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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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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魄不曾來入夢。”

中學時候背《長恨歌》,時間久了,能記住的只剩下“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或者“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後來榮夏去世了,卓池硯也沒流露出多少深情來,只暗地裏琢磨著,往後想要見她就只能是夢裏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心一意等待著某個人入夢,她卻偏偏不來。這時才明白那句“魂魄不曾來入夢”的隱痛,只有這一個祈願了,分明也不難,偏偏不行。

來到這塊幹熱的大陸後,倒夢見她好幾回。

是卓池硯記憶裏的老樣子,淡薄的灰色細紋長裙,沈靜地獨坐在一室春天裏。卓池硯大大咧咧地上前,在她眼底下伸手揮了揮,“嘿!”

“池硯……”她呼喚,帶著回音。

榮夏的頭發比卓池硯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長,拖曳到腳踝,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盤踞成巨大的羅網將卓池硯編織其中。卓池硯挽住一截纏繞在手腕上的發絲,清晰地說:“這是夢。”發絲如蛛網層層將他吞噬,卓池硯還輕笑著說:“你這樣子還真像是鬼啊……可惜,榮夏就算變成了鬼,也不會害我的——也不單單是我,她不會害人的。”

緊緊纏繞他的頭發忽然凝滯,他恍惚間從夢裏清醒過來,榮夏的面影如白鴿飛向藍天,溫柔的餘光是白鴿飛處飄下的羽毛。纏繞著他的也不是漆黑的發絲,而是拱壁上怒放的金鏈花與波斯菊的根莖。他身邊,布魯斯目光如炬,納達卻還沈浸在某一場美夢裏面。

“是一場好夢。”布魯斯若有所思地沖卓池硯點點頭。

眼看著花莖如蛇一般攀附而上——雖剛爬上卓池硯的腰間,卻快要纏上納達的脖頸了——卓池硯沒有心情理會布魯斯,伸手拼命地搖晃納達,“醒醒!醒醒!再不醒來你就出不去了!”他百般無奈,伸手揍了納達一拳,納達臉龐上浮起紅腫,卻仍舊浸在夢中。

“看來真是一場好夢。”花莖只纏到布魯斯的腳踝,並逐漸抽身而去。他的腳下裂開一個黑漆漆的洞,布魯斯只來得及對卓池硯說:“他必須要自己醒來才行。”話音剛落,便直直掉入了洞中。

卓池硯眼睜睜看著纏在自己身上的花莖逐漸退去,納達卻被越纏越緊,不由得大叫道:“納達!納達!”他急得不行,又想不出一個可行的辦法,從腰間抽出槍來沖著滿眼的花朵胡亂開了幾槍,金黃璀璨的花瓣上陡然滲出詭異的鮮血來,卓池硯腳下驟然裂開,他胡亂向上抓,妄圖抓住納達,不能以還是撲騰著往下落去。

他墜入一片雲霧般柔軟的草叢中,還在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四處張望之時,就被一人從後捂住嘴躲在一塊白色石碑的陰影處。卓池硯一番掙紮,他身後那人說:“噓。”是布魯斯。卓池硯穩下心神,示意他把手挪開,壓低嗓子說:“我們這是在哪兒?”

“黃金地——或者隨便你怎麽稱呼。”

“我們為什麽要躲在這兒?那群偷獵者在附近嗎?”

“誰知道呢?多個心眼總不會壞事。”

“納達怎麽辦?”

“他必須自己從夢境中醒來。”

“不然呢?”

“在美夢中死去——聽著也不壞,對不對?想想你做的夢,你願意就那麽死去嗎?”

