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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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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池硯下飛機就看到了父母。

卓夫人一臉驚愕,精心護理的臉上明目張膽地寫著“這貨誰啊我兒子呢”。卓池硯張開懷抱把母親摟進懷裏,笑說:“媽,你生的,你不認識了?”

“你怎麽黑成這個鬼樣子!”卓夫人打他,“所以不肯發自拍就是因為太黑了,是嗎?回頭我買點美白乳液,你記得按時塗。”

卓池硯:“……哦。”

“黑一點怎麽了?黑一點比原來更有男子漢味道了。”卓先生斥道。“身材還精瘦了這麽多,可見這半年多他沒有荒廢。”

“我兒子生得那麽白,為什麽要黑?”卓夫人拍拍胸口,“不知道多少人羨慕我兒子的膚色呢!”

卓先生譏諷道:“你也知道你生的是‘兒子’哦!不明白的聽了還以為是個閨女呢。”

“你閉嘴!”卓夫人不耐煩地說,湊過去摸摸卓池硯的臉,“你那狠心爹這一點沒看錯,瘦了好多,媽媽今天燉了豬腳,多吃點把肉長回來。”

卓池硯:“……”

卓夫人果然燉了豬腳,滿滿一大盆。剛從高壓鍋裏端出來,卓池硯便伸手去捏,卓夫人拍他的手背,說:“眼見著剛出鍋,不知道燙嗎?”

卓池硯說:“我餓了。”

這時候門鈴響了,卓夫人吩咐道:“去開門,應該是露繁。”

卓池硯嚇了一跳,“盛露繁?”

卓夫人狠狠剜了他一眼,“對,你的女朋友!半年多不見,還要我這個當娘的幫你聯系!你怎麽比你爹的情商還低啊?當初他還知道邀我一起看星星呢。”

“然後你們愉快地談起了開普勒第三定律?”知父莫若子也。

“哎呀,你這孩子!趕緊地去開門!”

卓池硯領命開門,果然是盛露繁。她化了一點點淡妝,一襲紅白格紋的小裙子,脖子上松松掛著絲質罌粟花紋的方巾。

“這麽漂亮啊。”卓池硯恭維。

盛露繁繃著臉,“謝謝!”

“我本來打算明天去找你來著……”卓池硯大略知道這小妞為何不高興,小心翼翼地哄著。

“嗯。”盛露繁愛理不理的。

“露繁來了啊?”卓先生扶了扶眼鏡從裏屋走出來,“快坐!坐下!池硯你好好招呼人家姑娘,我去給你媽打下手。”

盛露繁含笑道謝,揀了張直背椅坐下,脖子微微一仰像個女王。卓池硯不想讓她不高興,挑了旅途中的趣事同她說,說了納達,說了大象,說了小鹿,說了非洲來自巖漿的熱風,甚至說了布魯斯·維斯坦。只是沒有說一個小姑娘。卓池硯隱約覺得提到依米她會不高興,不是帶著嫉妒的不高興,是更令人難受的不高興。

在卓夫人防不勝防的勸哄下,盛露繁擱下優雅大口吃著油膩膩的豬腳。她是卓夫人手上帶的學生,卓夫人本來就喜歡得不得了,兩人一聊便把卓池硯給撂到一邊去了。卓池硯同卓先生大眼瞪小眼,“爸……”他剛一開口,卓先生就嚴厲地說:“食不言,寢不語。”

卓池硯瞅瞅聊得正歡的兩位女士,心中憤憤道:“這話您跟她們說去。”

一頓飯吃完,盛露繁嚷嚷著吃撐了,打算走回家去消食。“我送你吧。”卓池硯自覺地站起來。卓夫人讚賞地瞄了他一眼,卓池硯便動身開了門,誇張地深鞠躬對盛露繁道:“女士,您請。”

“這孩子,什麽年紀了,還跟小時候一樣皮。”卓夫人在身後咯咯笑。

兩人沿著大馬路走,天氣在漸漸變熱,路旁行道樹上開著密密匝匝的紫色小花,時不時飄下一大片紫色的雲彩。本該是夏始春餘,葉嫩花初的季候,卻因城市熱島效應之故,行人紛紛穿起了短袖襯衫。盛露繁一路沒有說話,只聽司機因堵車不時不耐地按下喇叭。

“感覺池硯變了很多呢。”他們走上一座小橋,橋下是一條小小的河流,河風沾著水汽潤澤著臉龐。

“變黑了嗎?”卓池硯苦笑,“我媽已經說過好多好多遍了……”

“黑是黑了不少,”盛露繁挑剔地瞟他一眼,“但我說的不是這個。”

“嗯?”

