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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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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池硯出發的日子是個大晴天——這算是句廢話,這個季節的非洲大陸鮮少有不是晴天的時候。卓池硯臨行前把鑰匙交給依米,內心鬥爭了好一會兒,依舊忍不住叮囑她說:“你一個小姑娘,跟男人交往時也要註意點兒,別被騙了。”

依米故作瀟灑地大手一揮,“我可不再是什麽小姑娘了。”

於卓池硯的立場,話說到這一步可謂是仁至義盡。他顯然也知道這點,勉強承認了依米的辨識力,裝備好行李,便坐著納達的車駛向草原。

發車前,納達取下鴨舌帽露出黝黑善意的臉龐,沖著依米吹了聲口哨。依米揮舞著手臂道別,她身後是初升的一輪朗耀的太陽,如同高聳偉岸的神明一般向大地揮灑奇跡與榮耀。

依米站在那一片奇跡與榮耀的中央,宛然大自然的瑰奇。

卓池硯扭過頭靠到椅背上長舒一口氣。

我估計再也見不到這個奇怪的小姑娘了。卓池硯隱隱約約有這樣的宿命感。當初這個小姑娘出現時穿著白裙子,在非洲稀樹草原的少有大樹上晃悠著嫩生生的雙腿,月光把她籠成一片瑩白——那個時候她就不像是個普通的小姑娘,而是神話傳說裏的山精妖魅。

卓池硯如墜夢中。她不合理的出現,不合理的身世,不合理的舉止,統統被拋之腦後。這像個故事。故事總有無限可能。

故事又總有結束的一天。結束的時候,普通人依舊是普通人,傳奇則剝離出了這個故事成了某種永恒。再也不會出現,只能經由有幸經歷者娓娓動聽地向人述說。

依米在卓池硯出發之後仍舊住在他租的那幢公寓裏面,雖說布魯斯誠摯非常地邀請她做客自己的“小”別墅,依米還是謹記著卓池硯的臨別贈言禮貌地回絕了布魯斯。

卓池硯這人體貼入微又羅裏吧嗦,依米覺得與他交往時無比柔軟。

其後她常常應邀與布魯斯一同出去玩,將這座小城裏裏外外都玩了個遍。依米喜歡聽布魯斯講話,聲音低醇,微微帶一點點沙啞,像是他請她吃過的沙冰那樣。

他們爬上城市最高的樓看星星,非洲大陸上不發達的工業給了夜空一片茍延殘喘的美麗,因瀕危而無端生了一種驚心動魄。銀河垂下來像是瑩瑩紗帳。

“池硯告訴我說,在他們北京,再高的樓也看不見星星。”

“霧霾嘛,霧霾你懂不懂?”布魯斯說。

“這個池硯也說過——嚴重的時候甚至沒法兒出門,是麽?”依米沒經歷過,頂好奇地問上一句。

布魯斯倚著天臺高高的圍欄,抽出一支煙詢問般看了看依米,待依米點頭才點燃,徐徐抽了一口,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星星是肯定看不見了。”

“這多可惜啊……”依米有點惆悵。“我在家的時候,每晚都要看星星,我的親人們會躺在星空下唱歌——那些歌我不會唱了。”

“不會唱了?”

“太古老的調子我也忘了。”

布魯斯瞥見她目光盈盈,以為是淚水,細看才發覺是星光。

依米其人心思純凈又敏銳,言語偶爾俏皮偶爾深邃。布魯斯在與她交往期間,時常被鬧得哭笑不得,時常又陷入無端的思索。他想起卓池硯私底下告訴過自己:“依米這個小姑娘可不是個普通的小姑娘,喜歡上她是你的運氣,但傳奇故事這種東西,一則不要強求,二則不要強留。”他當初只覺不得其法、莫名其妙,現如今也算是摸清了幾分。

這個周末他再度邀請依米上他的小別墅去坐一坐,“花圃裏引進了新品種,是卓先生故鄉的菊花,因為是白色,卓先生的家鄉人都叫它‘一捧雪’。卓先生家鄉的花,你不去看看麽?”

