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君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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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那年夏天，魯君堯一家搬到了歸鄉河畔的榆樹街。
就像蘇南地區無數不知名的小城鎮一樣，千頤的空氣裏有一種懶散嘈雜的凡塵味。君堯的新家不大，九十多平，爸媽占一間臥室，她的哥哥魯君牧占一間臥室。君堯的房間其實就是在客廳裏隔出來的一個書房大小的地方，而且還對著馬路。她爸爸本來要讓君牧住小房間，可是君堯沒同意，她說她喜歡小房間。
她的房間窗外永遠都是各種汽車、公交車、自行車、摩托車發出的噪音。她家樓下就是小區門口的一溜早餐鋪、水果店、雜貨店和麻將館，吆喝聲和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千頤市的舊城區就是沿著這條叫做歸鄉河的老運河發展起來的，歸鄉河是京杭大運河的一條支線，講起來歷史比很多人的家譜還要久遠。在江蘇省南部的這些中小城市，這樣的運河隨處可見。蘇南一帶向來都是豐饒的魚米之鄉，每一個看起來不算起眼的小城市都像一個不溫不火的老人，坐下來點根煙就可以絮絮叨叨地向你講述一個驚心動魄的前朝舊事。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脾氣，千頤這座小城市嘛，就像它的那些市民一樣，脾氣不溫不火的，不喜歡炫耀，不喜歡吹噓，每個心地善良的本地人心裏都帶著一點狹隘偏執的排外情緒。雖說歷史上出過好幾個頗有名氣的文人，到了民國和抗戰時期也出過好幾個有名的鬥士和烈士，但千頤從來都沒有好好地發展過旅游業。
有人說，千頤的旅游業發展不起來是因為它離蘇州太近。跟蘇州這種歷史文藝範爆表的城市一比，誰都會遜色三分。
自從2000年以後，隨著整個長三角地區的經濟發展勢頭，千頤的發展也突飛猛進，很快就從一個落魄的小鎮子變成了中等城市。這種發展過程，君堯和君牧這一代人見證得再清楚不過了。他們在90年代出生，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長大。他們小時候父母還都是騎著自行車上班，到了初中的時候，家裏的小區裏已經基本上每戶人家都有小汽車了。他們自己小時候也倒並沒有感覺得到，覺得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不過，後來他們回頭再想想，才感嘆這的確是巨大而迅速的變化。
隨著商業圈不斷擴張，歸鄉河畔已經從□□十年代的“市中心”變成了如今千頤市的“老城區”了。君堯13歲那年搬到歸鄉河畔的時候，她家附近就是一副千頤市最祥和也是最典型的“老城區”派頭。
君堯臥室窗外的馬路叫做榆樹街。榆樹街一側是居民樓，另一側就是運河，在運河的那一側種滿了香樟樹。君堯一直覺得很奇怪，到底是誰開了這個玩笑，在榆樹街上種香樟樹。她問過君牧這個問題，他不耐煩地說：“誰會像你一樣無聊，去糾結一條街的名字？”
君堯一家是在最炎熱的七月底搬過來的。那年八月，君堯每天都在街上溜達。樓下的香樟樹棵棵都有懷抱粗，長得繁密茂盛，綠得可以滴出水來。風一吹，整條街上都飄飛著細細的碎葉兒，空氣裏充盈著沁人心脾的香味。
雖然馬路吵鬧，可是過了晚上十點，打開窗戶之後看到的只有寧靜的夜空和偶爾有車輛駛過的馬路，空氣裏都是塵埃和樹葉的味道。有時候她還可以看到一些渡輪駛過的燈光，閃閃爍爍，讓她想起老電影裏泛著臭味的臟兮兮的蘇州河。
就這樣，君堯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喜歡上了她的新房間。她的新家。這讓她大大松了一口氣，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戀舊情節過重的人，永遠都不能適應新環境。