卓池硯怔了怔,摸摸心臟的位置,苦笑道:“啊,我果然還是喜歡榮夏。”

他們藏身於白色石碑的陰影下,那將藍顏料堆積而成的濃墨重彩的天空上沒有太陽,卻仍舊有漫天的金色光芒,白色石碑被曬得如同枯骨。不遠處有個不小的湖泊,清澈見底,其上漂浮著浪漫迷離的白霧,光芒潛藏在霧中修煉成珠光淋漓的雅致灰色。

穿白裙的小姑娘沿著沙白色的小徑走來。少女的眉眼淘氣又漂亮,一邊的臉頰卻被劃傷,新鮮的傷口還在淌血。

“依米!”布魯斯霎時把他那一套潛伏的理論拋之腦後,奔出石碑的陰影,跑去將依米摟進了懷裏。

依米眨眨眼睛,“你怎麽在這裏?”

布魯斯說:“我擔心你!”

依米淡淡說:“謝謝。”

卓池硯一溜小跑跟過來,聽到這一場不鹹不淡的對話,尷尬地摸著鼻子,說:“我也在這裏——還有納達,不過他被花給纏住了——他不會有事吧?”老實說,卓池硯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對依米。看在眼裏這麽久一個小姑娘,忽然生了傳說裏才出現的大神通,明顯不是個普通人,讓他不知所措。

“他沒事。”依米搖搖頭,責難地看著他們,“可你們不該來。”

“我非常擔心你。”布魯斯握住她的手。

依米別過臉,“我們道過別了,我不想再道別了,這比什麽都難受。”她把被割傷的半張臉沖著布魯斯,布魯斯流露出萬分的心疼,依米自己卻毫不在乎地粗魯擦拭滲出的血。

卓池硯夾在兩個小年輕中間有點不自在,輕咳一聲,說:“你是被那群人弄傷的嗎?”

依米點頭,繼而微笑道:“他們逼我打開黃金地,我是不介意的。無數人被我放進來了,他們都沒有出去。”

卓池硯道:“咳,那我們呢?”

依米一手被布魯斯摟著,另一手急於去扯住他袖子,慌亂地說:“你們不是。池硯,你是很好的人,我會放你們出去的,你不要討厭我。”

小姑娘委委屈屈的表情讓卓池硯找回了熟悉的相處方式,他胡亂揉了揉依米的頭發,說:“你乖乖把臉上的傷口處理一下,我就保證不討厭你。”

“這個簡單。”依米掙開布魯斯的手,一溜兒小跑到湖邊,掬一捧水清洗傷口。待她擦幹凈臉頰上的水珠,被匕首割出的細碎傷口已經愈合如初。卓池硯怔怔看著依米光潔的側臉,這小妞打開了一個嶄新的空間、瞬息恢覆了傷口,如此種種早已超越了卓池硯至今為止所有的科學認知。

“是神明嗎?”卓池硯不得已地喃喃自問。

“不是。”微弱的呢喃被依米捕捉到了,她認真地看著卓池硯,說,“不是神明。我只是個引路人。流離在故土外的大象,於生命的最後關頭呼喚我,我會從這裏出發,找到那頭疲倦的大象,引領它回到故鄉來——像是冥河上那條撐著船的擺渡人。”

“聽起來很厲害。”卓池硯苦惱地笑著,“而且你一定很老了吧?我一直以來把你當作小姑娘,會不會很不尊敬你?”

依米耍賴般摟住卓池硯的脖子,說:“我長得很年輕,心也很年輕,那我就是很年輕。你不許說我老,也不許把我當成老太婆。”

卓池硯被她樹懶般懸在身上的方式弄得吃不消,忙把她推開,好脾氣地說:“你年輕,不僅年輕還貌美,可以了吧?”

依米聽罷,撒著歡兒玩水去了。卓池硯一扭頭瞅見布魯斯嫉妒的眼神,扶額——這對小情侶都得要哥哄一遍才罷休!布魯斯也不再維護自己維斯坦先生雍容淡定的形象,控訴道:“依米對你比對我好!”

卓池硯:“……”這該怎麽哄?誒呀,有點小得意是怎麽回事?

