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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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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池硯必須要承認,他沒怎麽遇見過壞人,故而辨別能力有些堪憂。

現在再承認,不得不說,有些於事無補。

那個披著長頭發、唱歌俄羅斯民歌出現,自承“弗拉基米爾”的人開槍射殺他的時候,卓池硯腦子裏想的全是這些有的沒的。

在小鹿死去的那個黃昏,他們遇到了象群。

一行四人都很高興。卓池硯已經計劃著要在雜志上專開一個版塊兒介紹這次遇見的象群,弗拉基米爾則對阿蒂克斯洋洋得意地表示這回又有了新的吹噓的資本。

他們忙活了一個晚上,直到伸手不見五指,卓池硯才意猶未盡地隨便往肚子裏塞了點什麽,裹進睡袋裏休息。他睡得並不安穩,故而在夢中被窸窸窣窣的人聲驚醒。

醒來後,他看到弗拉基米爾和阿蒂克斯一人背著一個大包,走進黑暗中。他覺得有點不妥,卻也沒有深究,摸過一柄□□負在身後,跨過熟睡的納達,悄無聲息地跟隨他們走入了黑暗。

阿蒂克斯在灌木叢裏點燃了一支煙,這個卓池硯印象中沈默寡言的年輕人冷冷地“嘁”了一聲,“中國人,羅嗦。”

尾隨而來、正猶豫是否現身的卓池硯:“……”

“還好啦。”弗拉基米爾無辜道。

“你也羅嗦。”阿蒂克斯冷眼一瞥。

弗拉基米爾嘆氣道:“阿蒂,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不是我們太羅嗦,而是你太沈默?”

“瑪麗喜歡我。”阿蒂克斯說。

弗拉基米爾捂住胸口。阿蒂克斯話不多的原因,大概是他每每能夠一擊必中吧。

往後弗拉基米爾恢覆了戰鬥力,開始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阿蒂克斯則也一如既往地負責沈默。弗拉基米爾早已習慣他的沈默,一個人自說自話不亦樂乎,他一邊說,腳下也沒閑著,在灌木叢裏大步邁進著。

卓池硯綴在他們身後,不知他們目的為何,更不知自己尾隨他們究竟圖什麽,正猶豫著要打道回府,就聽得弗拉基米爾說:“我們這麽做,其實有點對不起卓先生呢。”

他頓住,阿蒂克斯也頓住。“我不知道,你良心未泯。”

“卓池硯。”卓池硯險些沖上前糾正弗拉基米爾的發音。“是個挺好心的人,不是嗎?我好久沒看見這種好心人了。”

“你去學攝影吧。”阿蒂克斯淡淡說。

“哈哈哈,阿蒂你還是喜歡講這種冷笑話。我去學攝影?我要是有這種藝術細胞,現在也不會在這裏。”弗拉基米爾敷衍地笑笑。

阿蒂克斯停住腳步,撥開灌木叢橫斜的枝條,透過空隙往外望:黑漆漆的夜晚,有風,象群團聚在一起,深眠在黑夜裏。“在這裏。”阿蒂克斯簡短地說。

“感謝卓先生與他那位向導,”弗拉基米爾語調莫名地興奮起來,他反身拉開包,取出包裏一柄長長的□□,半跪下身子,托著槍穿過枝幹間的縫隙,“多謝他們得而深情厚誼,使我們省去了大量尋找象群的光陰。——那一頭怎麽樣?我傍晚便打量了一下,那一頭的牙長得最好,準能賣個好價錢。”

阿蒂克斯說:“嗯。”

卓池硯大驚之下,下意識地喊出了聲:“等等!”

