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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民國篇·韓聽竺(拾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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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韓聽竺靠在床上,手裏攥著個玻璃杯,杯壁掛滿了熱騰騰的水珠。阿陰日日在衣櫃前都要翻上一陣,她不常化妝,穿衣就要考究得多。穿好了立在鏡子前看,見著後面韓聽竺還在那楞神,水想必都涼了。

“呆坐著幹嘛呢?唐叁還在下面等你,衣服也給你選好了,快些起來。”

“這件好看,就這身罷。”他答非所問,看她鮮有地穿了件棉麻料的格子旗袍,只覺得同過去記憶中她常穿的很是相像。

待他起身穿好了裏衣,下人們進屋收拾,唐叁便上來了。

“先生……”

他歪著頭任阿陰幫忙整理領子,“何事?”

“蘇小姐昨夜沒了。”

“嗯。”

阿陰手頭未停,神色如常,韓聽竺亦然。好似只是聽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消息,左耳進右耳出。

後來,蘇小曼頭七一過,蘇玉良便帶著夫人遷回皖南老家。有傳聞說他給重慶那邊寫了封秘信狀告韓聽竺,但又沒進一步的消息,便只當謠言作罷了。

你問阿陰有沒有想過什麽,她想過的。想過那個有些單純的蘇太太,可也只是想想而已,做鬼的,這種事情還見得少了?一切都是這樣,萬萬千的變化,你都要適應。

又想什麽,想蘇小曼。她是個鬼,不知道人間瑣事百般牽扯,沒個盡頭。身死是最容易的事,活著才實屬艱難。

十一月中旬,上海灘終有了樁喜事發生。

梁家三小姐梁謹箏遠嫁北平。

傳出消息的時候,趕上韓聽竺在家休憩,兩人閑散坐著,阿陰有些打盹。留聲機正放著京戲,咿咿呀呀的,但是襯這空蕩蕩大宅很是有些冬日的暖意。

張道士唱:舉起了金盅酒心中歡暢,好一似金殿上痛飲瓊漿。你是個美佳人多嬌模樣,陪伴我少年人美貌才郎。

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阿陰微微睜眼,光著的腳從拖鞋裏抽出,緩緩從他衣袍下擺探上去。

“韓先生,相好的嫁人了,你怎連個表示都沒有?”

他蹙眉,為她用詞而不悅,“我哪裏同她相好?滿口都是渾話。”

“哦?周老板還在上海時,你就同人吃飯約會了。要我說,梁小姐才是真正贏家,黑白兩道的一個是她初戀情人,一個同她談婚論嫁。”

“沒有談婚論嫁。”韓聽竺強撐著反駁。

當初梁老有意同他示好,家中就一個三小姐梁謹箏遲遲未嫁,剛從英國回來,便想著兩人見見面相看相看。韓聽竺見阿陰平日裏時常出神,在外面倒是同他親昵的緊,可心一看就沒放在他身上。自從她再次回來,便一直這樣。同梁謹箏吃飯,還特地讓唐叁給她透了口風。卻不想阿陰正眼都沒給,甭說吃醋,她飯都不喜歡吃,更別提醋了。

唱片正放到謝招郎嘆:唉!這相思怎生是了呀!

她捏著嗓子嬌媚著聲音,半撐在沙發上,身子探向斜前方的韓聽竺,“相思啊,怎了呀?”

這話出口,韓聽竺徹底聽不下去戲了,伸手把唱針提起來,咿咿呀呀至此停止。他從單人沙發挪過來坐在她旁邊,順便摸了摸那雙光著的腳,有些冰。朝著下人揮揮手,再低聲開口。

“你跟我這麽些年,戲也聽的不少。這一出叫什麽?”

阿陰雙眼寫著嗔怪地剜他,“你這就無趣了,下次再不同你說玩笑話。”

“玩笑話沒個邊際,倒沒見過你這般愛把自家男人向外推的。戲你明明看得懂,王五姐和謝招郎能用來譬喻我與梁謹箏?說你講渾話,還越發起勁了。”

下人送上來張毯子,他扯開蓋住她腿肚和腳。任是旁人聽了也要心道:煩請韓太太看看眼前人的真心罷,他一點也不是刻板較真,只是滿腔情意都傾在你身上,哪裏容得下被質疑分說?

今日陰天,阿陰知道,冬愈發的近了,不知道上海會不會下一場雪。現下房子裏很暖,天色昏沈沈,下午也要在客廳開著金閃閃的吊燈。

看向韓聽竺,他面色仍舊是冷著的,手上的舉動卻又溫柔,皮囊之下掩藏的明明就是一如過往的滿心“純良”。

獨一份的,為她的,純良。

她忍不住開口,話語比思緒還快,問從未問過的一句:“你愛我嗎?”

