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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阿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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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飛往日本前一天的午夜,方觀澄已經熟睡,藥叉傳音吵醒了阿陰。他來的很急,送的是裝在瓶子裏的一抹清靈的口識,說是千年難得一遇。

但被阿陰推拒了。

他不解,明明應允並且支持她陪同方觀澄去修好餘生,只記得常回來看看就是。

“除非他死,否則我與他誰都不會離寺。味覺我不需要了,他在時有他告訴我,他若不在,我要也無用。”

還要故作輕松地說:“阿藥清楚,我們定會再見的,希望不要太快。”

上次作別,還是民國時,不出月餘韓聽竺就出事了。這次久一些,雖然於鬼來說,不過那麽彈指一揮間的幾十年而已。

方觀澄是半夜走的。

阿陰為此耿耿於懷,她總覺得他是故意挺到那時候。明明合眼之前還說,明早要吃她煮的面,提醒了三遍多放鹽。天亮後就沒了,真是不守約定。

那年,西安古觀音禪寺的千年銀杏開花,滿地落黃,好不淒美蕭瑟。且正是開元年間唐玄宗栽的,與阿陰和他的這段情同壽。

重回故土,她化鶴落在瓦片暗淡了的影壁之上。冥冥之中總覺得,這仿佛是他順遂去世的訊號,也是她千年孽緣的休止。

銀杏看倦,該回陰司了。

無間地獄的地藏王菩薩佛龕下,新增了個骨灰盒,兩世湊到一起,可不要打架才好。最先找來的居然不是閻王,是障月。

當初二人約定,若是方觀澄此世不得善終,障月願以阿修羅部的法器親自為他修改命簿。代價是阿陰和他締約盟誓,結鬼界至誠情絲,這便算是人間的結婚了。

但此約一結永遠無法解除,除非一方抹了陰壽才會自動消散。再加上鬼眾大多肆意妄為慣了,沒有幾個會自尋死路想不開地結這個。

他說:“看樣子我們的交易達不成了。”

十八層泥犁地獄之中,到處都是紅黑之氣纏繞,惡鬼身上的臭味壓抑的難以呼吸,唯有佛龕周圍一片佛光普照。關押著的還有穿漢朝曲裾的厲鬼,嘶厲著喚障月“阿修羅大人”,被他甩了一縷靈力過去封住了嘴。

那靈力深厚,震的周圍的鬼俱是驚怕,嘈雜變為一片死寂。

始作俑者卻小心著對那陰摩羅鬼開口,“或許,你想把他的命數改更好一些,我也可以……”

“障月,我不執了。”

她目光從佛龕離開,走近立在他面前,隨後是越發湊近的五官,蜻蜓點水般在他同樣冰涼的唇覆上一吻。不禁感嘆兩只鬼親在一起,實在是沒什麽意思。

無話留下,人已經化煙飛走。障月心知肚明,她僅僅不過是為他千年癡等給予一點點的寬慰,再多的他不能要,她也給不出。

“可我還在執啊。”

一如千年前大漠黃沙初見時,他白衣未變,立在地獄之中,完美的不真實。

陰司裏最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見到穿灰色絲綢長裙,黑發披散著及膝的女鬼,最好避讓。那是活了千年且僅存的陰摩羅,許是精神不濟,行事容易誤傷無辜。

其實她不過是日日三壇忘川釀,渾身酒氣散不掉,人也暈沈的很,傷過誰酒醒後全然不記得,很快又陷入下一場大醉之中。閻王、崔玨、孟婆都是她的酒友,另外三位判官見到她都要繞開,鐘馗還會冷臉呵斥上幾句。

不要以為她沒做正事。抹去陰壽的信箋已經呈過了閻王,信箋由自己親筆寫下緣由,再註入絲自證的靈力。閻王爺蓋章後送去查察司陸之道那裏,等待審查生平有沒有作惡之處需要補罰。

藥叉把地上的工作都交給了薜荔,留在陰司苦口婆心地勸,她邊喝酒邊聽著,左耳進右耳出,顯然是鐵了心。還看著她有一天喝了四壇醉的最狠,拿著個盒子到十八層地獄的佛龕前,加上那兩世的骨灰,一把火全燒了。

盒子裏裝不過是竺寒和韓聽竺兩世的遺物,她一向最寶貝著。如今決然離去,頭也不回。

兩人沒有看到,身後一縷佛光倏地閃過,趕忙救出了被小盒子護住些許的紫檀木串珠。

回陰司的第十五天,障月締約,阿陰那日沒喝,前去觀禮。對象是個舉止溫婉含蓄的阿修羅女,大概在阿修羅之中算不得好看,因為容貌不夠嬌艷。同日,新一任的阿修羅王掌權。鬼界傳言。不過是阿修羅部的傳統,新王必須專情。

