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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設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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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繼榮抵達的第二天,張邁就向歸義軍派出使者,從馬繼榮之請,特地派出禮曹參軍事為正使,剛剛從東方前線回來的嘉陵為副使,精選僧侶一百五十人,新任都尉田浩為隨行護衛,帶了禮物與貢品,取道於闐前往沙州。馬繼榮也旋即返回。

這個時候,盧明德還被拘押在溫宿城內,幾個月的囚禁將這個讀過漢家詩書的回紇才子也折磨得煩躁了起來。

被囚禁的頭半個月,他每日都對著大門破口大罵,要求楊易給予他作為使者應有的尊重,然而沒人理他,如此過了十幾天,他漸漸心虛了起來,一個月後心虛變成了擔心。

“大汗那邊,應該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為什麽還不趕緊派人來解救我?”

“還是說,大汗還不知道?”

“還是說,大汗也無能為力?”

“還是說,大汗沒將我當一回事?”

就在他快要絕望了的時候,一次吃飯時在裏頭吃到了一個蠟丸,蠟丸之內有張小紙條,寫到:“耐心等候,李字。”

李字?莫非是李臏?

在那之後他的心情開始平覆,他畢竟是高昌的使者,楊易雖然扣押了他卻沒將他押進了牢房,只是將他軟禁在溫宿城內的一座土屋之中,每天都有人日夜輪流地監視著他。

時間一久,盧明德便觀察到那些監視者是分為三班,上午和下午的兩班監視者沈默無言,晚上那一班的兩個看守卻有些多話,總是細聲細語地抱怨著疏勒那邊不將溫宿的守軍當自己人看。

“疏勒那邊吃得飽穿得暖,我們卻在這裏喝西北風!楊將軍親自帶領人去放羊、打獵,他們疏勒那邊卻坐在那裏收稅,收了那麽多的糧草,卻一點也不照顧照顧這邊,都不知道張大都護是怎麽想的!我們這邊都快餓死了,眼看去年劫來的糧草快吃光了,夏草又還沒養足,接下來這兩個月都不知道該怎麽過!”

“大都護府那邊還不肯撥糧下來嗎?”

“是啊,他們說什麽沒錢,可沒錢給我們支付糧餉,卻有錢去搞什麽箭術擂臺!你說這氣人不氣人?這個張邁,我看他是對我們楊將軍……”

“噓——小聲點。”

假裝睡覺了的盧明德其實卻聽得一清二楚,心道:“看來姓張的和姓楊的果然有很大的矛盾,現在正卡住了楊易的補給了。”將這些信息與以前得到的情報相互印證,對自己的推斷就更有把握了。

那兩個士兵一個是個大嘴巴,另外一個比較謹慎,但入夜之後無事可做,還是忍不住絮絮叨叨,盧明德從他們的言談中才知道自己離開疏勒後,張邁便辦了一個箭術擂臺,讓由唐軍神箭手組成的箭隊挑戰整個西域的箭術高手,如今這個擂臺已經進入到了高潮。

“聽說連於闐都派人來了,五月初三的那一場比賽,擂臺內外真是人山人海,據傳不但大都護親自觀看,連於闐的大公主也入場觀看。唉,可惜了,咱們沒那眼福去瞅瞅。”

“哼,眼福,我寧可要口福!這兩天配給的東西越來越少了,再這麽下去,我怕我們得去啃草了。”

“你懂什麽呢?五月初三的那一場擂臺,彩金多得可怕!聽說有幾萬頭羊、幾千匹馬,上千峰駱駝,上萬石小麥呢!贏家能夠得到兩成的彩金呢。”

“啊!這麽多,這筆錢要是給了我們溫宿,我們可就不愁過冬了。那後來呢?結果誰勝了?”