實在是太俗氣的問題。

且一說出口,她就又莫名地退卻了,不想聽到答案了。無論是深情的道一句“我愛你”,亦或是搖頭說“不愛”,她更怕的甚至是聽到前者。因心底驟起了蒼涼,她同那個玄衣小和尚,從未道過一句愛,就連她問得最多的是否歡喜,竟至死也未聽過他答案。

韓聽竺看得見她眼裏的傷與痛,他表情繃得很緊,雙眼也直直望她。他好像感覺得到,她其實不想聽這個問題的回答,亦或是為答案而害怕。

安靜之中,忽然傳來一聲貓叫化解僵局。下一秒,一團黑影跳上沙發,趴在了阿陰腳邊。兩人的視線便都轉向了貓,他不作言語,她亦不催促,好似從未問出過這個問題,除了眼下落筆,無人記得頃刻間發生什麽。

好似剛畫好的一副紅泥小火爐畫卷,不由己的被潑了墨。畫還在,那股意境已經逐漸消散了。

沒過幾天,正趕上這陣子喜氣過去,汪偽政府陳部長操辦的拍賣會定下了日子。十一月二十日,上海淪陷的日子,距今已經四年。明裏暗裏,都不是甚的好意思,卻把上海灘這些叫的上號的人請了個遍。陳萬良當真是一條賣國的好狗,行事很是到位。

去是不得不去的,你若是拒絕,便定然在家睡不好最後的安生覺。明日清早,不,或許是半夜,就會有特務進家門,把你帶走拷問:到底對和平救國有著怎樣的逆反心理。

上海曾經在這日被掠奪,你也要不得好過。

韓聽竺倒是一如常態,早早就應允了陳萬良會去。外界揣測他親日,他從不辯解。有機敏的老板自有對策,去便去,不拍任何的東西便是。這送進去的錢總歸用不到正經需要的地方,最甚的還可能收入日本人囊中,哪個會樂意。

二十日當夜,上海灘的受難日,人人盛裝出席。下午叢師傅就來了家裏,給阿陰弄頭發,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了什麽。韓聽竺只說:“今日帶你去看那木雕。”

冷冷淡淡的,阿陰習慣。他應是不知,她那夜已經看過。

還劃過。

到了俱樂部,是個日本人常聚堆的地兒,今日包了整場,只有中國人。是不是徹底的中國人,自然不好說。陳萬良先上臺假面著說一通好話,無外乎是今日拍賣所得款項都用來和平救國。和平救國,上海如今聽膩了的四個字,收音機裏日日循環,報紙新聞亦不免俗。要先把你腦袋裏的反抗心思全清除掉,一起做行屍走肉般的活死人。

阿陰不多想,同韓聽竺晚到落座,卻見著唐叁也坐了下來。他往日裏跟著韓聽竺,都是四處隱秘的地方一站,什麽風吹草動都逃不開他眼,時刻機警著。

“今日唐叁也坐了,可是要拍個寶貝物件回去討老婆了?”她歪了頭打趣道。

韓聽竺見怪不怪她這幅愛調笑人的樣子。唐叁木訥的臉有些紅,“阿姐莫拿我說笑了,今天幫先生喊價。”

“不多是女人幫著叫嗎?”

“先生心疼阿姐,不願阿姐做這些事情。”

“哦?”她忍不住笑著看韓聽竺,卻見那人假意出神看向臺子,陳萬良的虛偽講話聽的比誰都認真。

真是死要面子。

陳萬良總算撐著他那幹癟的身子骨下了臺,畢竟今日主要事宜是從這些鐵公雞身上拔拔毛。手腳麻利的放了桌子,桌上擺了木槌和木板,拍賣師上臺。可甭管放上來的是什麽年頭的拍品,也無論拍賣師講的多麽天花亂墜,無人叫價。

阿陰不經意地看韓聽竺表情,他仍淡淡的,好似眉尾的那一小道疤都在訴說:與我不相幹。

可她以為今日既然讓唐叁坐下,且唐叁明說了是幫韓聽竺喊價,總歸是要買個玩意回去罷。忍不住低聲同他講:“這個嵌螺鈿經盒真真是唐年間的,值當收藏。”

韓聽竺仿佛聽到了做回應般地點點頭,可唐叁卻無動作。阿陰心想著,也就唐朝的物件我能幫你看看,別的可就不懂行了。但她承認,本意也就是看看熱鬧,再見見《永澄》落入誰手,就已足夠不枉此行。

陳萬良見著眾人無動於衷,當是這些東西入不了眼。他也是個只認錢不識貨的,便知會後臺,上最金貴的。洋行懂拍賣的人直說不好,這最重頭的自然是要放在最後。陳萬良千怕萬怕,怕的就是這事辦砸,踹了那多嘴的人一腳讓他收聲。

卻沒想到,陰差陽錯的引了韓聽竺“上鉤”。

拍賣師神神秘秘開口:“看來剛剛的那些小物件入不了各位的眼。現下上來的這個,可最是珍貴,大家瞧好了。”

說這話時,阿陰正百無聊賴地數那茶杯上的紋樣,一片寂靜後,她總覺得有莫名的情感在牽引。一擡頭,那從盒子中取出來的,可不正是《永澄》。

紋樣也不看了,她靠在椅子上,攬了攬身上的披肩,視線不移。拍賣師在啰嗦地講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阿陰一個字都沒聽得進去,還有人比她更了解嗎?一束光打在放拍品的臺子上,阿陰看的不是木雕,看到的是盛唐僧人。

最清晰的一聲,是身旁隔著些距離的唐叁。叫了《永澄》的第一聲價,也是今晚整場拍賣會的第一聲價。

“二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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