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19】

關燈
? 哥溫德爵士的鮮血沿著他臉龐的輪廓蜿蜒淌了下來,他面上還掛著甜膩的笑容,尚未從自己的如意算盤中清醒過來,子彈便打穿了他的頭部。他沈重地身體砸下去。

布魯斯捂著左腹跪下來。

“維斯坦先生!”威爾把槍背回身後,翻窗而入,扶著布魯斯焦急道。

“哥溫德這算盤打得挺好的,可惜他忽視了你的存在。”布魯斯喘息著笑道。“我當初也被駭了一跳呢,以為是個象牙塔裏的學究,打起槍來準頭那麽好。”

威爾倉促說:“我不是告訴過您我小時候常隨著我爸打獵嗎?這時候就不要再追憶過去了,您的傷口需要處理。”

“不是什麽重傷,我心裏清楚。”布魯斯冷靜地說,強打精神起身打開身後的房門,“依米——依米?”

他沒看見依米,當即就變了臉色。目光逡巡了一圈,看見大開的窗戶,罵道:“媽的!”

依米逃出去了。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要往哪裏逃,布魯斯自然也不能揣度。

“媽的!”他忍不住繼續爆粗。哥溫德的行蹤他通過自己的安排部署得以略知一二,故能在危急時刻祭出威爾這個法寶,可依米這次出逃並不在他的掌控中。依照布魯斯的臺本,此刻他應當擁抱她才對。

布魯斯不喜歡臺本外的細枝末節。

依米赤腳在布滿碎石與微草的泥土上奔跑,她不覺得疼痛,反而覺得熟悉。

但是她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布魯斯為了保護她,在與人對峙,目前生死不知。她翻窗逃離,想要找到挽救他的方法,卻不知往何處去。

她只能不停地跑,心臟要跳出心腔。

依米覺得很可怕,她想要回家。要是不喜歡布魯斯就好了,早些時候就會跟卓池硯一起去草原,她就可以回家。偏偏喜歡布魯斯啊……喜歡這種事,能有什麽辦法呢?卓池硯對布蘭琪那麽不假辭色,布蘭琪還是很喜歡他。

依米想,她一定要救他。

想到這裏她慢下了腳步,順了順呼吸。願望是一定要救他,現實卻絲毫沒有辦法,依米交疊著雙手,幾乎要用指甲把手背摳出血來。

然後她聽到了輕微的人聲。

對話順著風溜進她的耳朵裏,依米警覺地爬上路旁的一棵樹,掩在枝幹與繁密的葉中向下看去。天上起了強風,綿軟的雲彩隨風而去,露出了月亮的清光,大地久違的亮了。

月光下,她看到兩張熟悉的臉龐,兩個人倚靠著樹交談,渾然不知樹上有人默默窺伺著。剛認識威爾時,村裏幾位不學無術的青年用石子砸他,說一些下流話。此刻倚著樹交談的正是那群青年中叫囂得最兇狠的兩個。

“這次我們準能替村子裏搞到一大筆錢,”其中一個堅定而猙獰地說,“這樣就能把那個冒犯喀澤爾神的混蛋趕出去,拯救被混蛋迷惑的大家。”

“我們這樣賺錢,不會被警察找上門嗎?”另一個膽子小一些,戰戰兢兢問。

“只要我們辦得利索,警察找上門也拿我們沒辦法。”

膽子小一些的低聲應了,他們悉悉索索地再次整理了背包裏的東西。堅定些的那個說:“什麽都準備好了,我動身了——喀澤爾神保佑我們。”

兩人齊聲吟唱起古老的祝神曲。在古老的年代裏,整個村子裏的人會在大雨後聚集在村門口,燃起篝火,烹羊宰牛,渾身彩繪的祭司在篝火中央跳舞,蓬蓬欲飛而去,口中吟唱著祝神曲,歌頌喀澤爾降下雨露的恩惠。然而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賊子般擔驚受怕地吟唱著,沒有祝福也沒有祈願。

