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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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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夫人對於自己學中文,先生弄天文,兒子卻去玩了攝影這麽個事兒很是耿耿於懷。她曾經糾纏著卓先生仔細探討這個問題,最後焦慮地問:“不會是基因突變吧?”

卓先生不勝其擾,說:“我怎麽知道,我學的是天文,那叫生物。你不是學中文嗎?T-i-a-nw-e-n,懂?”

卓夫人更顯焦慮了:“你們天文不學生物麽?”

卓先生含蓄委婉地說:“不怎麽深入地學。”

卓夫人徹徹底底憂國憂民起來:“倘若你們抓到外星人卻沒法子研究它的基因,這可如何是好?”

卓先生:“……你去抓個外星人給我瞅瞅。”

卓夫人無言以對便撒了一會兒潑,威逼利誘卓先生許下“好好好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生物”的諾言,再把卓池硯喊到跟前以“你玩攝影是為了什麽”為核心論點進行了一段冗長的教誨,卓池硯一團和氣地陪著笑臉好歹把母親哄回去了。

其實卓池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玩攝影是為了什麽。冠冕堂皇的道理是“為了藝術為了美”,但卓池硯心底這都是瞎扯淡。他初次萌生學攝影的念頭是年紀很小的時候看《哈利波特》,魔法故事裏照片上的人都是可以移動可以說話的,就好像故人沒有逝去,流水般一去不覆返的過往也以一如既往的美麗至極的姿態環繞在你身邊。

此刻他在深山裏,他平生所見最美好的女子同一群平日裏活潑好動的小孩兒都中規中矩地端莊站在他的攝像機前。卓池硯接連按了幾下快門,然後說:“大家可以放輕松些。”

那個平日裏頑皮得不聊了的小家夥這回筆直站著,遲疑不決了半晌才大著膽子說:“我們平常可瞧不見照相機哩。”

“沒關系,大家已經很好看了。”榮夏伸手取過照相機瞅了兩眼,笑瞇瞇地對小孩兒們保證。

“榮老師說我們已經夠好看了!”小家夥像是得了護身符,向卓池硯炫耀道。

“OK,OK。”卓池硯舉手投降,再仔細凝視著照片。為了照相,小孩子們都東拼西湊尋出了自家一件剪裁得體且補丁最少的樸素衣服,不如往日般衣衫襤褸,都是怯生生的小臉,眸子裏有好奇的光芒。榮夏站在所有孩子的右後方,她今天穿的是月光熔煉般的藍灰色的長裙,頭發綁成一條辮子束在腦後,笑盈盈地瞅著攝像頭。“非常美麗。”卓池硯情不自禁地輕聲說。

前輩記者隨同卓池硯來了幾次學校,見卓池硯同這裏的小孩老師都混得比較熟悉親密,便放心大膽地將學校這邊的取材都交予這位年輕人。卓池硯一向會玩兒,這會子碰上一樣會玩的榮夏,簡直不可收拾起來。下課的時候他們總領著一群小孩兒在學校瘋,有幾回沖撞了老校長,老校長卻也沒在意,只說:“小孩子就應該多玩玩兒。”更多是上課的時間,榮夏沒有課就領著卓池硯鉆進樹林裏去,春天正是萬物覆蘇的季節,桃山樹與山茶樹的花開得像是要把漫山遍野都燒壞,榮夏的裙子多顏色耐臟,坐在樹下面就跟卓池硯侃侃地談起來。

到底談了些什麽,卓池硯也忘了。似乎不過是閑話了一些有的沒的,但是那麽好,比他記憶中的所有談話要好上太多。

他們沿著溪水一路走一路談,榮夏忽然摒住呼吸站定了,擡頭望著參天古樹的樹冠漏下的陽光,過濾成綠色的陽光照在她白皙的臉上像是柔白沙灘上的常青藤野。榮夏歪著頭問他:“你會爬樹嗎?”