“感覺你,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東西——至少是我們戀愛以來,你一直在找的。”

“啊……”卓池硯驀然一驚。

盛露繁正色道:“你打算什麽時候提分手?不如現在就攤開吧,拖拖拉拉對誰都不好。”

“我,我沒有……”卓池硯啞口無言。

“相親的時候,我對你印象非常深刻。”盛露繁輕聲說,“感覺你很幸福,並不是一個需要相親的人,我那時候跟你一樣幸福,所以心裏想著,就算談不成男女朋友,也能結識個不錯的人。但後來也沒再見了。再見的時候,我們都缺少了一部分,也許可以彼此撫慰傷口,所以我默認了你的告白。可惜不太成功對不對?我們缺失的部分都沒能從這段關系中得到補救,只能算是同病相憐者的彼此安慰。”

卓池硯望著橋下那條小小的河流過,與岸邊尖銳的石子撞擊出細碎的白色泡沫。

“這一次見到你,我感受到你的缺失被彌補了。我為你高興,也為自己擔憂。不用將彼此束縛在一起了,我們不能同甘,共苦的時候也只是在掙紮。‘不合適’這個詞雖然老套,但放在我們身上莫民奇妙地合適。分手吧,池硯——我們彼此成就吧。”

盛露繁伸出手來。

卓池硯同她握了握手,“分手這話由你提出來,感覺我好慫……”他於是搶占先機地擁抱了這個姑娘。

北京少雨,一年下不得幾回。只要一下雨,的士司機的駕駛證便成了一紙空文,像個駕校學員似的在街上橫沖直撞。私家車司機也好不了多少,只有公家車在專用道上耀武揚威如帝王出巡。

不出所料地堵在了十字路口,卓池硯心平氣和地拿出手機來處理消息。他費了一個月的時間來整理素材與文檔,編輯審閱後說:“我覺得你弄得不錯。”這編輯是個老人了,平素嚴苛得不行,得他一句誇讚可了不得。最近一直在忙排版,卓池硯不太懂這些,同印刷廠的人斷斷續續商量著。

的士緩緩地挪,司機拍了拍大腿,說:“只怕還要等上半個小時,先生您急不急啊?”

“不急,不急。”卓池硯忙說。

“真的?”司機遲疑地說,“這種事,遲到不好吧?”

卓池硯楞了楞,勉強笑說:“不是集體祭祀,那邊是我關系很好的故人,我單獨去瞧瞧她,不會耽擱事的。”

“這樣啊,”司機躊躇說,“節哀順變……”

卓池硯故作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挺久的事了,我現在早習慣了。”

折騰了一個鐘頭,總算是到了墓園。卓池硯結了賬,拄著傘緩緩地走。墓園裏種了些洋槐樹,一碧千株,綴了些其白如雪的花朵伶仃地掛在樹梢,妄圖拖拽住春天的尾巴。石砌步道上倒是鋪滿了落花,在被雨水打濕印染成煙氣淋漓的白錦緞。“都開落了啊……”卓池硯心裏念叨著,他上次來是花開得最盛的時候,千樹萬蕊,撲面如浪潮。

他在熟悉的墓碑前駐足。

“好久不見了。”他輕快地開口,從衣兜裏掏出皺巴巴的一小枝白色瓊花,擱到墓碑下頭,“別嫌棄啊,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從我媽的院子裏折的。”

他似乎聽到熟悉的笑聲,是嚴肅場景中忍不住的“噗嗤”一聲。

“你躲在哪裏笑呢?”卓池硯柔聲說。

四周闃靜無人,只有雨水嘩嘩敲打石板道。

“什麽啊,自己偷偷笑,又不出來見人。”他仰著頭抱怨。他怕眼淚流下來,於是看到了自己純黑的雨傘內襯。

卓池硯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覺得有些累了就決定打道回府。扭過頭沿著石砌步道往回走的時候,見到前方有人撐著素紋格子傘往這邊來。他沒往心裏去,仍舊走著路,越近越覺得那身影熟悉,一時又記不起是誰,怕是與榮夏相關的故人。眼下他委實沒有精力去應酬,便準備繞道避開,卻聽那人遙遙呼喚道:“卓池硯——池硯——”