阿蒂克斯當機立斷地轉過身,他手上不知何時已握緊了一把□□,黑洞洞的槍口筆直指向他。“跟了一路,卓先生終於舍得出來了麽。”他波瀾不驚道。

“誒?”弗拉基米爾不慌不忙地倚著□□笑道。“卓先生一直跟著我們麽?我怎麽不知道?”阿蒂克斯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弗拉基米爾便直起身端肅說:“是我太不謹慎了,我錯了。”

“你們、你們是——”卓池硯心下大駭。

“我們是獵人啦。雖然現在你們喜歡用‘偷獵者’這個稱謂,但我作為‘偷獵者’卻顯然是不喜歡這個名頭的,還是‘獵人’聽起來比較威風凜凜,畢竟這年頭獵人也不多了,你說——”弗拉基米爾無休無止地喋喋不休,阿蒂克斯卻眼疾手快地摁下了扳機,卓池硯只感覺一陣猛疼,便倒地渾身抽搐。

“阿蒂你這人啊,”弗拉基米爾愛莫能助地攤了攤手,又怪罪阿蒂克斯,“這麽多年朋友了,要行動,好歹等我把話說完啊。我話還沒說完就動手,真不夠意思——卓先生對我多有義氣啊。”

阿蒂克斯說:“你話多。”

弗拉基米爾談笑自若地轉身,利落地一槍射向目標大象。卓池硯在劇烈的疼痛中微微擡起頭來,他感到自己的鮮血在涓涓淌出,朦朧中他聽到大象臨死的哀鳴,倒意外地與他壓抑的□□類似。他好像又聽到弗拉基米爾脆生生的聲音在對阿蒂克斯說這筆生意能賺多少,老先生派他們來這原始的土地已經很久了、不知何時能招他們回去,俄羅斯青年唱民謠時優美動聽,如今說著殘酷冷血的話也一如既往悅耳。

“我們就把卓先生仍在這兒嗎?”卓池硯聽到弗拉基米爾愉快地說。“卓先生人這麽好,我真舍不得他。”

“嗯。”這是阿蒂克斯的回應。

“你沒沖致命的地方開槍吧?搶救一下也還能挽回這條性命,不過我們把他仍在這兒,估計也沒辦法搶救,只能慢慢等死。”

“嗯。”

“你嗯來嗯去到底什麽意思啊?”

“走吧。”

窸窸窣窣一陣聲響,卓池硯伏地神魂恍惚,卻見有人上前,用槍托狠狠地砸他的腦袋,他最後一點意識也失去了,陷入無盡的昏迷。

是榮夏。

他那宛如無盡長夜般的夢境盡頭的光亮。是榮夏。

最開始的榮夏。坐在孩子們中間,穿精致的灰色長裙,手捧著嫩黃色的受傷的雛鳥,眼睛裏有深山整個春天的花開。

卓池硯清醒地認識到是夢,卻仍舊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他坐在榮夏身邊說:“好久不見。”

榮夏扭過頭放飛那只鳥,不看他。

“想起來你這時候還不認識我。”卓池硯自嘲地笑笑,伸出手自我介紹,“我叫卓池硯,我們以後會相愛的。”然後分開了。這話沒必要在夢裏說。

榮夏轉過臉來,驚慌說:“你怎麽在這裏?”

他的確不該在這裏。他們隔著一河川的生與死,沒道理如此輕易地見面。

卓池硯跟榮夏只在一起過了一個聖誕節。春節前幾天他們還一塊兒逛了街,卓池硯想邀請榮夏去他家裏玩玩,“順便讓我媽見一眼”。榮夏不好意思,別別扭扭地拒絕。卓池硯覺得倒也用不著操之過急,便沒有強求,隨口說幾句把話帶過了。

不想春節後,還在正月裏,年味兒尚未褪去的時候,榮夏的父親就親自找上了卓池硯。卓池硯只見過榮先生一面,是送榮夏回北京的時候,在機場見到的。那一回他對榮先生留下了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印象,這次會面,榮先生一身鉛灰色西裝、彬彬有禮的舉止,更加深了這一印象。

榮先生約在了一家咖啡店,卓池硯提心吊膽地提前了半個小時去赴約,卻見榮先生已經安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悠閑地翻閱起了報紙。卓池硯心下叫苦,客客氣氣地上前打招呼,極盡繁文縟節地寒暄了幾句,方才落座。