不過，很多年後她才明白，她從來都沒有像適應榆樹街一樣很快地喜歡上任何一個地方。她今後住過的很多地方——大學宿舍，出租公寓，國外的房子——沒有一處讓她如此迅速地產生過這種情感上的依賴。
君堯轉學轉到了離榆樹街最近的一所普通小學，從家裏走過去只要十分鐘。換做現在，家長們肯定都擠破了頭把孩子往千頤中心小學送，但是在君堯上小學那會兒，爸媽只想到上學方便，壓根沒想到升學之類的問題。
君堯的記憶力總是在有些細節上好得驚人。比如說，她一直都記得五年級剛開學的那些零星片段。在明亮而遙遠的記憶中，她一個人拿著抹布站在窗戶跟前擦玻璃。陽光刺眼得很，照著窗玻璃明晃晃的，讓她感到頭暈。那年夏天真的好熱，她的襯衫背後全是汗，頭發也濕漉漉地伏在額頭上。
小時候的君堯一直是個活潑優秀的女孩子，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她一直都是合唱隊的領隊，演講小組和寫作小組的佼佼者。可是轉學這件事讓她徹底變了。她永遠都記得一個人站在一教室的陌生人當中撲面而來的、像潮水一樣的恐懼感和無助感。這種極深極深的自卑尷尬和膽怯懦弱伴隨了她接下來的整個青春歲月。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慌張，她覺得伴隨自己大半輩子的社交恐懼癥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投下陰影的。
不管怎麽說，君堯就是在五年級那年認識了林志維。
在很多人的一生中，他們都是在多年之後回首才會意識到：“天哪，那時候的我竟然遇到過那麽不可思議的事情。”13歲那年的君堯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剛剛來到千頤市的第一個學期就認識了林志維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時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與林志維的一場相識，成為了她整個青春時代最深的烙印。
五年級那年冬天，君堯被學校選去參加千頤中心小學舉辦的一個冬令營。說是冬令營，其實也就是從全市各個小學裏選出來一群學生去中心小學上課、討論、聽講座的一個禮拜的活動。全市每個小學都有三四個名額。因為中心小學因為是主辦方，所以名額多一些，大約有二十幾個。所以那時候一共四五十人的大教室裏面，基本上一半都是中心小學的學生。
上課的老師都是中心小學的，那群中心小學的學生仗著人數多，和老師之間又熟悉，自然也就形成了一個帶有淡淡優越感的小圈子，不怎麽和那些“外校生”講話。
演講課上的老師喜歡讓大家分成四人一組，就不同的話題進行即興演講和辯論，還得打分評選優勝小組。分組大家自然都是找熟人一起。君堯的學校恰好有五個人，另外四個都是六年級的，只有她一個五年級，自然她就落單了。她意識到自己落單之後，才發現已經沒有小組可以加進去了。正在她窘迫地想要挖個地洞鉆進去的時候，老師註意到了她，邊說：“林志維！你那組是不是還少一個人？”
那便是君堯與林志維的初見了。一個長得瘦瘦高高，眼睛明亮有神的男生從教室前面靠墻的那邊站起來，大聲對老師說：“是的，我們組現在三個人。”
“魯君堯，你去林志維那組。”老師對她說。
君堯壓根就不想去。她覺得難堪極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更何況那還是一個中心小學的組，組裏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
那次辯論課老師給出的話題是“沈默是金”，大家自己選擇是正方還是反方。林志維立刻就舉手加入了反方，他是個很有號召力的人，其餘幾個中心小學的組也紛紛跟著他加入了反方陣營，其他學校的小組則紛紛加入了正方，於是，這場辯論格局儼然成了“中心生”和“外校生”的戰場。