他們古老的神明在隕落,他們決不允許。

為了趕走那個以利益迷惑眾人背叛神明的人,只能用更大的利益。他們只能背水一戰。

兩人用低沈的呢喃結束了最後一段吟唱。他們彼此擁抱了一下,眉目更加堅定的那個背著厚厚的包朝大草原走去,另一個默不作聲地站在樹下。依米順著枝葉細縫間流過的月光看向樹下的人,他剛才還戰戰兢兢擔驚受怕,此刻卻眉眼莊重肅靜。

待樹下的青年沈思片刻、徑自投身於無邊夜色中後,依米利落地從樹上滾了下來。又有濃重的雲彩暈住了月亮,她在樹上見證了一場古老荒唐的戲,腦子裏糾纏不清的念頭逐漸收束成一條清晰的線。

她沒有任何人求助,而她也不能放任不管。

她只能回去自己救布魯斯。

依米踩著沿路樹影兒溜了回去,村莊闃無人聲。目標漸進,她為了不打草驚蛇索性匍匐著行進到她剛剛逃離的那幢小屋子的窗戶外,尖著耳朵聽屋裏的動靜。

“我找了一圈,沒找到。”她聽到威爾的聲音,歡喜得差點當即蹦出來。

“她能跑哪裏去呢?”這是布魯斯暴怒的聲音,她從未聽到過布魯斯以這樣正顏厲色的口吻說話,嚇得在窗戶下縮成一團。布魯斯說完這句話,軟下聲調開始咳嗽,掏心掏肺一般地咳。

“維斯坦先生,您別急壞了。哥溫德顧忌您留在城裏的人,只帶了幾個精兵強將來此偷襲,方才我們已經悉數解決。依米再怎麽跑,也只是自己嚇壞了亂竄而已,不會有人傷害她的。”威爾連忙勸慰道。

“我不是擔心哥溫德的人——哥溫德的人,哪一個不在我的掌控下?我擔心依米,”布魯斯虛弱地頓了頓,“我擔心她回家。”最後一句卻又咬牙切齒。“我怎麽能讓她回家呢?我做了這麽多,卻讓她獨自回家去了?”

“我沒有。”依米站起來得太急切,把腦袋撞了窗戶一下,生疼生疼,卻還是不管不顧地吼道。“我才沒有。我要是回家,一定會向你道別的。”

她看到布魯斯虛軟地半躺在椅子上,一腔怒火當即熄了一半;又看到布魯斯眼中騰躍而起的不容忽視更不容造假的狂喜,另一半怒火也難以死灰覆燃了。依米少了一腔怒氣當底氣,只能耷拉著腦袋說:“你誤會我,我不會不告而別的。”

布魯斯沈聲說:“對不起。”他伸開雙臂,或者說張開了懷抱。

依米輕松地翻窗而入,只是虛虛地往他懷裏靠了靠,抱怨說:“還負著傷呢,就想抱我,還是先處理一下您的傷口吧。”

布魯斯望著自己腹部凝固的血跡苦笑。“又不算什麽重傷,抱一下怎麽了。”

“不行。”依米板著臉。

威爾冒著做電燈泡的生命危險,拎著醫藥箱上前,沖布魯斯微微一笑。布魯斯嘆了口氣,說:“拜托你了。”

依米不太喜歡血腥場面,故而跑到屋子外等威爾處理完。期間她去瑪麗的房間瞅了瞅,布魯斯告知她,瑪麗被藥迷暈了,估計得等到天亮才能自動轉醒。被迷暈的瑪麗倒是一副天真無害的模樣,渾然沒有平日牙尖嘴利的尖刻模樣。依米先是壯著膽子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見她毫無反應,這才肥著膽子下了重手,將瑪麗一張細皮嫩肉的臉捏得面目全非。

威爾來喚依米,依米只得意猶未盡地回到布魯斯屋子裏。她坐在布魯斯床頭說:“瑪麗昏迷的樣子真乖啊,我可不想她醒來。”

布魯斯失笑:“你怎麽折騰她了?”