“在我老媽心裏我是不會的。”卓池硯咧著嘴笑。“但實際上爬得最高膽子最大的就是我。”

榮夏心滿意足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一瞧見你就知道你是個有造化的。”

她靈巧地爬上最低處一根粗壯的樹枝,沖卓池硯招手:“你也上來。”卓池硯已經很多年沒爬樹了,然而事到臨頭也不能露怯,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坐在榮夏身邊,榮夏踢掉鞋子晃悠著嫩生生的雙腿。嶄新的春天的氣息像一個擁抱,而整片深山的綠色簡直要擰出水彩來。

“我來替你編個花環。”榮夏信誓旦旦地說著,撚起新嫩的枝條就靈活地在手腕上繞起圈來。

“神話故事裏的女神才戴花環。”卓池硯不怎麽欣賞這個禮物。“女神,知道了嗎?”

“哦。”榮夏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我偏要給你編一個花環。”還不放心地補充一句:“你要戴上啊,我給你照相。”

卓池硯哭笑不得,毫不含糊地堅持:“我絕對不會戴的。”

榮夏沒有接他的話頭,手上的活兒不停,嘴裏哼起歌來。哼的是《星星知我心》的主題曲,那是部很老的電視劇了,卓夫人當年抱著卓池硯看,一面看一面哭,卓先生面無表情地坐在一邊適時地遞紙巾。卓池硯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毫不客氣地指出:“跑調了。”

“我本來就五音不全。”榮夏倒是毫不介懷的樣子,再轉過臉挑起眉毛:“你唱唱看。”

她這回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卓池硯上學那會兒可是有著“KTV狂魔”稱號的男人。上鋪兄弟夜談時候玩笑說:“哥們兒,你唱歌那個深情款款的架勢我都要淪陷了,更別提姑娘們,你當真不考慮脫單?”卓池硯呸他說:“你?不約,兄弟我們不約。至於妞嘛……時候到了就好了。”

卓池硯覺得此刻很是時候。深山的春天色彩光怪陸離落英繽紛,穿長裙子的少女在他身邊編著花環唱著歌——雖然他並不想帶上花環而歌曲也跑調了——但這都不礙事。

“榮小姐——”

卓池硯話沒沖出口就被打斷了。“叫我榮夏就好,你這人剛結識的時候倒是顯得禮貌客氣,時間久了還這麽見外可就生疏了。”榮夏眨了眨眼睛,最後給花環編了個接頭,就算是完成了。她興致勃勃地執意要替卓池硯戴上,卓池硯堅決不肯。

“女神帶的,知道麽?女神!”

“所以說沒文化的人可怕。”榮夏倒還振振有詞。“阿波羅給冠軍的不也是花環,那叫桂冠,是榮譽,懂不懂?來,我辛苦編了這麽久,讓我給你戴上唄。”

卓池硯抵死不從:“我沒文化,你饒了我。你那麽有文化你自個兒戴啊。”

“好。”榮夏拍板。“我自個兒戴,然後你也得戴,不然多辜負我一番心意啊,是吧?”

卓池硯不作回答,只瞧著榮夏將花環端端正正在頭頂架好了,再撫著鬢角低頭看清澈溪流裏自己的倒影。待拾掇好了,才轉過臉對著卓池硯莞爾一笑:“效果不錯吧?等會兒你戴出來肯定更好看。”

卓池硯抓住她回頭的這一個瞬間,手腳麻利的舉起相機照了一張像。

榮夏楞了楞,伸手奪過相機說:“給我看看怎麽樣。”影像裏少女回眸嫣然一笑,明眸皓齒的模樣結結實實能把人給迷倒。榮夏稱讚道:“不愧是專業人士,我都覺得自己挺好看的。”眼睛滴溜一轉,笑盈盈說:“這回輪到你啦。”她把相機掛在脖子上,取下花環往卓池硯頭上套。

卓池硯機敏地避開了,翻身伶伶俐俐地爬下樹。“我不戴,絕不。”他堅決地宣稱。

榮夏卻還不死心地一面咯咯笑一面把花環往他頭頂上戴,卓池硯甩開花環時一下子動作幅度過於激烈,腳下踏空一骨碌滾到樹下泥土裏去了。榮夏花容失色,慌忙中也下樹扶起他問:“你沒事吧?”