當然了，大家都只是把這個形勢看在眼裏，沒人會把這種存在於外校生和中心生之間的抵觸情緒說出來。不過，說實話，這種情緒更多的是存在於外校生的心裏。出於人的本能，“外校生”的心底肯定有一些不願承認的自卑，於是這種自卑就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種爭強好勝的情緒。這是很常見的弱者思維，但是那個年紀的孩子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君堯一個人都不認識，她坐在那兒幾乎一句話都不說。她盡量縮到一個不被人註意的角落裏，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其他學生的激烈討論。林志維毫無疑問是那群學生的中心人物，幾乎沒有任何爭議，他就被確認為反方一辯第一個發言，論證沈默不是金。
林志維在筆記本上寫著要點，一邊跟大家熱烈地討論著。他的手裏拿著的是一支簡潔漂亮的黑色鋼筆。那時候用鋼筆的學生不太多，水筆和圓珠筆更加方便實用，首先不用帶著墨水瓶，其次就算摔壞了也不會心疼。只有在低年級還上硬筆書法課的時候，學生們才會帶鋼筆上學。
君堯這人有時候總是會弄錯重點，比如那時候她明明應該關註林志維正在做著筆記的論點，可是她卻被那支筆的筆蓋上銀色的筆夾吸引了目光。筆夾是純銀的顏色，看起來好像一支細小的箭，在午後的陽光下反射著細碎的光芒。
那時候的君堯並不知道箭形筆夾就是派克鋼筆的典型標志之一，她只是單純地覺得那支筆漂亮。她發了好一會的呆之後，林志維已經代表反方發了言。林志維的確是一個非常擅長演講的人，他說話清晰有力，而且語音語調也非常有感染力。說完後他贏得了全場的掌聲，君堯也為他鼓了掌。
其實小學生參加辯論賽最不缺的就是熱烈的氣氛，雙方一辯發完言之後，一本正經的嚴肅氣氛就一掃而空，二辯三辯紛紛站起來反駁，一個接著一個漏洞都被發現，到後來整個教室簡直就跟吵群架沒有兩樣。
正方的一個嘴皮子很厲害的女生站起來，一個人跟機關槍一樣連說了五六分鐘，言辭激烈、條理清晰的指出了三四條反方論據裏的不足：“——第三，你們說人要用勇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可是孔子在論語中有雲‘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說明行動的力量勝於誇誇其談；第四，你們認為言語是溝通的橋梁，可是‘君子敏於事而訥於言’，正是說明行動才是了解一個人本質的最好方式，而不是這個人的花言巧語！”
正當雙方都處於無比激烈的情緒中時，林志維突然舉著手站了起來，慢悠悠地來了一句：“你們既然覺得沈默是金，那現在幹嘛還這麽多話？”
直到今天君堯都記得林志維當天的那句話，語不驚人死不休，完全符合他那種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特質。全班人在楞了一秒鐘後全都哈哈笑起來，林志維他們反方陣營裏的男生甚至都笑得拿鉛筆盒哐當哐當地直拍桌子。正方的同學一個個都氣壞了，一時間楞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麽，站在講臺上觀戰的老師嘴上雖然說“不要無理取鬧”，可是她自己也都笑得幾乎把持不住。
林志維就是那種人，他的思維總是異於常人，不管是在課上還是課外，甚至後來在工作環境裏，他永遠都可以迅速地成為他所在的小團體的焦點。
那天放學之後，君堯一個人背著書包走出教室，沿著樓梯往下走。林志維趕到她身邊，手裏拿著一本作文書：“這是你的嗎？我看到你把它掉在桌子上了。”
君堯接過書塞進書包，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君堯沒有想到接下來林志維竟然一路陪著她往校門口走去，邊走邊和她聊著。那天下午上的是作文課，林志維說她的作文文采非常好，行文有種“老氣橫秋的感覺”。
“你肯定讀過不少書，”他說，“不然文字怎麽可以寫的那麽老練？”
君堯說：“我就是平時看閑書花太多時間了，有時候連該做的作業都來不及寫。”
“自古以來，不寫作業的學生裏面都是人才輩出。”他笑著說。
“你為什麽這麽擅長演講？”她問他，“我一看到人多就講不出話來。”