布魯斯借著卓池硯的名頭,終於把依米說動了。

依米上次看見布魯斯這所謂的“小”別墅是在夜裏,因為心緒極不寧靜,不曾花上什麽心思去觀賞玩味。如今一看,瞬間就被其外觀之宏偉壯麗、建造之巧奪天工所震懾。

“好漂亮的城堡啊!”依米慨嘆說。

“你喜歡它,我很高興。”布魯斯聳聳肩,故作淡定地說。至於在邀請依米之前特地麻煩城堡裏眾人興師動眾地做了一次大掃除,將城堡的角角落落都清理得一塵不染、窗明幾凈這種事情,他是不會掛在嘴邊的。

進門最先看見的是那個巨大的噴泉,舞會那天晚上布魯斯隔著磅礴的被燈光晃成淡藍色的水柱遙遙對她說:“試一試吧?”

依米說:“好。”

白晝間沒有燈光,噴泉也不再是淡藍色。陽光彎折出七彩的水霧,搭建起彩虹的橋梁,而最頂端水柱噴灑如巨大的金色花朵怒放。

再沿路而走便到了布魯斯精心維護的花圃。布魯斯曾告訴過依米,自己的母親十分喜愛鮮花,故而家裏總是栽種著時令花朵。如今也沒有擺脫母親這個習慣,雖說自己算不上愛花之人,但也慣性地栽上花。

“那邊就是‘一捧菊’。本來這邊氣候是不適宜它生長的,偏偏轉基因轉了幾轉,也能在這邊開花了。”布魯斯順手指給依米看。

依米很喜歡,湊上去嗅了嗅,皺著眉問:“這花沒香味的麽?”

“轉基因嘛,可能技術還不成熟,這花沒法兒培育下一代,就這一次種著玩玩,純粹是為了好看。”布魯斯從花匠的工作臺上順了一把剪刀,鉸了一朵白菊給依米。“喏,好看還是好看的。”

依米沈默地接過白菊,團團地在她手心怒放。“這樣他就死掉了。”依米說。

布魯斯察言觀色是一流的,見她臉色不佳,忙寬慰道:“還有許多枝呢,比這一枝開得更好——你看那邊。”

依米卻只是神色懨懨地掃了一眼,又垂著頭看手上的白菊。“我覺得,你不該把他給折下來,他本來開得好好的,也沒犯什麽事……”

布魯斯平生送花從未這樣送得讓自己倒盡了胃口,只好敷衍著說:“嗯,是我疏忽了。”他覆而邀請依米進屋,依米卻表示要在噴泉邊上坐一坐。提到噴泉,或許是念及自己表白時的那一份情思與愛意,布魯斯的面容緩和許多,挨著依米坐在了噴泉邊的石凳上。

“有點兒曬。”依米撚著那一枝白菊,慢悠悠地說。

布魯斯忙殷勤道:“那進去乘涼吧?”

“我就喜歡曬一會兒,感覺自己會像草一樣長高。”

“……”

布魯斯只陪著依米坐了一小會兒,其後便有管家模樣的人上前來躬身附耳同他說了幾句,布魯斯皺緊了眉頭,轉向依米說:“我要這位先生候在這兒,你倘若想進去了,吩咐他帶路就是。我有點兒事要處理,待會兒見。”

“不用這位先生等了。”依米沖管家模樣的高個子先生莞爾一笑。“這麽筆直一條路通過去,我難道還會迷路嗎?你也太小瞧我了。你忙去吧,我還要在外面玩一會兒。”

布魯斯也不強求,領著高個子先生匆匆離開了。依米百無聊賴地在石凳上躺著曬了幾分鐘,覺得自己恐怕要曬出水蒸氣了,撚著白菊回到花圃,彎下腰將白菊拋進小土坑裏。

她又坐回噴泉邊的小石凳上,這回心情更加悠哉了,晃著雙腿哼著歌。

忽然她聽到大門那邊傳來更嘹亮的歌聲,沒有壓抑著嗓子哼哼,而是放開了嗓子唱得響徹行雲。清亮愉悅的女聲,依米聽著歌聲默默勾畫出了歌唱者帥氣又美麗的輪廓。

果然是個帥氣又美麗的女子。她背著厚重的雙肩包沒有顯出一絲吃力,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身材高挑,面容俏麗。女子大步走到依米面前,邪氣地笑了笑:“小妞,姐來找布魯斯維斯坦,你認識他嗎?”