“我照顧她的時間長,又像是長輩,她依賴我一點是正常的。你們小年輕嘛,磕磕絆絆吵吵嚷嚷都是常事,何況你叫她怎麽說呢?你不會留下來,她也不會隨你去,假如你們一見面就柔情蜜意起來,分別的時候恐怕更難過。”

“卓先生,你才二十七歲吧?口吻像是四十歲。”

卓池硯:“……”

“他說得對。”依米悄無聲息地上前,說,“我認識池硯的時候,正滿心對自己工作的厭倦。年覆一年,聽著瀕死的大象唱出的歌,找到它們,將他們帶回故鄉。我厭倦了,說到底死在外面跟死在這塊所謂的黃金地裏有什麽區別呢?除了引得無數貪婪的人類前赴後繼來尋找寶藏之外,我以為別無它用。我理直氣壯地厭倦了,在草原上游蕩了很長時間。後來我又厭倦了游蕩,想要回到這裏,可是已經回不去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再就遇到了池硯。

“池硯人很好——人類很少能像他這樣毫無保留地對待我這麽一個來歷不明的家夥,是吧?至於布魯斯你,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很討厭你,我覺得你身上有與那些尋找黃金地的人相同的惡心氣味。現在想想,估計是因為你常常要跟那些偷獵者打交道?你待我非常好,你說喜歡我,我驚慌又高興,沒有人說過喜歡我,我……我後來也喜歡你,想要跟你在一起,下決心留下來。

“可是我目睹了一位老朋友的死亡,眼睜睜地,死於人類的陰謀之下。我發現自己還是很舍不得他們,縱然過了這麽多年,縱然我期間有長時期的倦怠,我還是深愛著他們——所以我回來了,我不會走了。”

依米說完,扭過臉不看布魯斯。布魯斯苦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說:“我知道,你一說要回家,我就知道你不會再離開了。道別是真心的,我只是舍不得你,又擔心你。如今算放下了心,也可以打道回府了。離開之前,能讓我們看看你的老朋友們嗎?”

“他們啊,”依米眼神溫柔迷離,“他們都很老很老了。”

“——就在你們身後。”

布魯斯駭然回過頭,巨大的白色石碑靜靜地佇立在那裏,仿佛時光盡頭守候著的戰士。他如有所悟,喃喃道:“原來這是墓碑。”枯骨一般的墓碑。

他癡癡地走上前,伸手觸摸那白色的墓碑,指觸冰涼粗糙。

依米正默默地打量著布魯斯的側臉,忽覺頭發被人往後一扯,頭皮一陣劇痛,忍不住驚叫起來。卓池硯和布魯斯驚懼地往她看來,只見弗拉基米爾一手狠厲地拽住依米的頭發,一手執一柄匕首抵住依米的脖子。

“你!”卓池硯怒道。

阿蒂克斯靜靜從弗拉基米爾背後繞出來,說:“我。”

卓池硯手指顫抖,“還有你嗎……我們這算是再聚頭了?”

“那位黑家夥不在嗎?”弗拉基米爾啐了一口,“和我那些愚蠢的手下一樣折在林子裏了?”

“林子裏……”布魯斯沈吟。

弗拉基米爾一身襤褸、落魄不堪,只是一雙眸子還閃爍著不息的暴戾猙獰的光芒。他將匕首甩給阿蒂克斯,伸手掐住依米的脖子,困獸般質問:“那群畜生的屍體在哪裏?”

依米艱難地扭頭,狠狠咬住他的大拇指。

弗拉基米爾卻恍若未覺,掐住她脖子那只手卻加大了力氣,依米被掐得臉色紫紅,嘴上也沒了力氣,氣若游絲地松口,眼神近乎渙散。阿蒂克斯一雙眼睛靜靜地打量著布魯斯與卓池硯,眼看著陷入狂暴的弗拉基米爾快要把依米掐死,卻沒有制止的打算。卓池硯還在猶疑,布魯斯卻已看不下去,吼道:“你松開她!墓地就在你們眼前!——我告訴你們!你松開她!”