“演講有什麽難啊？演講只要兩個絕招，”他豎起一根手指，“一，臉皮夠厚；”他豎起兩根手指，“二，會吹牛皮。這兩點加起來，成就了歷史上每一位傑出的美國總統。”
君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的厚臉皮是怎麽練就的？”
“你有沒有做過一件丟人丟到家的事情？”他問她。
她想了想，搖搖頭：“沒有。”
“要是你曾經丟臉丟到過家的話，你就再也不會在乎自己會丟人了。不要去管別人怎麽想，這樣你就能專心做好你自己，你才能擁有你自己的氣場。”他說這話的時候，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臉上，他的表情裏帶著一絲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自信和耀眼奪目的陽光，“我來給你個示範——”
君堯還沒來得及問他要示範什麽，他就突然扯開嗓門對著周圍的人大吼一聲：“有沒有人覺得我長得很帥？！”
這時候他們正好走到校門口，周圍有好多學生、家長、還有擺攤賣小吃的。君堯被他嚇得跳了起來，馬路邊上好多人都跟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有幾個素不相識的男生和女生哈哈大笑起來，有兩個女生對著他叫道：“有有有！”
林志維對他們做了一個類似美國人喜歡做的手勢，把兩根手指放在額頭然後瀟灑地往前一甩，然後若無其事地跨上他那輛漂亮的大紅色山地車，得意洋洋地對她擠了擠眼睛：“就這樣啊。你要不要也試一試？你敢不敢現在在路上大叫一聲你喜歡我？”
君堯的臉刷的紅了，說：“你神經病啊！”
他說：“有什麽不敢？反正大馬路上又沒人認識你，我也不會把你的話當真，你為什麽要覺得不好意思？”
君堯有些火大：“難道你敢？”
他聳聳肩，哈哈笑了一聲，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擡頭大喊了一聲：“魯君堯，我喜歡你！”
她徹徹底底地傻在了原地。
這人真是奇葩中的戰鬥機！
“魯君堯，我喜歡你！”
他又喊了一聲，臉上閃爍著他特有的那種光芒萬丈的自信，四周圍的學生全都被嚇呆了，過了一會兒，好多人全都開始鼓掌起哄。一些家長的臉上露出了震驚甚至是憤怒的表情來，對著林志維的方向指指點點起來。
看到魯君堯窘迫地幾乎想立刻消失在原地的樣子，林志維的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略帶惡作劇的微笑：“電影裏的人物分為leading role和supportingrole。如果你的生活是一部電影，總是在乎別人看法的人永遠都沒法成為這部電影裏的leading role.”
接著，他吹了聲口哨，一蹬地面，飛快地往前躥去，在交通燈變紅的最後一秒鐘嗖得穿過了馬路。
雖然那些“一中生”和“外校生”在課堂上一直針鋒相對，可是到了分別的時候，大家還是挺傷感的。
君堯和林志維和交換了家裏的電話號碼。
林志維對她說：“你肯定考得上一中，到時候我們再做同學。”
“好！”君堯開心地說。
雖然留了電話，可是知道升學考試成績出來之前，他們一次都沒有聯系過。
初中升學考試的成績出來的時候，君堯考了她所在小學的全校最高分，全市排到第二十八名。爸媽都高興壞了。那天晚上，趁爸媽吃過飯出去散步的時候，她從自己的素描本裏找出那張存了一年多，記著林志維電話的小紙條，興高采烈地給他打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他媽媽，她有些緊張地握著聽筒，聲音小小地說：“阿姨你好，請問林志維在不在？”
“在呀，你等一會兒，志維在門外幫他爸爸搬電視機呢，”那個女人熱情地說，“你是志維的同學吧？考上一中了嗎？”
“我考上了，”君堯說，“林志維考得怎麽樣？”
“他考得還行，”他媽媽說，“327分，剛好排到他們班上第十名。”
君堯一下子怔在了原地：他的分數竟然和她的一模一樣！前一天她小學班主任告訴過她，她和中心小學的一個學生並列全市28名，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是他。