所幸的是他們本身沒爬多高的樹枝,卓池硯又已經往下挪了一節,故而實際高度並不駭人,卓池硯也不過是腳踝略微有些疼,好在未曾傷及筋骨。榮夏倒是大驚小怪地細致詢問了他身體各處的感受,確認沒什麽大事後玩心又起,舉起相機拍下了他滾進泥裏臟兮兮的樣子。

“回去後給你母親看,你母親就會問你山裏是不是停水了?可憐的孩兒,這麽久都沒洗個澡呢。”榮夏腦補得津津有味。

“我母親才不會關心這些有的沒的。”卓池硯說,“她只會一臉嫌棄地問你身上還沒弄幹凈吧?趕緊去洗洗,別把什麽臟東西帶回家裏來了。”

榮夏微微一笑:“真是個率性的母親。”

這座深山裏的學校只有榮夏同他年歲相仿興趣相投,兩人談得來並不出乎旁人意料,也並未深究下去。只有那位前輩記者敏感些,問卓池硯:“小夥子,你這是戀愛了吧?”卓池硯含糊不清地說:“誰知道呢。”他們的確尚未相互坦訴衷腸,卓池硯這麽含糊著也算不上錯。

然前輩記者並不是個八卦記者,問過一回也不在意了。卓池硯每天跟著小孩兒往學校跑,取材倒不曾誤了,玩也玩得盡興。某天,卓池硯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告訴榮夏:“你不是在這裏支教兩年麽?明年回了北京一定要去找我。”

榮夏一時答不上話來,只怔怔地瞅著他,然後綻開一個微笑:“好,到時候你要請客吃飯啊。”

這麽個貌似不經意的約定,卓池硯卻很是經心。在山裏折騰了一個月之後,到底要收工了,前輩記者大致把這回前前後後的材料都梳理了一番,大手一揮說“撤”,他們這一隊便要浩浩蕩蕩地出山去了。卓池硯同榮夏告了別,晚上躺在僵硬的石板床上,想到明日清晨便要出山去,自此一年見不到他所戀慕的姑娘,他心裏就特別不是滋味兒。

半夜風雨大作,狂風呼呼搖晃著窗戶,暴雨淅瀝瀝敲打地面。卓池硯被驚醒後翻來覆去睡不著,忽聽外頭有人敲門,倉皇急促。卓池硯翻身下床,問:“哪位?”

“是我。”竟然是榮夏。

這樣的風雨夜色,從學校宿舍出發走上幾個時辰的蜿蜒陡峭的山路來到村子裏,卓池硯簡直不敢往細處想,只利落地打開門,翻出一條毛巾把濕淋淋的女孩子裹住,一面動作一面訓斥道:“什麽事情能這麽著急,大晚上山路難行,倘若出了事你可想過沒有?”

榮夏默不作聲,然後帶著哭腔開口說:“山外頭來了消息說我母親病危了,還是半個月前的消息,今天傍晚才傳進來。我如何坐得住,旁人說什麽我也不管不顧了,清晨你們回北京請務必捎帶上我。”又啜泣說:“老校長還說要送我過來,他一個老人家如何吃得消,我明面上說推遲回去,實際上一入夜就偷偷溜了過來。”

將榮夏捎回北京不是件為難事兒,她深夜行路雖則令人憂心卻已然安全抵達。卓池硯長籲了一口氣,榮夏擦幹了頭發坐在木椅子上淚如泉湧,卓池硯知道她是為了母親的病焦慮,雖想安慰卻又不得其法,只好輕咳一聲:“你躺下歇息一會兒,明早還要趕路呢。”

榮夏無比憔悴地攥住卓池硯的衣角:“消息都傳來半個月了,我母親還會好嗎?”眼淚簌簌地流下來,“倘若我回去見不著她了可如何是好?”