弗拉基米爾當即松了手,依米跌倒在地,喑啞地咳嗽,全身抖得像一只新生的鹿。

“你告訴我嗎?”弗拉基米爾雙頰的肌肉顫抖著。

“是——是的。”布魯斯鎮定下來。“剛剛依米告訴我們了,”他沖卓池硯點點頭,“大象的墳墓就在這塊墓碑後面,你們挖開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放開依米!”他看見弗拉基米爾又拎起依米的領子,失了方寸,大叫道。

“夥計,別這麽大的火氣。”弗拉基米爾陡然露出一個笑容,仿佛還是卓池硯剛結識時唱著民謠的俄羅斯青年。“我們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後,自然會放過她。殺死她能有什麽好處呢?抓去賣錢還差不多——嘿,別惱,我們不會把她抓去賣錢的。”

“阿蒂。”他沖沈默寡言的青年眨眨眼睛。

阿蒂克斯從背包裏拿出幾包炸藥(卓池硯內心崩潰道:“原來你們還一直背著這種東西嗎?”),偏過頭看著布魯斯。弗拉基米爾沖布魯斯說:“你去告訴阿蒂,炸藥該放哪裏。”卓池硯準確地知道依米方才並沒有透露更多的消息,面上不動聲色,實則憂心忡忡地看著布魯斯,布魯斯卻鎮定自若地上前指點阿蒂克斯安放起炸藥來。

卓池硯不知他心裏打的什麽算盤,轉過頭看依米。依米被弗拉基米爾挾持,虛弱地閉目垂頭,弗拉基米爾百無聊賴地看著阿蒂克斯跟布魯斯忙活。心裏正焦慮,卓池硯忽見依米微微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沖他露出一個虛弱卻狡黠的微笑來。卓池硯心下大驚,忙轉過臉,生怕被那兩個歹徒看出異樣。

湖水深處傳來陣陣轟鳴,聲震雲霄。正在安放炸藥的阿蒂克斯扭過頭,皺起眉望向白霧迷離的灰色湖泊。弗拉基米爾踢了依米一腳,惡聲惡氣問:“怎麽回事?”依米的回答卻是一張顯然陷入了昏迷的虛弱臉龐。

“媽的。”弗拉基米爾把依米隨手一扔,卓池硯忙上前扶她,依米歪在他懷裏。

卓池硯感覺依米在抖,湊在她耳邊輕聲問:“哪裏不舒服?”

依米微微擡頭,嘴角是收不住的笑容。

卓池硯:“……”居然是在笑嗎?

湖水沸騰般滾蕩,弗拉基米爾寒著一張臉從湖邊回來,恨恨地踢了白色石碑一腳,怒道:“真他媽是個鬼地方。”轟鳴聲愈發響亮,宛如地殼正在湖面下裂開,弗拉基米爾拔出槍,狂亂地掃射了一圈,吼道:“誰在裝神弄鬼?”

阿蒂克斯偏過頭看布魯斯。

大地發出一聲漫長的□□,迷蒙的白霧中凝聚起通天的水柱,裹挾著光與風朝他們襲來。弗拉基米爾驚懼地沖到卓池硯面前,死命地搖晃依米,“起來!起來!這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起來!”依米仍舊昏迷不醒,弗拉基米爾沖到阿蒂克斯面前,吼道:“快逃!”

布魯斯趁機跑到卓池硯與依米身邊,背起依米,沖卓池硯點頭,“我們也快走。”

卓池硯苦笑,“雖然我不清楚,但是你看她笑得這麽開心,我們大概是不用走的。”

布魯斯怔了怔,依米的呼吸急促地噴在他的脖子上,他聽到她“嘻嘻”笑得很開心的聲音。布魯斯把依米放下來,依米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道:“不用逃,我們不會有事。”

“是嗎?”布魯斯低聲道。

他利落地從腰間抽出一柄□□,抵住卓池硯的腦門,輕輕向依米道:“不如你給我們解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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