“志維來了，我讓他接電話。”他媽說，回身揚聲叫了一聲，“志維，你同學電話！”
等林志維來接電話的那半分鐘內，君堯覺得自己的心臟從來都沒有跳得那麽劇烈過。
一陣刮拉聲和腳步聲，林志維的聲音通過聽筒傳來，有點低沈，有點陌生：“餵？”
君堯壓住心底的一陣激動，說：“嗨……我是魯君堯。我考上一中了，和你一樣的分數，327。”
電話那頭沈默了幾秒鐘，然後他禮貌地問：“對不起，請問你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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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蘇南地區無數不知名的小城鎮一樣，千頤的空氣裏有一種懶散嘈雜的凡塵味。君堯的新家不大，九十多平，爸媽占一間臥室，她的哥哥魯君牧占一間臥室。君堯的房間其實就是在客廳裏隔出來的一個書房大小的地方，而且還對著馬路。她爸爸本來要讓君牧住小房間，可是君堯沒同意，她說她喜歡小房間。
她的房間窗外永遠都是各種汽車、公交車、自行車、摩托車發出的噪音。她家樓下就是小區門口的一溜早餐鋪、水果店、雜貨店和麻將館，吆喝聲和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千頤市的舊城區就是沿著這條叫做歸鄉河的老運河發展起來的，歸鄉河是京杭大運河的一條支線，講起來歷史比很多人的家譜還要久遠。在江蘇省南部的這些中小城市，這樣的運河隨處可見。蘇南一帶向來都是豐饒的魚米之鄉，每一個看起來不算起眼的小城市都像一個不溫不火的老人，坐下來點根煙就可以絮絮叨叨地向你講述一個驚心動魄的前朝舊事。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脾氣，千頤這座小城市嘛，就像它的那些市民一樣，脾氣不溫不火的，不喜歡炫耀，不喜歡吹噓，每個心地善良的本地人心裏都帶著一點狹隘偏執的排外情緒。雖說歷史上出過好幾個頗有名氣的文人，到了民國和抗戰時期也出過好幾個有名的鬥士和烈士，但千頤從來都沒有好好地發展過旅游業。
有人說，千頤的旅游業發展不起來是因為它離蘇州太近。跟蘇州這種歷史文藝範爆表的城市一比，誰都會遜色三分。
自從2000年以後，隨著整個長三角地區的經濟發展勢頭，千頤的發展也突飛猛進，很快就從一個落魄的小鎮子變成了中等城市。這種發展過程，君堯和君牧這一代人見證得再清楚不過了。他們在90年代出生，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長大。他們小時候父母還都是騎著自行車上班，到了初中的時候，家裏的小區裏已經基本上每戶人家都有小汽車了。他們自己小時候也倒並沒有感覺得到，覺得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不過，後來他們回頭再想想，才感嘆這的確是巨大而迅速的變化。
隨著商業圈不斷擴張，歸鄉河畔已經從□□十年代的“市中心”變成了如今千頤市的“老城區”了。君堯13歲那年搬到歸鄉河畔的時候，她家附近就是一副千頤市最祥和也是最典型的“老城區”派頭。
君堯臥室窗外的馬路叫做榆樹街。榆樹街一側是居民樓，另一側就是運河，在運河的那一側種滿了香樟樹。君堯一直覺得很奇怪，到底是誰開了這個玩笑，在榆樹街上種香樟樹。她問過君牧這個問題，他不耐煩地說：“誰會像你一樣無聊，去糾結一條街的名字？”
君堯一家是在最炎熱的七月底搬過來的。那年八月，君堯每天都在街上溜達。樓下的香樟樹棵棵都有懷抱粗，長得繁密茂盛，綠得可以滴出水來。風一吹，整條街上都飄飛著細細的碎葉兒，空氣裏充盈著沁人心脾的香味。
雖然馬路吵鬧，可是過了晚上十點，打開窗戶之後看到的只有寧靜的夜空和偶爾有車輛駛過的馬路，空氣裏都是塵埃和樹葉的味道。有時候她還可以看到一些渡輪駛過的燈光，閃閃爍爍，讓她想起老電影裏泛著臭味的臟兮兮的蘇州河。