依米辯駁道:“我可沒有折騰她。”頓了頓道:“我輕輕揉了揉她的臉——我怕她睡僵了。”

“你倒會說。”

依米俯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額頭,淘氣的臉龐露出微微的憨態,“你去床上躺著吧,我覺得你臉色不大好。”

“留了點紅色的血出來,臉自然就白了。”布魯斯輕描淡寫。

依米輕拍他額頭,“你去不去睡?是不是還要等仆人來伺候您啊,維斯坦少爺?”

布魯斯垂下頭,然後迎著晦暗的月光擡起眼說:“叫我布魯斯吧,依米。布魯斯是我,維斯坦不是我。”

“誒?”依米怔怔地看著他。

布魯斯是他,維斯坦不是他。這話布魯斯斟酌了很久,事到臨頭卻又像脫口而出。他撐起身子撓撓依米的後腦勺,依米抱著頭淚汪汪喊痛。“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可沒想到自己會對你說這些。”布魯斯沈吟。“你剛開始不喜歡我,是對的。我一開始雖說不是徹頭徹尾的惡意,卻也沒懷什麽好心思。”

布魯斯生在紐約。

紐約是個好地方。布魯斯不喜歡文學作品裏頹廢的描述,墨水筆把紐約勾勒成一個既是天堂又是地獄的形容,仿佛那裏只有醉生夢死的銷金窟與哀鴻遍野的貧民區。布魯斯長在公認的貧民區,從小活得還算開心,不怎麽哀鴻遍野;後來他也常去所謂的銷金窟,也算不上醉生夢死,醉裏夢裏都有煩心事。銷金窟也好,貧民區也罷,或者夾在兩者中間的最平凡樸素的人都好,大家都有時候高興,有時候悲傷。

布魯斯的母親在他們家那片挺有名的。首先,因為她是個美人,美人在哪裏都是值得大家多瞅上一眼的;其次,因為她出眾的制作紙杯蛋糕的手藝,據某個居心叵測的追求者說,他隔了幾個街區都能聞到她手造的紙杯蛋糕的香氣。布魯斯在心裏暗暗把追求者的話打了一個折扣,最終下定的結論是,整個街區都能聞到他母親做的蛋糕的芳香。

因為母親的緣故,布魯斯一直在這個街區過得不錯。母親是美人不錯,但沒能美成禍水,只是一種輕柔溫和的美,故而享受了美人的禮遇,避開了許多美人的煩惱。布魯斯自己一方面比較冷靜理智,貨真價實的打架鬥毆雖說也鬧過幾場,但還是與禁忌維持了巧妙的平衡;另一方面則比較會做人,用家裏的紙杯蛋糕討到了許多人的歡心。

街坊都覺得布魯斯是個會成氣候的。

“至少不會爛在我們這個區。”隔壁時常歇斯底裏的中年婦女,偶爾神志清醒的時候,叼著煙這麽對布魯斯母親說。“我覺得你們都不該在這裏。你也好,你兒子也好。”仿佛又犯了歇斯底裏癥般重覆道:“你這麽個人,不該在這裏。”

布魯斯小時候只知道一個勁兒地胡天胡地,長大了,也覺得母親不該在這裏。

母親不僅紙杯蛋糕做的好吃,還彈得一手好鋼琴,寫一手漂亮的意大利斜體,坐在窗邊陽光裏給他朗讀詩歌的聲音醇厚迷人。

大概是因為父親吧。布魯斯自己也琢磨。母親孤身一人帶著他這麽個小累贅住在不屬於她的街區,多半是因為布魯斯素未謀面的父親。這樣的故事戲裏演得多,生活中不常見,但落到自己頭上也不覺得稀奇。