依米警惕地躲了躲,“你幹嘛?”

女子甩下雙肩包,往依米身邊一坐,嚷嚷說:“這鬼天氣真是熱死我了。”

“曬一曬麽,可以長高。”依米又搬出自己這一套神神叨叨的理論。

“我不要再長了,我已經176了,這種身高足夠我當個美人了。”女子伸出手,“我叫瑪麗茉萊爾,你呢?”

“依米。”她遲疑地握了握瑪麗的指尖。

瑪麗咯咯笑著握住她的手腕,“依米你怎麽這麽害羞啊,布魯斯跟你什麽關系?”

“沒什麽關系。”依米惱羞成怒地抽回手,還不甘不願地“哼”了一聲。

瑪麗揉了揉自己一頭帥氣的短發,“好熱啊,熱死我了。”眼睛一轉,盯著噴泉看。正門入口處的噴泉算是別墅的臉面,自然修建得氣派非常,瑪麗卻不知道轉的什麽主意,大拇指和食指捏著下巴註目著噴泉鄭重地思考著。

“嗯,我可以去噴泉下面淋水消暑,你要不要一起來?”瑪麗畫風瞬變,搓著手躍躍欲試。

“……我算了。”依米心驚膽戰地後退兩步。

“來嘛,來嘛,小姑娘扭扭捏捏的像什麽話。”瑪麗力氣大得驚人,將依米往噴泉那邊拖,依米哇哇直叫也改變不了被瑪麗拖進噴泉的命運。

清澈涼爽的水兜頭蓋臉澆下來,依米驚叫的兩聲混著瑪麗歡天喜地的呼喊倒像是交相輝映、普天同慶。瑪麗一開始就瘋瘋癲癲地嚷嚷說:“這太涼快了,自從下了飛機登上這片土地我就沒這麽涼快過。”依米則是從初進時的畏畏縮縮到後來帶著笑看瑪麗發瘋。

“啊呀呀我的形象……”瑪麗瘋了好一陣才不好意思起來。“我平時可端莊了,這回是我腦子燒壞了,你不要誤會我。”她收斂了舉止,清水從她短發上滑落。

依米坦誠道:“我才不相信呢。”

瑪麗:“……”

依米等著瑪麗破罐子破摔一般又瘋了一陣,才濕淋淋地走出了噴泉。瑪麗緊隨其後,口中還念念有詞,“從此我們就是一起淋過噴泉的交情了,依米你這小妞夠朋友。”依米攏著濕透的長頭發,抱怨說:“誰高興跟你有一起淋噴泉的交情啊。”

事到如今,再也不能悠閑地躺在石凳上了。瑪麗拎起自己的雙肩包跟著依米一道進屋去。“雖然我這回來找布魯斯維斯坦是為了公事,但是我跟布魯斯的私交可好了,你們談戀愛要是要問題盡管問我,畢竟我們是淋過噴泉的交情。”瑪麗拍著胸脯保證。

“誰談戀愛了。”依米跺腳。

“你們沒戀愛?”瑪麗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不能說是沒有啊……”依米猶豫不決,“但也不能說是有啊……”皺緊了眉,“反正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瑪麗一臉了然於胸,“你就是害羞了嘛,害羞你直說啊。”

依米:“……”你害羞的時候直說試試。

兩人濕淋淋進了屋,空調一吹,瑪麗大呼爽快,依米卻哆嗦著躲到邊上去了。布魯斯片刻後趕到,瞧見瑪麗,先是皺著眉一臉莊重,然後在某個契機撐不住笑了,“你怎麽來了?來也不說一聲。”