就這樣，君堯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喜歡上了她的新房間。她的新家。這讓她大大松了一口氣，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戀舊情節過重的人，永遠都不能適應新環境。
不過，很多年後她才明白，她從來都沒有像適應榆樹街一樣很快地喜歡上任何一個地方。她今後住過的很多地方——大學宿舍，出租公寓，國外的房子——沒有一處讓她如此迅速地產生過這種情感上的依賴。
君堯轉學轉到了離榆樹街最近的一所普通小學，從家裏走過去只要十分鐘。換做現在，家長們肯定都擠破了頭把孩子往千頤中心小學送，但是在君堯上小學那會兒，爸媽只想到上學方便，壓根沒想到升學之類的問題。
君堯的記憶力總是在有些細節上好得驚人。比如說，她一直都記得五年級剛開學的那些零星片段。在明亮而遙遠的記憶中，她一個人拿著抹布站在窗戶跟前擦玻璃。陽光刺眼得很，照著窗玻璃明晃晃的，讓她感到頭暈。那年夏天真的好熱，她的襯衫背後全是汗，頭發也濕漉漉地伏在額頭上。
小時候的君堯一直是個活潑優秀的女孩子，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她一直都是合唱隊的領隊，演講小組和寫作小組的佼佼者。可是轉學這件事讓她徹底變了。她永遠都記得一個人站在一教室的陌生人當中撲面而來的、像潮水一樣的恐懼感和無助感。這種極深極深的自卑尷尬和膽怯懦弱伴隨了她接下來的整個青春歲月。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慌張，她覺得伴隨自己大半輩子的社交恐懼癥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投下陰影的。
不管怎麽說，君堯就是在五年級那年認識了林志維。
在很多人的一生中，他們都是在多年之後回首才會意識到：“天哪，那時候的我竟然遇到過那麽不可思議的事情。”13歲那年的君堯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剛剛來到千頤市的第一個學期就認識了林志維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時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與林志維的一場相識，成為了她整個青春時代最深的烙印。
五年級那年冬天，君堯被學校選去參加千頤中心小學舉辦的一個冬令營。說是冬令營，其實也就是從全市各個小學裏選出來一群學生去中心小學上課、討論、聽講座的一個禮拜的活動。全市每個小學都有三四個名額。因為中心小學因為是主辦方，所以名額多一些，大約有二十幾個。所以那時候一共四五十人的大教室裏面，基本上一半都是中心小學的學生。
上課的老師都是中心小學的，那群中心小學的學生仗著人數多，和老師之間又熟悉，自然也就形成了一個帶有淡淡優越感的小圈子，不怎麽和那些“外校生”講話。
演講課上的老師喜歡讓大家分成四人一組，就不同的話題進行即興演講和辯論，還得打分評選優勝小組。分組大家自然都是找熟人一起。君堯的學校恰好有五個人，另外四個都是六年級的，只有她一個五年級，自然她就落單了。她意識到自己落單之後，才發現已經沒有小組可以加進去了。正在她窘迫地想要挖個地洞鉆進去的時候，老師註意到了她，邊說：“林志維！你那組是不是還少一個人？”
那便是君堯與林志維的初見了。一個長得瘦瘦高高，眼睛明亮有神的男生從教室前面靠墻的那邊站起來，大聲對老師說：“是的，我們組現在三個人。”
“魯君堯，你去林志維那組。”老師對她說。
君堯壓根就不想去。她覺得難堪極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更何況那還是一個中心小學的組，組裏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