“一開始是於闐人領先,但後來郭漳穩紮穩打,還是慢慢扳回了兩輪,雖然贏得很冒險,但最後還是我們唐軍的箭隊勝了,強龍不壓地頭蛇嘛。不過聽說八剌沙袞和薩曼那邊也有人組了隊伍來挑戰,所以五月二十三的那一場惡戰,也許那時候疏勒會更熱鬧。唉,要是張大都護待我們不像一個後媽那樣狠心,能讓我們也去參加擂臺,說不定那樣彩金我們也就有份了。”

“怎麽?你還想去大擂臺?就憑你?哈哈……”

黑夜重新進入寧靜以後,盧明德心想:“看來安西唐軍內部不和的事情,就連下面的人也都清楚得很。”

到了五月中旬,盧明德終於再次見到了一個熟人,竟然是喀喇瓦,原來高昌那邊眼見盧明德久久不歸便再次派遣了使臣前往安西,經歷了許多周折,到四月底才見到了張邁,張邁聽說盧明德還沒回到高昌,先是驚奇,後來派人徹查下去才知道盧明德已經被楊易扣押了幾個月了,震怒之下便派人跟隨新的使者喀喇瓦,同時下了命令當著喀喇瓦的面將楊易斥責了一頓,並喝令他立即釋放盧明德歸國。

從被軟禁的土屋中出來後,楊易又歸還了他所有的財物以及部下,坐在楊易身邊的李臏給盧明德使了個眼色,盧明德便註意到自己的部下裏頭混著一個陌生人,便猜測這人乃是李臏的人。

喀喇瓦接了盧明德離開溫宿城之後,路上盧明德才問起高昌如今的形勢。喀喇瓦卻冷冷道:“我出發時大汗還在高昌,現在大概已經返回北庭去了。”

“現在就回北庭了?”盧明德驚道:“那要是西線出了事情可怎麽辦啊?我這趟回來”

“你還好說,”喀喇瓦道:“大汗在高昌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嗎?可一直就不見你回去,所以才派了我來啊。咱們高昌回紇南北遷徙是上百年傳下來的習俗,總不能因為要等你就不走了吧。老朋友,不是我說你,這一次的差使你是完全辦砸了!”

盧明德驚道:“不是我辜負了大汗的囑托,而且我也確實取得了重要情報,實是楊易無理取鬧,將我扣押了起來,我也辦法啊。”

“作為使者,這些事情也都該考慮到的吧。”喀喇瓦說道:“而你卻在溫宿束手無策,被扣留了幾個月,一個消息都沒傳回來,等到我來救你,對方回一句說是邊將擅權,我們就拿對方沒辦法了。”

溫宿到龜茲的路本來就不好走,這一路上喀喇瓦絮絮叨叨,都沒好臉色給盧明德看。

盧明德心中郁悶,暗想:“我已從張邁那裏得到了重要的情報,如果進展順利的話,不但能夠幫龜茲收回蔚頭、溫宿,而且還能削弱唐軍,斷其一臂。如今和張邁也仍然能夠聯系,這番回去本來就能依計行事,只可恨被楊易扣住,如今時間上卻變得不湊巧,若要等大汗從北庭回到高昌再行此事,那豈非要等大半年?那時候局面變成什麽樣子就難說了。”

不久到達龜茲,盧明德心道:“約昌與我素來不和,如果我就這麽跟喀喇瓦回去,那就是無功而返,大汗就算不降旨責罰以後也不會再重用我了。不如我先立一項奇功然後再回去。”便告訴喀喇瓦說自己在龜茲還有事要辦。

“有事?什麽事?”

盧明德道:“大汗這次派我出使疏勒,目的是替龜茲收回蔚頭、溫宿二地,如今二地還沒收回,我怎麽回去回命?請我兄替我回稟大汗,就說等我完成了使命以後自然回去。”

喀喇瓦笑道:“現在大汗已經回到北庭,我們在天山以南兵馬不足以攻滅疏勒,沒有這份底氣,你憑什麽去和張邁談?咱們就算要向唐軍施壓,也得等主力從北方回來再說。”

盧明德道:“龜茲是我西部屏藩,溫宿、蔚頭又是龜茲的西部屏藩,二地若不收回,龜茲就無安穩之日,龜茲若不安穩,我們高昌就有西顧之憂。此事幹系重大,萬萬不能拖延到明年。”