對於父親,布魯斯沒有特別強烈的愛恨。布魯斯的母親不僅美麗,而且能幹,心靈手巧,把兒子養得無可挑剔。布魯斯年紀小些時,會跟小夥伴兒們一塊兒在街道上廝打,不論勝負都偽裝成英勇負傷很牛逼的樣子;年紀大些了,就不再單純相信武力。他從小便是個很有些手腕的人,不用大動幹戈,就把街上的小混混們收拾得服服帖帖。總而言之,布魯斯過得不錯;過得不錯,就沒什麽閑情雅致去恨一個無足輕重的所謂父親。

本來什麽都對頭的。

忽然一下又什麽都不對頭了。

布魯斯大學考了一所名校,母親心花怒放,敞開了請街坊鄰居吃紙杯蛋糕——布魯斯覺得他收到offer之後那幾天,整條街都彌漫著他自幼熟知的奶油甜膩膩的香氣。母親做好了也要他吃,布魯斯笑說我就算了,這麽多年沒吃膩都是奇跡。

臨行前一天晚上他出去跟狐朋狗友鬼混,母親知道他的分寸,沒有多說。他們在晦暗且迷亂的舞廳裏搖曳著,布魯斯只喝了一點點酒,越混亂的地方就越要清醒。

半夜他披上外套說要回去,“我媽估計等我呢,沒睡。”狐朋狗友玩得正在興頭上,有幾個顯然嗑了點不清不楚的東西,神色迷亂又幸福。布魯斯揮手走出酒吧,盛夏的半夜非常清涼,他深深地呼吸。他身後有細細的聲音說:“你以後不會回來了吧?”

布魯斯轉過身,瞧見了一個怯生生的姑娘。他看見這女人臉上的羞怯都駭了一跳,仔細打量了一番,“安娜菲兒?”同他一起長大的小姑娘,現在是個女人了。布魯斯與她算不上特別熟,但他們這條街上一大群人向來一起玩,所以算得上是頗有交情。

“你以後不會回來了吧?”安娜菲兒仰起臉重覆問他。

布魯斯聽人說過她已經開始接手母親的生意,如今在店裏風情搖曳艷名遠播,對收拾男人很有一番手腕。他聽人的描述與面前的安娜菲兒不大對得上號,面前仰著臉的安娜菲兒一臉羞怯,像個小姑娘。

“怎麽可能不回來了,我媽還在呢。”布魯斯微笑說。

安娜菲兒還是仰著臉,咬著嘴唇說:“漸漸地就不回來啦,你和你媽媽都不屬於我們這裏。”

布魯斯驚覺她的嘴唇真是非常紅,艷名遠播也不是沒有道理。“以後的事,我不太清楚啊。”他聽到自己這麽敷衍。

“布魯斯你啊……”安娜菲兒垂下臉,轉過身回舞廳。

布魯斯隱約察覺到了她的情愫——所以久經沙場的女人才能像個小姑娘一樣羞紅了臉。但多說無益,她的未來已經逐漸擰成了一條路,而他還有無數可能。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想要抓住哪一種可能。

布魯斯在盛夏的夜裏踏著微弱的路燈回家去。小小的蟲子繞著暗淡的燈光一圈一圈地飛,撞上去跌下來,偶爾被燙暈了或燙死了,便直直墜入水泥路或者行人的發間。

布魯斯遠遠看到家裏的燈還亮著,有些驚訝。他同夥伴們說母親在等他,只是個借口。母親生活規律,兼之對他比較放心,這時候理當睡了的。

他用鑰匙旋開門。

走過昏暗的走廊,打開燈。

“媽,你怎麽還沒睡?”

他朝母親亮著燈的臥室走去。

他轉開房門。

撲面而來的是腥濃的血氣,與苦心營造的幸福生活毀於一旦的崩毀的聲音。他的母親趴在臥室地板上,背上插著一柄短刀,鮮血浸入地板,蜿蜒出蛛網般的痕跡,順著地板間的縫隙流向他。

布魯斯跪下來。

“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