她提前溜回陰司,取了一小壇酒,遙祝他順意。微醺之際去了查察司找陸之道,為的是催促審她生平的小鬼提些效率。

哪裏成想,遇上了做夢也不敢奢望的人。

身著玄色海青,肩披靛藍袈裟,手裏掛著紫檀木念珠,以及死也忘不了的俊郎容顏。

四目相對,他怔楞住,她手裏酒壇落地。陸之道暗叫了句“不好”,眼神交互之間天雷地火,天庭陰風嚎啕,地獄裏百鬼哭嘯,為這千年的情緣再度相逢俱是震鑠。

他開口生澀,掛著疑惑:“阿陰……?”

她強撐著轉身,長發仿佛要壓垮日漸消瘦的身形。

兩千年前,佛陀時代早已涅槃了的浮帝佛陀,其佛骨舍利孵化出了一縷佛光。原本不算稀奇,但這縷光越來越旺盛強大,直到靠一己之力修出了人形,天神俱是驚嘆。

但因此也引發了爭端。一方認為他是浮帝轉世,應列佛陀神位,當之無愧。另一方則反對,因每個載入天書的神佛都是苦修苦行,或有造化才得大成,更別說他一縷佛光化成人形,是妖鬼做派,上不得臺面。

雙方辯機五百年,最後那個少年站了出來,道:“我願轉世為人,於世間悟慈悲,畢生皈依佛法。”

那年,般若寺的成善法師在橋邊撿到了個手執千瓣蓮的棄嬰,取名“觀澄”。

阿陰躲到了孟婆那。忘川河的圍欄之上,她捧酒獨坐,看煙灰色水波縹緲,好似告訴你千年不過一夢。回想剛剛見到他的那刻,心跳仍舊不平,甚至沒有勇氣去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身後有佛光悄然靠近現身,玄與青相接的僧人在她背後,取了一顆念珠變成木簪,再為她捋順頭發,盤成個隨意的髻垂在頸間。露出薄緞遮不住的大片的背,清晰可見蝴蝶骨紋路。

“阿陰,怎麽又瘦了?”

她不理。

“阿陰,再見我不歡喜嗎?”

她還不理。

“阿陰……”

“你來這裏做什麽?”

“阿陰不叫我一聲觀澄嗎?”

她又不理了,他只能繼續開口:“我為人時,少喝了半碗孟婆湯。回天上後,佛陀設了封印,只要不見你就不會想起來一切。而補上這半碗湯,便會徹底忘個幹凈。”

她好想問是哪一世,但舉動卻並非如此,用靈力取了半碗孟婆湯過來,送到他手裏。眉眼裏盡是倔強地看著他,“拿著。”

“阿陰真想讓我喝?”

可不等聽她回答,他就做出喝下去的動作,然後移開了碗,手也垂下。那一刻,阿陰覺得嘴裏有濃重的血腥味,應是軟肉被牙齒咬破。她沒有看到下面,孟婆湯質地綿柔帶又靈力,灑在地上無聲無息,不同於尋常湯水飛濺。

她臉繃的很緊,品著那股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一言不發。觀澄笑笑開口:“阿陰怕了。”

他施法把灑掉的孟婆湯重新盛回碗裏,飄浮著在兩人旁邊,“韓聽竺那世,就是這樣。”

“你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發高燒的那一夜,倒在你為我設的小祠堂裏。”

她心頭不知是苦還是驚,又或是有絲絲僥幸在其中,實在覆雜。提起酒壺就要喝上一口,卻被他按下,剛剛看的真切,她牙齒上掛著血跡。

接著,雙頰被他捧住,久違的深吻,舌尖直直探入,把她口中的血舔舐幹凈,還要細細安撫傷口。

阿陰沒有反抗,卻也不算迎合。直到他呼吸加重著和她分離,再眷戀不舍地輕啄。

她聲音比忘川水還涼薄:“這算是什麽呢?”

然後叫了第一聲觀澄,“觀澄,我喝了半月,就等著陸之道的手下審完便可抹去陰壽,你怎麽就回來了?浮帝佛陀的轉世,我誤你好慘啊。”

他說:“阿陰,我不做佛了。”

那天,查察司審阿陰厚厚一大本生平錄的小鬼有些焦急,她活得太久,生平著實有些厚,才閱了大半就憑空消失了。而忘川河旁的臺子上,阿陰久違地在他膝頭安睡,身上披著的是那件無上尊嚴的靛藍袈裟。觀澄未睡,用法力翻看,總覽她千年大大小小的一切事。

次日,藥叉得閻王傳話,趕緊過來找阿陰。她身上仍舊蓋著那件袈裟,觀澄早已不見了。

“知道你的小和尚做了什麽經天緯地的大事嗎?消息還沒傳出來,不過估計也快了。”