喀喇瓦笑道:“你要是決意要這麽做,那我也不攔你,不過你自己小心些了,我可不想為了你再去一趟疏勒。”

盧明德道:“放心,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的了。”

抵達龜茲城時,骨咄關心西面的局勢,親自來迎,又擺了宴會給兩個使者洗塵,再詢問這一番兩位使者交涉的情況,喀喇瓦不置可否,說話陰陽怪氣,按照中古時代的國際慣例,宗主國的使者進入藩屬國以後,總得設法刁難一番,敲詐些錢財花差花差,更何況這次是龜茲有求於高昌,所以喀喇瓦這副模樣一表現出來,骨咄馬上會意,便讓宰相洛甫獻上了一份厚禮,共是黃金一百五十兩,喀喇瓦大喜,心想:“龜茲可真是有錢!”瞄了盧明德一眼心道:“這家夥昨日要我先回去,理由說得冠冕堂皇,依我看多半是想單獨留下好好敲詐一筆再回去。”

但他得了一百五十兩的黃金,心願已足,便道:“溫宿蔚頭的事,是盧明德全權負責,你們問他就好。”看看天色尚早,也不進城就離開了。

骨咄忙再來問盧明德,盧明德心想:“若我一開始就表明張邁的意思,他們得來太過容易便不會重視,而且多半還要起疑。”因說道:“進城再說。”

進了龜茲城後,骨咄再給宰相使了個眼色,洛甫便再次奉上黃金一百五十兩來請盧明德笑納,盧明德也不是個清廉的人,先收了,然後道:“我這次西行,本來大有進展,可惜回來的路上卻被唐軍的邊將楊易扣押住了。如今我高昌回紇已經遷往北廷,我看還是再等半年,待我族主力回到高昌,再向安西唐軍施壓吧。”

“再等半年!”龜茲的宰相洛甫驚道:“去年秋後我龜茲便受盡了那楊易的騷擾,他假裝成了馬賊,卻以為別人不知道麽?十二月大寒之後略有收斂,但最近又蠢蠢欲動了。我們如今實在是受夠了!龜茲軍民實在是等不到半年了。”

盧明德道:“如果唐軍實在過分,龜茲為何不反擊?你們也是回紇,只挨打不還手,也不嫌丟了我們回紇人的臉!”

龜茲的可汗和宰相面面相覷,一時無法回答,洛甫嘆道:“尊使啊,那個楊易手上,如今也有上萬騎兵了,而且唐軍的西征軍又已經回來了。”

“那又如何?”盧明德問。

洛甫嘆道:“當日嶺西回紇博格拉汗集結了薩曼、回紇十幾萬的軍馬,卻也給安西唐軍打得落荒而逃,我們龜茲雖然也有幾萬兵丁,卻哪裏是他們的對手?能夠自保就已經不錯了,主動攻擊那是不敢的——除非是由毗伽大汗出兵,那我們龜茲尾隨高昌大軍,興許還可以與安西唐軍決一勝負。”

盧明德道:“可你們就這樣一味地退縮而不反擊,終究也不是辦法,我們高昌之所以保留龜茲這個藩屬,一來是因為我們彼此是同族,二來是想在西面立一個藩屬,若你們這樣懦弱無用,哼,那我們還留著你們有什麽用處?”

這句話裏頭暗藏威懾,骨咄心頭一震,盧明德又道:“不過這次我出使疏勒,經過多番交涉,安西唐軍的張大都護已與我達成秘密約定,他本人還是肯將溫宿、蔚頭割讓的。”

骨咄大喜,道:“真有此事?”

洛甫道:“若是這樣,那我們龜茲百姓可就都要感謝尊師的大恩大德了。”頓了頓,又說:“不過那個張邁真的會割讓?那不是他在虛與委蛇?”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若你真的已經和唐軍達成密約,怎麽他們還會囚禁你?”

盧明德笑道:“張大都護之所以肯割讓兩地,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你們可知道安西境內,如今有兩派勢力鬥得厲害?”

骨咄洛甫忙問:“那兩派勢力?”