是榮夏的父親。

長輩已經開口叫他的名字了,卓池硯便避無可避,快步迎上前,喊道:“榮先生。”

榮先生剛剛怕他避開,腳步加大了許多,現在有些累,氣喘籲籲道:“是你啊。”

“啊……”卓池硯不知如何回覆。

“守墓人同我私下說,我們家姑娘墓前,時不時有個模樣蠻俊俏周正的小夥子來看顧著,語氣不甚唏噓。我那時候就想著是你——果然是你啊。”榮先生氣息均勻了,執了楓木傘柄,一身卡其色的長身風衣,仍是卓池硯當初見到的成功人士派頭。

卓池硯不答話。

“陪我這個老人再去看看我們家姑娘吧。”榮先生道。

“好。”卓池硯說。

他再度站到了榮夏的墓前。白色大理石墓碑被雨水沖刷,無悲無喜。卓池硯小時候堅信著靈魂啊、孟婆湯啊那一類東西,正是在那個年紀,女孩子們寫一些看上去漂亮實際上毫無內容的文章,大段大段的“曼珠沙華”或者“彼岸花”。卓池硯不寫文章,卓池硯自負很有邏輯思維地對卓夫人說:“科學家怎麽知道沒有輪回呢?他們又沒有死過。”

卓先生在一旁斷定:“這孩子以後還是讀文科吧。”

後來卓池硯果然讀了文科,再後來卓池硯自己也不相信輪回了。

然而此刻,卓池硯卻忍不住想,榮夏倘若一碗飲盡了孟婆湯,會投生在哪裏呢?也許沒那麽漂亮了——那麽漂亮的臉蛋兒可並非隨隨便便就能投生出來的,也許變成了潑辣的性子。但總有什麽是不變的,因為靈魂還是那樣的靈魂。

事實上這世上再不會有榮夏了,不論輪回是否存在。

“我一直怕她這樣。”榮先生突兀地開口說,“我這個寶貝女兒,從小一副軟心腸,對一切都有無限向往。以前我總鼓勵她,覺得年輕人見見世面沒壞處,後來我害怕,就像手握風箏線的人,瞧著風箏越飛越遠,終於察覺風箏線怕是束縛不住她了,想要往回收。”

“回收的時候,線就斷了。”

“我跟她母親日夜殫精竭慮,怕的就是這個。”

卓池硯輕聲說:“風箏她——風箏她想要飛。”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嗎風箏都墜下來了,我再也看不見她。”

“也許,也許只是飛到你看不見的高空去了。”飛過了一層層的白雲,飛過成群的大雁,沒準兒突破了大氣層——卓池硯果然只能讀文科。

榮先生疲憊地站在墓前,卓池硯眼睜睜看著他筆直的身影佝僂起來,一手撐傘,一手捂臉,褶皺的眼皮在抖動。

卓池硯上前接過他的傘。

“小夏她——小夏她最後,也呼喚過你的名字。她——她一直深愛著你。”

“我也——”卓池硯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微弱地開合,卻沒能發出一點點聲音。此刻萬物皆寂,盛放的白色花朵以最端正的姿態從枝頭墜落,而聲音全在另一個次元。他現在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他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聲音隔著洪荒萬古漏過來,振聾發聵,“我也一直深愛著榮夏。”

原來我一直深愛著你啊。

卓池硯二修新聞稿期間,收到了布蘭琪從希臘寄來的明信片。簡略地問安好,俏皮地說:“你曬得多黑了?我現在也黑得不得了。”卓池硯哼一聲,琢磨她堂堂一個白人能黑到哪裏去。最後順帶提了提依米,“還能聯系到那個小妞嗎?也替我問候一聲唄。”

他從雜志社收發室取了明信片出來,一邊走一邊看,看到最後頓住了腳步。

“池硯?”同事見他反常,試探著說。

“原來,魔法也是有範圍的啊。”卓池硯喃喃自語,“我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記得那個小姑娘的人……”也不是什麽通天徹地的法術嘛,他心裏故作嫌棄地想。