卓池硯知道人在面對未知的境遇時難免往壞處想,這也算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越是往壞處想,心裏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就越早做出了心裏準備,等到面臨真正的壞境地,也不致於傷心太過急火攻心。所以此刻無論他怎樣安慰榮夏,榮夏還是免不了把事情構想得無限壞,所以還不如讓她不想。“去睡吧。”卓池硯說,“我守著你。”

他握著榮夏的手,榮夏奔波了一路很快就睡著了。窗外依舊是狂風暴雨,漆黑如墨的夜色裏無數山精鬼魅的故事,但卓池硯心裏非常安穩,他倚在床柱上模糊地睡過去。

清晨雲銷雨霽,紅彤彤的太陽爬上山頂,晨曦中的森林吐露著春日的芬芳。卓池硯坐著睡了一晚上,好在年輕,渾身僵硬了一陣子後又活蹦亂跳起來。他同前輩記者說了榮夏的境況,記者大手一揮:“區區小事,能幫上忙就好。”

榮夏隨記者團出山,這段日子她與記者團成員除卓池硯外交往不甚密切,然而這個姑娘年輕漂亮又善於言辭,很快同眾人熟悉起來。待到熟悉了,眾人也就不再拘於小節,呵呵笑著打趣說:“小夏姑娘你這麽急著趕回去,是舍不得我們小卓吧?”

榮夏勉強露出一個微笑,她只把情況向領隊闡述了,倒不曾對眾人說過她這麽急趕著回去的緣由。正欲說幾句客套話敷衍過去,卓池硯便插嘴道:“別胡說,她家裏有急事呢。”

在場諸位都不是沒腦子的,見到榮夏面色蒼白自然知曉確有其事,那個當先開玩笑地還說:“實在是抱歉。”

“家裏一些雜事,倒是讓大家不愉快了。”榮夏得體地回應。

他們走過崇山峻嶺,終於走出了深山,見到了熟悉的有玻璃幕墻的摩天大樓與架空的輕軌。榮夏一捕捉到手機信號就趕緊撥了回家:“媽媽怎麽樣?媽媽還好嗎?”

電話那頭的父親只輕輕地嘆氣:“你趕緊回來吧。”

榮夏的淚水滾滾地流下來。

她一刻也不能等,當即辭別了眾人,預訂了最早回北京的機票。

卓池硯說:“我跟你一起走。”

“沒關系,我父親就在那邊接我,你折騰這一路也辛苦了,休息休息再動身也好。”榮夏好意謝絕。

“我跟你一起走。”卓池硯握住她的手。

榮夏摟住他大哭起來。不是那樣小聲的梨花帶雨的啜泣,是真正的嚎啕大哭,簡直連心肺都要掏出來一般。“我媽媽怎麽樣呢?我還見得到她嗎?她一向身體不很好,卻總喜歡硬撐著。”榮夏悶聲悶氣說。“她愛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裳啊珠寶啊,我原來還很不喜歡她這樣……我要是見不著她了可怎麽辦?”

卓池硯只能溫柔地拍她的後背,說:“你別怕,我跟你一起走。”

他們當晚就飛回了北京,榮夏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空乘人員幾次三番上前詢問是否身體不適。卓池硯靠窗坐著,飛機下降直到見到整座北京城的燈火通明,城市在夜裏像穿著仙鶴花朵的華麗禮服和披掛著鴿血色珠寶的新娘。

榮夏憂心如焚,拎著行李箱健步如飛,卓池硯都差點趕不上她的步子。她忽然頓住,卓池硯倒是一下子沒剎住沖到前頭去了。

“媽媽。”她輕聲說。

卓池硯眼睜睜瞅著一位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繞過他把榮夏攬進了懷裏。“我的小夏喲,吃了一年的苦,瘦了這麽多。”榮夫人熱淚漣漣,淌下來花了她的濃妝。

“媽媽你不是病了嗎?”榮夏覺得腦子有點渾。

“誰說媽媽病了?媽媽身子硬朗著呢,每天去健身房。你回來了也陪媽媽去健身啊,我們小夏本身這麽漂亮,再把曲線練出來,還愁迷不倒誰?”榮夫人串著西瓜碧璽的白玉鐲子的手撫摸榮夏的臉蛋,艷紅色的指甲把榮夏的膚色襯得更加白皙。

“媽媽你,不是病了嗎?”榮夏艱難地吐字。

“是我給你發的消息。”西裝革履的榮先生款款地走上前,從容不迫地說:“要想把你從那山旮旯兒裏揪出來,硬來你比誰都倔,肯定不行。我放個消息你,你也不知道真假,何愁你不回來。”

榮夏嘴唇哆嗦了兩下,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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