那次辯論課老師給出的話題是“沈默是金”，大家自己選擇是正方還是反方。林志維立刻就舉手加入了反方，他是個很有號召力的人，其餘幾個中心小學的組也紛紛跟著他加入了反方陣營，其他學校的小組則紛紛加入了正方，於是，這場辯論格局儼然成了“中心生”和“外校生”的戰場。
當然了，大家都只是把這個形勢看在眼裏，沒人會把這種存在於外校生和中心生之間的抵觸情緒說出來。不過，說實話，這種情緒更多的是存在於外校生的心裏。出於人的本能，“外校生”的心底肯定有一些不願承認的自卑，於是這種自卑就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種爭強好勝的情緒。這是很常見的弱者思維，但是那個年紀的孩子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君堯一個人都不認識，她坐在那兒幾乎一句話都不說。她盡量縮到一個不被人註意的角落裏，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其他學生的激烈討論。林志維毫無疑問是那群學生的中心人物，幾乎沒有任何爭議，他就被確認為反方一辯第一個發言，論證沈默不是金。
林志維在筆記本上寫著要點，一邊跟大家熱烈地討論著。他的手裏拿著的是一支簡潔漂亮的黑色鋼筆。那時候用鋼筆的學生不太多，水筆和圓珠筆更加方便實用，首先不用帶著墨水瓶，其次就算摔壞了也不會心疼。只有在低年級還上硬筆書法課的時候，學生們才會帶鋼筆上學。
君堯這人有時候總是會弄錯重點，比如那時候她明明應該關註林志維正在做著筆記的論點，可是她卻被那支筆的筆蓋上銀色的筆夾吸引了目光。筆夾是純銀的顏色，看起來好像一支細小的箭，在午後的陽光下反射著細碎的光芒。
那時候的君堯並不知道箭形筆夾就是派克鋼筆的典型標志之一，她只是單純地覺得那支筆漂亮。她發了好一會的呆之後，林志維已經代表反方發了言。林志維的確是一個非常擅長演講的人，他說話清晰有力，而且語音語調也非常有感染力。說完後他贏得了全場的掌聲，君堯也為他鼓了掌。
其實小學生參加辯論賽最不缺的就是熱烈的氣氛，雙方一辯發完言之後，一本正經的嚴肅氣氛就一掃而空，二辯三辯紛紛站起來反駁，一個接著一個漏洞都被發現，到後來整個教室簡直就跟吵群架沒有兩樣。
正方的一個嘴皮子很厲害的女生站起來，一個人跟機關槍一樣連說了五六分鐘，言辭激烈、條理清晰的指出了三四條反方論據裏的不足：“——第三，你們說人要用勇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可是孔子在論語中有雲‘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說明行動的力量勝於誇誇其談；第四，你們認為言語是溝通的橋梁，可是‘君子敏於事而訥於言’，正是說明行動才是了解一個人本質的最好方式，而不是這個人的花言巧語！”
正當雙方都處於無比激烈的情緒中時，林志維突然舉著手站了起來，慢悠悠地來了一句：“你們既然覺得沈默是金，那現在幹嘛還這麽多話？”
直到今天君堯都記得林志維當天的那句話，語不驚人死不休，完全符合他那種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特質。全班人在楞了一秒鐘後全都哈哈笑起來，林志維他們反方陣營裏的男生甚至都笑得拿鉛筆盒哐當哐當地直拍桌子。正方的同學一個個都氣壞了，一時間楞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麽，站在講臺上觀戰的老師嘴上雖然說“不要無理取鬧”，可是她自己也都笑得幾乎把持不住。
林志維就是那種人，他的思維總是異於常人，不管是在課上還是課外，甚至後來在工作環境裏，他永遠都可以迅速地成為他所在的小團體的焦點。
那天放學之後，君堯一個人背著書包走出教室，沿著樓梯往下走。林志維趕到她身邊，手裏拿著一本作文書：“這是你的嗎？我看到你把它掉在桌子上了。”
君堯接過書塞進書包，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君堯沒有想到接下來林志維竟然一路陪著她往校門口走去，邊走邊和她聊著。那天下午上的是作文課，林志維說她的作文文采非常好，行文有種“老氣橫秋的感覺”。