“我考察考察你。”瑪麗振振有詞,“果然有情況。”她眼角餘光瞟一眼依米。

布魯斯微微一笑,不顯山不露水,“算是個好情況吧。”他註意到依米渾身打著哆嗦,忙上前道:“你冷?”迅速起身尋了個大毛巾把她裹上,嘆著氣沖瑪麗抱怨說:“你又鬧騰了什麽?自己鬧也就算了,還把依米也帶下水。”

“我就是把她帶進水裏去了。”瑪麗無辜地眨眼。“何況哪裏冷了?你不要逗我,我還嫌不夠涼快呢。”

盡管瑪麗信誓旦旦地保證這種溫度絕對不會感冒,但依米還是紅著臉整個人都燒了起來。布魯斯趁著瑪麗倉皇失措誠心懺悔的時候安置依米躺了下來,瑪麗坐在依米床邊緊緊握住依米的手說:“都是我的錯,現在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小依米,你千萬千萬不要討厭我啊!”

依米只覺得其聲如炸雷響徹耳畔,虛弱地說:“我現在只要你做兩件事。”她微微睜開眼睛看見瑪麗垂頭喪氣的模樣,“第一,松開我的手;第二,轉身出門。”

“……”瑪麗熱切渴盼救贖的心靈受到了沈重的傷害。

瑪麗淒淒切切走後,布魯斯進來監督依米吞藥粒。依米不肯吞,將被子蓋過頭頂悶聲悶氣地說:“我不吃藥也能好,我生病從不吃藥。”

布魯斯把她從被子裏剝出來,“吃了好得更快。”

依米還哼哼著不樂意,布魯斯便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當個乖女孩。”依米仿佛眼見著自己的額頭瞬間飆紅,從開始發燒的微熱極速升溫到人類生理學難以解釋的滾燙,她當機立斷地把藥給吞了,再把臉埋進被子裏。

布魯斯俯身摸了摸她的頭發,起身出門去。臨去時聽到依米哼唧著說:“你這人,實在太狡猾了。”

他露出一個極淺極淡的微笑。

依米感覺自己陷入了熱潮,像是墜落至地心的熔巖烈火之中。模糊的理智告訴她,這僅僅是一次小小的感冒發燒,而夢境不管不顧,徑自衍生著。

夢中她身處墳墓。一叢一叢長長的圓潤的彎牙沈默佇立在墳墓中,是白色的荒涼的墓碑。銀河橫跨夜空,她想起布魯斯帶她去過的某一家珠寶店,珠光寶氣、滿目生輝。

是夜晚,但墳墓並不陰森恐怖。因為地心的熔漿在大地上漫灌,墳墓被燒成熾熱的紅色,濺起的熔漿好似翩翩蝴蝶顫抖的翅膀。熊熊火光裏白色墓碑熠熠閃爍。

地面沿著沈默的彎牙裂開,一群大象踏著熔漿重回大地,用長長的鼻子汲飲清水。

依米跪下來抱著領頭母象的長鼻子哭泣,環繞在周圍的大象們用清水為她降溫,她感受到了久違的澄澈的清涼。

然後她看見了卓池硯。遠遠地在小土丘上架起攝像機,星河在他身後陡然旋轉,像是他給依米放映過的快鏡頭,花朵盛開一般地旋轉著,頃刻滄海桑田不知幾何。依米看不見卓池硯的臉,但她知道是他,那是他的輪廓。

“池硯。”她沖他招手。

她眨了眨眼睛,卓池硯就不見了。然後墳墓也不見了,熔漿退去,象群的長嘯還宛然在耳畔。取而代之的是瑪麗青春洋溢的笑臉。

“醒了?”瑪麗用冰塊敷著她的額頭。

依米眨眨眼,“你是誰?”

“……失憶了?”瑪麗一躍而起,驚恐得跑出去,“你等著啊,你打電話叫醫生來看看。”

依米心安理得地翻了個身。在瑪麗呼天搶地把醫生從遙遠的市區叫過來之前,她還有一段時間可以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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