榮先生擱下報紙,十指指尖相觸,輕快地說:“我好多年沒來過咖啡館了,總覺得這是屬於你們年輕人的地方,我這把年紀過來,在濃情蜜意的氛圍中格格不入。”

“我其實也不常來,”卓池硯又補充,“榮夏也不來。”

榮先生挑起眉毛說:“小夏當然不會特地跑去喝咖啡,她討厭苦的東西。”

這個卓池硯真不知道,榮夏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從不挑三揀四,兩人興之所致跑到荒涼處,沒飯吃餓上一頓也不是沒有過。故而他只好含糊地說:“所以咖啡店我們都不是很熟。”

榮先生沒有過分糾纏於咖啡,而是在東拉西扯過一陣後,挑明了來意。“我這回來,是想問問你同小夏未來的打算。我是窮苦人家自力更生打拼出來的,沒有什麽門第之見——何況你們家一點不差,對不對?本來呢,只要小夏挑的對象人不壞,我就沒有什麽其他講究,但是小夏自己有個根深蒂固的毛病,我希望她對象能夠把它扭轉過來。”

卓池硯沒作聲,榮先生也沒待他回答,徑自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道:“小夏喜歡到處亂跑,我放任她跑了很多年了,如今她也老大不小,我希望她能夠安頓下來。我不想□□也無力□□,所以寄希望於小夏的對象能夠安頓下來,這樣她也沒法兒跑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稍微……”卓池硯猶疑道。

“年輕人你也很有作為,我知道的。”榮先生慈愛地沖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也喜歡到處看看,到處看看很好啊,可以長見識,但人總是要紮根的。我挺喜歡聽小夏給我講詩詞,你看那些漂泊在外的游子,哪一個不悲苦惆悵的?所以我這裏就單純地作為一個父親,希望你能夠和我女兒在一起安靜地過日子——我跟你們雜志社有些聯系,假若你們想要安頓下來,我可以說一聲,幫你調個職,算不上什麽大事。”

卓池硯沈默了一會兒,說:“您讓我考慮一陣。”

榮先生表示沒問題,“終身大事嘛,還可以回去跟你父母商量一下。”他體貼地提示道。

卓池硯果真回去跟父母商量了,雖然是以拐彎抹角的方式。卓夫人一邊擦桌子一邊埋怨卓先生不做家務、卓先生憤然反駁說“早晨才拖了地”的時候,卓池硯咬著母親準備當午餐的鹵雞爪問:“爸,媽,如果我不打算四處攝影了,想要留在北京當朝九晚五的辦公族,你們怎麽看?”

卓夫人先是打他,“又去廚房偷吃。”然後嘲笑,“我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幾年了,你不從小就立志要當漂泊的文藝青年了嗎?你要是真能安頓下來我可謝天謝地。”接著打他,“還吃,還吃,說了不許偷吃廚房的菜。”

“不是漂泊的文藝青年,是流浪詩人。”卓先生好心地糾正,“話說,你現在寫首詩看看。”

卓池硯:“……”他還有過這麽中二的理想嗎?

他與父母的商討就這麽不了了之,除了記起一個中二時期的夢想外似乎別無它用。

但是夢想這種東西,年輕的時候遇上了,總是不會甘心的。卓池硯想到自己還有多少想去的地方未曾到達,還未在心底為世界繪上濃墨重彩,就不想停下來。他陪自己母親看《廊橋遺夢》,是中年少婦唧唧歪歪出軌的片子,少婦遇到美國《國家地理》雜質社的攝影師,兩人迸發出短暫而熾烈的愛情。少婦生活安逸,有溫和的丈夫、調皮可愛的孩子,但是她說:“這不是我少女時代夢想的地方。”卓池硯心說:“少女時代有夢想就不要放棄啊,到了中年出軌就算圓夢啦?”

有夢想就不要放棄啊。卓池硯想。他覺得自己也有夢想,不是簡單地背著相機在世界各地到處蹦跶、再將精美的照片刊載在雜志上引人艷羨,他覺得自己的所作為都有一個輪廓模糊的目標,那才是他真正的夢想,只是他看不清。小的時候振臂高呼說:“我要成功科學家。”或者:“我要成為攝影師。”凡此種種——然後呢?

