來。二來我的身體也已經不允許再拖了。”

林霍說著捂著胸口晃了晃,習慣性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藥瓶,可是擰開蓋子卻將瓶子丟開了。

“呵呵。”林霍低聲地笑道:“好像已經不需要了,我沒有什麽遺憾了。”

林默然及時沖了上去,扶住父親搖搖欲墜的身體,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林霍已經倒了下來,身體蜷成一團,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爸,爸……”林默然慌忙地喊了兩聲,伸手去撿那個藥瓶,卻發現那只是一瓶止痛藥,嶄新的瓶子卻只剩下小半瓶的藥。

“不,不用了……”林霍掙紮著伸手抓住林默然的手,“癌癥晚期,已經來不及了。默然,我很安心,你記得要把我和你的母親葬在一起。”

不知不覺中林默然已經淚流成河,他想過無數次的過程,想過無數次的結局,可是卻沒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幕。

就在此時,唐本中突然一身血地撲了過來,昏暗中林默然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麽傷,只見他抓住林霍的衣服說道:“等一等,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訴你。”

林霍用力按住劇痛的胃部,冷冷地看著唐本中。

他已經將王坤和吳鑫都殺死在自己妻子墳前,也打算同樣對待唐本中,可是卻發現這個人一直生活在悔恨中,而且早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死並不可怕,生不如死才可怕。一個人若是永遠痛苦地活著,遠比幹脆地死去更煎熬。

唐本中也已經垂垂老矣了,現在更是一身的傷,活下去或者是死了,林霍已經不在意了。

唐本中猶豫了一下道:“其實唐澤不是我的兒子,而是你的兒子,你妻子懷的是雙胞胎。我是最後離開的,離開後心裏非常不安,又回去了一趟。你妻子那時候還沒死,而是又生下了一個孩子。”

即便林霍這些年看多了形形色色的事件,還是被這些話給驚呆了,林默然和唐澤更是不知道該做出何種反應。

唐本中終究是年紀大了又失血過多,在說了這些話之後有些體力不支,他生怕自己說不完,急促地道:“真的,我不騙你,我騙你有什麽意義。雖然我對不起你,但是我從沒讓你兒子吃半點兒苦,我以後的一切都是他的,那是他應得的,是你留給他的。”

唐本中說完終於支撐不住昏了過去。林霍似乎被這條消息震驚得連痛都感覺不到了,緩緩地轉過頭去驚愕地看著同樣驚愕的唐澤,半晌微微一笑。

“真好……”林霍的聲音慢慢地低下去,留下最後一個笑容,“真好……”

這樣,在自己離開之後,他們就不會孤零零的,至少這世上彼此還有親人。

尾 聲

王坤死了,吳鑫死了,林霍死了,唐本中雖然沒死,可是元氣大傷一病不起。當年的一切就這樣落下了帷幕。

處理好這一切,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情了。林默然帶著父母的骨灰又回到了聚寶街,重新開了自己的小店。

許久沒住的房間裏落了一層厚厚的灰。他以前總想著父親也許有一天會突然回來,所以幾年如一日地替他收拾房間,如今已經不需要了。

收拾著林霍的遺物,林默然在一堆淩亂的東西中發現了一盤錄像帶。

這是一盤老舊的錄像帶,是用舊式錄放機播放的。錄像帶封面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了,只留下一點兒模糊的圖畫。

這盤錄像帶正是《魂斷荒原》。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經常會在他睡著以後,關了聲音看一些電影打發時間。想來是因為那時候他太小,所以偶爾看過一兩個片段,卻已經都不記得,只是潛意識中還殘留了一點兒印象,於是變成了一遍又一遍的夢。

林默然正拿著錄像帶發呆,樓下傳來敲櫃臺的聲音。“有人嗎?有人嗎?”

這聲音……林默然愕然地下樓,卻見唐澤正靠著櫃臺站著,側著臉看著他。

“你怎麽來了?”林默然有些意外。

雖然他和唐澤是親兄弟,但現在卻不知道該如何相處。對林默然來說,唐本中是殺母兇手。可是對唐澤來說,唐本中是養了他二十多年的養父。一瞬間,親人變仇人,有時候想想,林默然覺得他比自己還苦。

“我來投靠你啊。”唐澤往裏走了兩步,從後面拎了個包往裏面一放,“我已經把唐家的東西還給兩個哥哥了,現在除了錢,我一無所有了。對了,威廉姆斯真的夠大方,給我打了五個億,還給蒲城縣捐了博物館。我覺得他有生之年,都要在金粟山挖石頭找寶藏了。”

真是坑蒙拐騙二十年,一朝敗在唐皇前。

唐澤笑了笑又道:“華老還給威廉姆斯做了鑒定師,跟著出主意怎麽建博物館,應該捐什麽樣的古董。老人家也變壞了,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蒙人一蒙一個準。”

“對了,咱家的金花鈿和威廉姆斯的兩枚金花鈿,都捐給博物館了,真的魯班盒華老讓我帶過來給你,說讓你找機會捐給博物館,當然要在威廉姆斯無法翻盤以後。”

這總算是這些天來最令人高興的事情,林默然扯了扯嘴角,還沒笑出來,卻見唐澤上前兩步張開雙臂摟住了他,在他耳邊輕輕地喊了一聲“哥”。

“如今這世上,只有你我才是彼此的親人,血脈相連無可代替。”

半晌,林默然輕輕地應了一聲,擡手緊緊地摟住了唐澤的肩膀。

二樓的櫃子上並肩擺著兩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橫著一束不知名的野花,並不明艷,卻散著淡淡的香味,隨著陣陣清風四處飄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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