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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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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葉闌聲自胡游消逝之後,再次見到黃煌。

這個瘦骨嶙峋的黑衣少女,臉色陰沈,抿著清白的嘴唇,若非眼窩深陷的眼睛中隱約有兩點幽幽鬼火般的光芒,簡直就沒有半點活人生氣。

黃煌的語氣中有一種對胡游存在的毋庸置疑的肯定,她一瞬不瞬的盯著葉闌聲,不放過他絲毫的反應,等待著他的回應。

葉闌聲指尖微動,半斂起眼皮,他擡起手掌,懸在半空的那盞小小的黑燈便悠悠到了他的掌心。

黃煌被燈中斑斕的光晃了眼睛,她不由垂眸看了一眼,指腹間的灼燙在那瞬間至盛,黃煌看得一眼,猛然一震,光影映照而上,把她削瘦的面頰照的陰影深刻。

“這燈中的蓮芯焰中是胡游的心。她在衰竭前用焰心換取你的一場鏡相華影。”

葉闌聲說話的語氣很平靜,沒有起伏,然而就是這種沒有情緒的敘述,卻更讓黃煌心中的鈍痛後勁猛烈,她如同被人一下子抽了魂魄,竟沒有反應。

良久,她像是一個再度被啟動開關的人偶,擡起沈沈的眼眸,聲音機械而冷淡,“我明白了。”

隨著她的話,燈中的焰火似是有感知似的猛然跳躍了一下。黃煌一僵,霎時擡起左手,只見指腹上那一個小小的紅印化為一縷紅煙悄然褪逝。

孟楚衍看著黃煌那失了情緒和表情的木然反應,忽的咬緊了牙,臉頰的肌肉緊繃起來,擡手用力按住灼熱劇痛的左眼,指縫中透出他驚慌失措的眼神。

眼前是百年前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眼,那片鮮血和火焰交融的大地上,到處都是濃稠到幾乎結成固體的血泊,一具具焦黑的屍骸橫七豎八卻堆積如山,火焰在屍體和樹幹上發出幾類野獸咀嚼的劈啪聲,灼灼燃燒。

在這一片黑與紅,血與火交融的大地上,有一個持劍的白色背影遙遙獨立於遠處,那人似乎感知到身後的視線,慢慢轉頭,斑斕的光在那人身前盈盈發亮讓面容變得隱晦一片,染血散亂的長發絲在彌漫著腥臭和焦腐的風中輕揚而起,遮擋了面容。

他看不清那人,而模糊的視線在那一刻永久的合上了。

耳邊最後只有一聲剝離了情感的聲音,蒼老而古怪,“我就知道。”

葉闌聲嘴唇抿起,他感到黃煌那壓抑而紊亂的呼吸猛地沈了下來,就像燒開的水驟然的冷卻,他默然的看著面色冷硬若鐵的少女,隱隱感到莫名不詳。

他眉頭微蹙而起,卻聽得一旁大樹搖晃下,枝葉摩挲的聲響。

孟楚衍伸手撐著樹幹,極為難受的捂住幾欲迸裂的左眼,手掌下似乎感到了細小血脈的灼熱跳動,恍惚間似乎有一股熱血在左臉流淌下。

是幻覺。

可笑,他明明已經不會有血液的流動,更遑論那已經不再跳動的心此刻竟像在胸膛中疾如戰鼓的咚咚狂跳。

可這幻覺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他一寸寸睜大的眼睛裏竟慢慢凝聚起了那個火焰和屍體堆砌之後的人。

“李良歧?!”那一瞬間,孟楚衍喉間若燒,嘶啞出聲。

那張半側過來的臉上粘結著扭曲的發絲和未幹涸的血液,半垂著眼瞼,眼神沒有絲毫光彩,晦暗而沒有聚焦,這個猶如一具空殼的人卻如此的熟悉。

“楚衍!”

只見愈發清明的光線照射下來,透過樹蔭的縫隙像是針一般直直紮向孟楚衍脊背,葉闌聲目光一凝,立即伸手扯過身上的黑綃袍,手臂向著那個佝僂的身影處揮甩而去。

黑色的鬥篷仿若一塊巨大的幕布在半空中展開,遮擋住了光線徐徐罩住了孟楚衍。

黑綃袍的衣領擦過孟楚衍的臉頰,那輕若無物的柔軟讓他微微一顫。一時間忍不住喉間的癢意,咳了兩聲,嘶啞著聲音,“咳咳——我想起來了,阿葉。”