“誒?”同事只聽到些微詞語,像是“魔法”啊、“小姑娘”什麽的。

卓池硯擡起頭沖他燦爛地笑。

新聞稿發出後,不出所料收獲了巨大反響。許多人從渾渾噩噩的日常中略微探出一個頭,開始對動物保護啊、偷獵行為啊評頭論足,還有個頗具名頭的明星在這風口浪尖不湊巧穿了件狐裘披肩,被網友口誅筆伐。卓池硯做新聞分析的時候,把評論摘錄下來,對身邊的同事說:“感覺學會了不少罵人的新技能。”

同事說:“想學罵人?找個機會去管管社會新聞,一個月準保得到質的飛躍。”

也有聲音說:“你們這些人,單單嘴上說得痛快,敢不敢實地去保護一下?這寫新聞稿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嘩眾取寵,他去非洲能幹什麽?公費旅游唄!”

卓池硯其實頗想要理論一下,至少一點,哪家的“公費旅游”能有他這一趟如此驚險刺激?手機上都編輯好了,最終沒有發出去。

單就本身而言,新聞稿其實沒有意義,對不對?白紙黑字印刷出來,即使給全世界人手發放一份,對慘遭屠戮的生命也沒有絲毫助益。

但是不能不寫,必須要寫,寫大草原上溫柔悲憫的象群,也寫大山裏寂寞苦守的小孩。必須要讓你們知道每一件巧奪天工的象牙藝術品上抹了多少鮮血與淚水,必須要告訴你們北上廣金色幻影輻射地以外的清貧歲月。

一定要說出來,讓你們知道這世上無數種悲歡的可能。

只有你們知道了,才能改變。

卓池硯拍攝的這組照片流傳甚廣,本意只是去非洲采風的日常欄目,不想一石激起千層浪。雜志社乘勝追擊,出了本單行的小冊子,銷路也頗可觀。

卓先生戴著新近配的老花鏡,坐在書桌前仔細讀了個下午,夕陽塗抹臉龐的時候,他鄭重對卓池硯說:“你這一趟沒白出去。”

“黑著回來了嘛。”卓池硯嘴上不正經。

其實他已經快白回來了。

離那一趟魔幻現實主義的旅程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北京城被烈日燒烤著。卓池硯覺得,夏天的時候,城市正像是新疆燒烤架上的串串,白天烤一烤,晚上翻個面好歹出口氣,天一亮接著烤。房子外的樹開了綠色的花,風一卷撲啦啦一樹的狂歌醉舞。

“什麽花啊,居然是綠色,要不是我心細,誰知道你開花了?”卓池硯敲了好一陣鍵盤,趴在窗臺上,用手去戳那小花。

他有時候覺得有人坐在樹上笑,像是要撲進他的懷裏。

“你見到她了嗎?”他在耳邊將手掌卷成喇叭狀,偷偷摸摸地說,“你要是見到她,就小聲告訴我,我可不能讓她嚇到。”

什麽啊,太蠢了。事後他又想。

香山楓葉紅了,周末,卓池硯與棉被纏綿到九點半,昏頭昏腦起來,下午打算去寺裏撞撞鐘。這時布蘭琪來電話說已經到了北京。

卓池硯覺得這個美國妞估計對自己仍然心不死。“我這麽招人愛?”雖然照鏡子的時候,一向是蠻自得的。

“在機場嗎?要我去接機?還是等你安頓下來,我再去找你?”

布蘭琪在電話那頭憋著笑說:“我在你樓下。”

卓池硯嚇了一跳,“哦喲,這麽浪漫。

“你趕緊下來啊!”布蘭琪不耐煩道。

卓池硯披了件外套,趿著拖鞋就下樓去。

秋天風刮得嘩啦啦響,他窗前那株開綠花的樹,又開起了紫花,一樹富麗堂皇的端正顏色,濃得要滴下來——到底是什麽花啊?這個時候,卓池硯也不忘琢磨。

布蘭琪站在樹底下,仰著頭望他的窗口,一身淡灰色小套裝,羽毛般的絲綢領結,風要刮走她深褐色的小香風鉤花軟帽,她伸出左手捂住帽子,風止住後撫了撫自己金色的頭發。聽到聲音,她轉過臉來,笑瞇瞇地看著卓池硯。

風撞進了卓池硯懷裏,像是有個姑娘從樹上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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