她手裏握著那根簪,無意識地摩挲,開口仍是淡淡的:“不是生死之事就不要說了,我打算去催一下陸……”

“他在菩提樹下親手剔除了剛塑成的佛骨,也不知道還活不活的下來……”

簪子墜地,腦海裏回蕩著那句“阿陰,我不做佛了”,頭發也來不及束,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黃泉路上都是鬼差拘著鬼魂排列有序,她還沒出鬼門關,遠遠看到那個因為疼痛佝僂著腰的人。彼此相視,他挺直了身體,手腕間的念珠向上提了提,再對她柔柔一笑。

這次他說:“阿陰,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她沖上去抱他,離得近感覺得到他呼吸微弱,額間豆大的汗珠向下落。

“你怎麽這麽傻?為什麽這麽傻,除了唐朝那一世,我自始至終求的不過是你安順康健,我要你平安啊。惡果孽緣由我一人擔,斷腸別離我也要獨嘗,觀澄永遠是最好的觀澄,不應為我跌凡塵墜泥潭。我做錯事,我錯的太多,最該死的是我……”

他伸手為她拭淚,像是把她宣洩的一切情緒都收進心中,滿目疼惜地說:“阿陰,地獄走那麽一遭,很疼吧。”

她哭的更兇,“我早就不疼了……”

“可我還在心疼。”

下一秒就倒了下去,阿陰使勁全身的力氣撐住他,怎麽叫人也不回應。她又怕又慌,一邊哭一邊嘶啞著喊:“阿藥……快幫幫我……”

閻王被阿陰散發紅眼著叫來時,有些莫名,偷偷看藥叉表情也沒看出來什麽暗示。阿陰很是著急,就差跪下來求他救人,老頭子胡子都有些抖,試探性地開口:“他沒有呼吸是正常的……”

“正常?”

“剛剛剔除了佛骨,虧損嚴重才會暈厥,只需要休息些時日補回來就行了。畢竟是佛光所化,沒有□□凡胎,現在的身子也是修出來的,等他醒了自己用法力療愈就行了啊。不過就是不能做佛了嘛……”

滿室寂靜,閻王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妙,阿陰臉色沈的可怕。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小阿陰啊,你看看,你是一團煙氣所化,他是一縷佛光所化,般配的緊。只不過你的身體沒有他的強大而已……”

門口立著姍姍來遲的孟婆,畢竟剛剛阿陰鬧出好大的陣仗,她提起拐杖砸了兩下,“閻摩羅王,我這裏有事找你。”

“唉?好好好,我同你去醧忘臺詳談啊……”

藥叉趕緊伸手,“婆婆等等,我也去幫您……”

阿陰早已恍然,藥叉在誇大其詞,可她哭的嗓子嘶啞,懸著的一顆心好不容易放下,滿滿的都是失而覆得後的欣喜。咬牙對著那墨綠衣衫的背影啐一句:“下作鬼。”

當天,閻王在醧忘臺燒毀了阿陰呈上的那封抹陰壽的信箋,畢竟上面“倦怠餘生”四字緣由,已經站不住腳了吶。

這年人間的八月十五,陰司看不見月圓,只見人圓事圓。忘川河邊,日日走鬼的黃泉路上,觀澄與阿□□約盟誓。閻王爺親自結的絲,繞住兩人手腕。和鬼線有些像,卻是特殊的紅色紋飾。

藥叉、薜荔、還有障月和阿修羅女,皆有到場,百鬼喝光了孟婆那年僅存的忘川釀,歡笑著體驗一次為情而醉。他著靛藍衣衫,她穿煙灰長裙,兩人執手上到人間,坐在古城區的房檐之上,看觸手可及的月。阿陰實在是快活,薄醉著倒在他懷裏癡癡發笑。

還要學說他那句為人傳頌的話:“我願轉世為人,於世間悟慈悲,畢生皈依佛法。”

他笑著補了句:“奈何為情所牽。念於阿陰困於阿陰,千秋萬代,只鐘情一個阿陰。”

初見你時沒默出的“皈依”,就註定了此生無緣皈依。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1.坊主是日本寺廟的管理者,類似於住持,是可以結婚生子吃葷的。比如日劇《朝九晚五》男主角就是和尚。

2.觀澄的出身有參考佛陀的弟子,但做了修改,不要深究。

3.西安古觀音禪寺的銀杏樹是今年開花,網上可以搜到,因為年份太契合,我做了修改。

4.最後一句是指第一章小和尚默的《地藏菩薩本願經》,那句應該是“大皈依光明雲”。

5.還有問題的話可以留言問我。

感謝追更陪伴,無法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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