葉闌聲看著孟楚衍慢慢直起身來,蒼白的臉色幾乎透明,比之數百年前他們一起歷經的那場“殲滅之戰”,奄奄一息得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良歧確實沒有死,他成為了提燈者。”孟楚衍的聲音很低,聽上去有幾分怪異。

葉闌聲沒有說話,看來孟楚衍並不知道李良歧後來成為了歸墟新眾,成為了提燈者。自己和他的記憶顯然既有重疊卻也存在違和相悖之處,只是他不知道這記憶斷層從何處開始出現了岔路。

“阿葉,我相信你所說的話。這其中一定有什麽緣由,應該不只你被抹消篡改了記憶,我想連同我應該也可能有一些錯誤的記憶。”

孟楚衍皺眉說道,隱隱帶著歉疚和無措,他沒有看葉闌聲,在沈默間無力的松開了捂著左臉的手,那一道縱貫而下的疤痕深刻猙獰,殷紅若血,仿佛淋漓的新傷。

葉闌聲看著那道仿若新鮮的傷疤漸漸變得暗紅陳舊,心中閃過一絲疑惑,他嘴角抿起,半晌,響起他平靜的聲音。

“楚衍,你還想起了什麽?”

孟楚衍露出一個淒然的笑容,垂首慢慢搖頭。“除了最後聽見一個蒼老的女聲,我想不起其它。”

女聲?葉闌聲有些奇怪,然而看孟楚衍的神情,那聲音的主人似乎不是木清瑤。可,那又會是是誰?

這個疑惑並沒有在他腦海中停留太久,眼角餘光中默立的那個黑衣少女令人無法忽視,她宛若一具沒有生息的蠟像,漆黑的眼眸凝視著燈中焰火,葉闌聲心中一動。

“確如你所想。牽涉百年前的那場天懲的因果被至高諸天封存禁制,相關的事物也被抹消殆盡,這其中包括了你和我。”

天際光線愈發強烈,掩日劍的寒氣在纏上他的小臂後倏忽褪去。葉闌聲看著手中黑色的長劍暗自思忖,也許是劍息氣流一時間沖撞了諸天施加的禁制,才讓他們得以想起零碎的畫面。

“那……要怎樣才能想起來?”孟楚衍擡起臉,不自覺的微微屏息。

——最後的那一個聲音雖然陌生,但不知怎的讓孟楚衍覺得非常重要,他極其肯定那是個自己絕對不能夠忘記的人。

“阿葉,你是提燈者,是否知道什麽辦法能……”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孟楚衍陡然住口。

他感到懊惱和羞恥。

什麽時候自己竟然也變得這般狡猾?居然能一邊指責阿葉成為至高諸天的擁護者,一邊卻又指望著他能利用這個身份行方便之事。

葉闌聲沒有註意到孟楚衍的異常,沈默的抿著唇,片刻才道,“有,而且……”

他說著忽然一頓,心中沒來由的掠過一絲陰影,那種像是被一張看不見的巨大絲網罩住的束縛感讓他緊緊蹙眉,“現在已經齊全了。”

黃煌,孟楚衍,乃至這掩日劍,這一切真的只是恰到好處的及時巧合麽?

葉闌聲握劍的手指微微收緊,但沒有表現出心中的顧慮,在孟楚衍投來的詢問目光中,微微斂神,平靜的向他解釋。

“我從歸墟撰師那得知,解開那段過往的禁制,如非至高諸天之力或靈虛幻境重溯,則需無命之人為介,掩日石為束,往昔舊人為引,百年之物為契,而這些所需的條件如今都已齊了。”

孟楚衍聞言,不禁看了眼身側被方才淩厲的氣流所劈,斷口卻只深入半截,依然挺立不倒巨樹。

——百年之物以這高齡之樹當行,往昔舊人以自己便可,掩日劍也足以作掩日石,只是這無命之人又在何處?

明明尚且缺少一個至關重要的條件,可阿葉又為何說齊全了?

就在孟楚衍張嘴把話問出口前,眼角餘光不經意瞥見那個面色如死,一直默不作聲,全無聲息的黑衣少女,一瞬間,他恍然明白了什麽。

那個如同沒有意識的黑衣少女忽然動了起來,她沒有轉身,只是別扭的轉過頭,那雙漆黑如同玻璃彈珠的眼睛似乎望了眼孟楚衍,繼而又轉頭看向了葉闌聲。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