他大學畢業,以攝影為生,完成了自己年幼的夢想。然後呢?卓池硯以前未曾迷茫過,大致就是因為他心中尚有那個輪廓指引方向。

正月十五過了之後他跟榮夏見面。卓池硯開口說:“十五晚上去猜了燈謎嗎?”

榮夏說:“誒?我從來沒去過。”

“以後可以去看看,我媽在那裏大展雄風。”卓池硯偷笑說。“我媽系裏的老老少少統統出動了,說‘學中文的總得掙下這個面子’,一心想奪魁。結果被個老先生優哉游哉地摘了龍燈,我爸說好多年沒看見我媽那麽心服口服了。”

“你爸媽都很風趣。”榮夏說。“我爸跟你說了——那個嗎?”

“說了。”卓池硯抿了一口茶,“你怎麽看?”

榮夏遲疑著說:“我想聽話算了,反正本來也不打算浪幾年了,他們想要我早點結婚。”

“這樣啊……”卓池硯輕聲說。“我還想看看。”

他們又閑閑地聊了很多,卓池硯也忘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他心裏只是覺得有點悲涼,一段婚姻倘若不被自己深愛的父母所祝福,恐怕幸福已經減少了一半,他們恐怕都沒有那樣的勇氣。這次談話他們都沒有說開,但心底有隱約有了預感。年後卓池硯又投入工作,跟著前輩去了一趟大興安嶺,回北京後榮先生會見了他,告訴他“我很遺憾”。

卓池硯想我也很遺憾,但是沒有辦法。

分手是卓池硯提的,他提出來很殘忍,倘若逼得榮夏自己提,怕是更殘忍。他有千萬種提分手的方式,短信或郵件或電話,但他選擇了最殘酷最鄭重的一種。兩人相約吃了一頓西餐,西餐廳的裝璜甜蜜誘惑,大面積的嫩松石藍與香草奶油粉營造浪漫夢幻的意境,榮夏沒怎麽吃,剩了挺多的,雙指夾著習慣在喝檸檬水。

卓池硯說:“我覺得,我們分開會比較合適。”

榮夏說:“嗯,好。”她低著頭,玩弄那根習慣,檸檬水喝完了,她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我先走了。”她裹緊了圍巾,走進了冬末春初的寒風裏。

卓池硯慢慢地把自己的牛排吃完了。

往後連榮夏的面也沒見著了——只有一次差點見著了,算是場鬧劇。榮夫人生怕他們藕斷絲連,幾經轉手,委托了卓池硯來拍攝榮夏的訂婚宴。卓池硯到場得知了主角是誰之後,憤然拂袖而去。他覺得自己那個時候也太年輕,拍就拍唄,榮家給的費用很可觀,平白賺這麽一筆外快,不就是個前女友嘛,放現在他鐵定樂意。

那時候畢竟年輕氣盛,又對榮夏餘情未了,心裏是又氣憤又妒忌,沒有砸壞相機已經算是很理智了。

後來他也明裏暗裏探聽了一下,據說那場訂婚宴沒有他這個攝影師也是花團錦簇好不熱鬧。男方是個律師,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在北京開的一家事務所頗有名頭,穩定又美好。

卓池硯聳聳肩,心說:“我也是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啊。”

他這麽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往後卻一直沒有女朋友。大學室友聚會的時候,連上鋪那個打過他主意的兄弟都脫單了,只有他還孑然一身。這個時候,大家已經褪去了青澀,說話也不再放蕩不羈,不嘲笑他“註孤生”,而是恭維他說“事業為重”。卓池硯還蠻想聽他們嘲笑自己“註孤生”的。

再後來,母親撮合了他和盛露繁。與他相親時還盛氣淩人的女孩子,幾年後也溫潤了很多,只是眉眼依舊很鋒利。卓池硯有時候想起榮夏的眉眼是很柔和的,彎彎的一撇,青黛如遠山。

再就聽聞了榮夏過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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