盧明德當下給兩人分析道:“外人看來,安西唐軍如今聲威炫赫,其實內裏卻不是鐵板一塊。我已經打聽明白,那個張邁是個外來的使者,是去年才到達安西唐軍的老巢——新碎葉城的,雖然如今唐軍立了他做大都護,但唐軍舊家族的勢力卻很大,而這些舊家族,對張邁又是一派既擁立又利用的態度,而張邁那邊對楊易也是多方限制。所以眼下安西唐軍內部,按照我看來,應該已經分為外來派和守舊派兩大派系,張邁和一幹剛投降的人是外來派,而楊易則是守舊派。你們可聽說如今疏勒大熟?而且工商又十分繁榮?但那張邁卻一顆糧食也不給楊易,這才逼得楊易又得自己放牧,又得自己狩獵,到了去年冬天更逼得到龜茲來搶劫。”

骨咄和洛甫對望了一眼,洛甫向骨咄點了點頭,說道:“按理說,疏勒是安西軍的腹地,溫宿是邊疆,腹地是要接濟邊疆的,可疏勒去年大熟,但疏勒那邊卻沒給溫宿這邊運糧來,還有就是那個楊易似乎也被逼得自己去放羊擠奶——這些情報我們倒也都探聽到了,只是不知這裏頭還有這樣的緣故。”說到這裏,洛甫不忘拍一下盧明德的馬屁:“還是尊使英明,去了疏勒一趟,竟然就挖出了對方這麽深的內幕,若不是尊師點破,我們都還蒙在鼓裏呢。”

骨咄道:“要是這樣說,那麽安西唐軍倒也不是無懈可擊。”

“何止是無懈可擊!”盧明德笑道:“張邁現在是恨楊易恨得要死,只是楊家勢力太大,他沒法動他罷了。”

骨咄和洛甫再次對視了一眼,洛甫道:“尊使這話是說……”

盧明德道:“如果我們能夠幫張大都護葬送掉楊易,那麽張大都護將會十分樂意將溫宿、蔚頭交還給我們。”跟著才道出了張邁和他的秘密約定,要回紇這邊設置陷阱,然後就由張邁下令讓楊易往陷阱裏頭跳。

兩人一聽都忍不住驚喜起來,骨咄叫道:“原來尊使已經和張邁達成了這樣的密議,為何卻不早說?”

洛甫卻有些持重,道:“這個,不會是張邁的詭計吧?我聽說這夥安西唐軍可是詭計多端,接連設了好幾個騙局了呢。”

“不會的。”盧明德笑道:“這件事情,我前前後後已經將所有可能性都考慮過了。如果張邁是使詐,但是設置陷阱是由我們來,主動權掌握在我們手上,如果發現形勢有異,我們隨時可以住手,那麽安西唐軍將偷雞不成蝕把米,而我們不會有損失。這是第一。”

骨咄與洛甫都稱是。

盧明德繼續道:“如果張邁確實是和楊家有沖突,只是要借我們的手鏟除楊易,實際上卻不打算將溫宿、蔚頭歸還我們,那我們也不吃虧,因楊家一旦被鏟除,唐軍實力必定大減,仍然有利於我們西進。這是其二。”

“不錯!”

“而且如果我們所料不錯,張邁一旦對楊家動手,安西唐軍內部必定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那時候薩曼和八剌沙袞必定都會施壓,他內外交困之下,只怕也沒能力來和我們爭奪溫宿、蔚頭了,則龜茲西線的危機可以解除。這是第三。”

骨咄和洛甫都覺得盧明德所言不錯,這次的事件主動權確實掌握在自己一方手中,就算是最壞的情況——張邁整個兒是在使詐,至少也不會比眼下屢受楊易侵擾卻無還手之力來得更差。

“可是我們就算設了陷阱,又如何通知張邁呢?”

“這個不用擔心。”盧明德笑道:“這次我回來的使團裏頭,就有一個張邁派來的人,通過他我們可以將傳到疏勒,同時也能夠從他那裏知道張邁下一步的動作是什麽。”

而接下來他們要做的,就是等待動手的時機,以及確定陷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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