黃煌垂著眼皮喃喃出聲,一句話重覆了兩遍,似乎是在思考什麽,臉上卻是一副漠然神色。

孟楚衍默不作聲的看住葉闌聲,此刻他們誰也沒有出聲,沒有人問黃煌她到底明白了些什麽。

數百年前那個亂世中,奇人異術橫空出世的並不少,他曾碰到過有人運用陰毒禁術肆意殘害性命。因此,他很清楚力量之間的平衡轉換,這個少女一旦作為介質,就必須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而,這一個選擇就在這個黑衣少女的手中。

在那突如其來的靜穆中,葉闌聲手中的祭魂轉魄燈忽然波動起來。他看了眼斑斕的焰火,眼中流露出不忍和遲疑,他抿起唇。

胡游不惜神形俱滅便是讓黃煌能夠平靜安穩的過完一生,他不能把毫無幹系的黃煌牽連到他們的事情中來,她有自己的人生。

他看向黃煌,嘴角微動,剛想說什麽,只見黃煌沈沈的眼眸中忽然閃過一抹異色,擡起頭來盯著他,問道,“我死後,是不是也會入這一盞燈?”

葉闌聲指尖一動,抿了下唇,“是。現世生魂只有斬盡三心後才能魂歸彼岸,否則,便永遠在燈中輾轉直至消亡。”

黃煌似乎沒聽見葉闌聲後面的話,眼底升騰著斑斕躍動的冷寂火焰,忽然松了口氣。

“我幫你。”

這樣無端的一口答應,讓孟楚衍驚詫,也讓他霎時有種罪惡感,這個少女到底知不知道作為介質所要承受的代價。

“黃煌。你知道作為介質需要付出什麽代價麽?”葉闌聲沈聲道,冷然的語氣中似乎壓抑著什麽情緒,“作為介質,你會耗損三年的生命。”

黃煌被葉闌聲忽然直呼其名所怔,然而回過神的她眼底卻有一種奇異的笑意。“三年,足夠了。”

她的話令人費解而莫名,那個笑容更是如同暗夜中詭異綻放的花,哀傷而古怪。

對於生命只有短短幾十年的人類來說,三年的代價已經相當大。

葉闌聲皺著眉頭看著黃煌的異常,忍不住想說什麽。

“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就是葉闌聲。”黃煌忽然出聲阻斷了葉闌聲開口的意圖,漆黑的眼珠幽幽轉過一抹深色,她猜到葉闌聲想要說什麽,徑直道,“我已經做出了自己選擇,是我的個人意願與你無關。”

“為什麽?為什麽不好好珍惜你的生命?”葉闌聲漆黑眼眸轉冷,猶如三尺冰寒。他有些惱火和後悔於自己竟把這個毫無幹系的少女牽扯了進來。

“為什麽?你真的不知道麽?”黃煌用變了調子的聲音重覆了一遍,她盯著葉闌聲,眼睛一下子被一層昏暗遮蔽,神情陡然變得陰郁而憤恨,那股情緒是如此的真切而激烈。

“我的祖母年輕早卒,父親英年病逝,母親喪於車禍,就連胡游……最後只有我一個人,只剩我一個人。然而這些都是被一早就寫好結局的,我看到的是被安排玩弄的命運,可是我不服,我不服這命,不服這天,憑什麽我的人生要被那樣主宰。”

黃煌的聲音嘶啞而尖利,吐出了她積聚心中的沈重和怨恨。

她近乎咆哮的說完,忽的安靜下來,又恢覆了那一副如同玩偶一般的毫無情緒,她轉過漆黑的眼珠,聲音低沈而發冷,“因此,葉闌聲,我選擇的不是幫你,而是幫我自己。”

黃煌言辭決絕,刻意把葉闌聲那一份不忍和猶疑也幹凈的剔除了出去,她為自己的選擇準備的理由是那樣的充分。

葉闌聲有些動容,沈默了良久,才道,“你何必如此。胡游她最後的心願便是希望你能平穩安然的度過一生。”

孟楚衍的神色覆雜。他既怔楞於那個黑衣少女如此晦澀激烈的情感,又對葉闌聲如此直白的試圖挽回那個黑衣少女執拗的心意感到吃驚。

百年前的葉闌聲是那般冷銳孤傲,不屑解釋和承情,根本不會這般猶疑。

“她明明知道的……”黃煌喃喃,神情在下一刻陰郁起來,冷冷道,“讓我孤獨度過漫長一生,最後獨自死去。她這樣的心願,難道就不是詛咒麽?”

葉闌聲不再多說什麽,只冷淡的吐出一個字。“好,如你所選。”

那個黑衣少女在葉闌聲話音未落之時,悄然垂眼去看祭魂轉魄燈,嘴角轉瞬即逝的揚起,“不過,我有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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