“你肯定讀過不少書，”他說，“不然文字怎麽可以寫的那麽老練？”
君堯說：“我就是平時看閑書花太多時間了，有時候連該做的作業都來不及寫。”
“自古以來，不寫作業的學生裏面都是人才輩出。”他笑著說。
“你為什麽這麽擅長演講？”她問他，“我一看到人多就講不出話來。”
“演講有什麽難啊？演講只要兩個絕招，”他豎起一根手指，“一，臉皮夠厚；”他豎起兩根手指，“二，會吹牛皮。這兩點加起來，成就了歷史上每一位傑出的美國總統。”
君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的厚臉皮是怎麽練就的？”
“你有沒有做過一件丟人丟到家的事情？”他問她。
她想了想，搖搖頭：“沒有。”
“要是你曾經丟臉丟到過家的話，你就再也不會在乎自己會丟人了。不要去管別人怎麽想，這樣你就能專心做好你自己，你才能擁有你自己的氣場。”他說這話的時候，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臉上，他的表情裏帶著一絲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自信和耀眼奪目的陽光，“我來給你個示範——”
君堯還沒來得及問他要示範什麽，他就突然扯開嗓門對著周圍的人大吼一聲：“有沒有人覺得我長得很帥？！”
這時候他們正好走到校門口，周圍有好多學生、家長、還有擺攤賣小吃的。君堯被他嚇得跳了起來，馬路邊上好多人都跟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有幾個素不相識的男生和女生哈哈大笑起來，有兩個女生對著他叫道：“有有有！”
林志維對他們做了一個類似美國人喜歡做的手勢，把兩根手指放在額頭然後瀟灑地往前一甩，然後若無其事地跨上他那輛漂亮的大紅色山地車，得意洋洋地對她擠了擠眼睛：“就這樣啊。你要不要也試一試？你敢不敢現在在路上大叫一聲你喜歡我？”
君堯的臉刷的紅了，說：“你神經病啊！”
他說：“有什麽不敢？反正大馬路上又沒人認識你，我也不會把你的話當真，你為什麽要覺得不好意思？”
君堯有些火大：“難道你敢？”
他聳聳肩，哈哈笑了一聲，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擡頭大喊了一聲：“魯君堯，我喜歡你！”
她徹徹底底地傻在了原地。
這人真是奇葩中的戰鬥機！
“魯君堯，我喜歡你！”
他又喊了一聲，臉上閃爍著他特有的那種光芒萬丈的自信，四周圍的學生全都被嚇呆了，過了一會兒，好多人全都開始鼓掌起哄。一些家長的臉上露出了震驚甚至是憤怒的表情來，對著林志維的方向指指點點起來。
看到魯君堯窘迫地幾乎想立刻消失在原地的樣子，林志維的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略帶惡作劇的微笑：“電影裏的人物分為leading role和supportingrole。如果你的生活是一部電影，總是在乎別人看法的人永遠都沒法成為這部電影裏的leading role.”
接著，他吹了聲口哨，一蹬地面，飛快地往前躥去，在交通燈變紅的最後一秒鐘嗖得穿過了馬路。
雖然那些“一中生”和“外校生”在課堂上一直針鋒相對，可是到了分別的時候，大家還是挺傷感的。
君堯和林志維和交換了家裏的電話號碼。
林志維對她說：“你肯定考得上一中，到時候我們再做同學。”
“好！”君堯開心地說。
雖然留了電話，可是知道升學考試成績出來之前，他們一次都沒有聯系過。
初中升學考試的成績出來的時候，君堯考了她所在小學的全校最高分，全市排到第二十八名。爸媽都高興壞了。那天晚上，趁爸媽吃過飯出去散步的時候，她從自己的素描本裏找出那張存了一年多，記著林志維電話的小紙條，興高采烈地給他打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他媽媽，她有些緊張地握著聽筒，聲音小小地說：“阿姨你好，請問林志維在不在？”
“在呀，你等一會兒，志維在門外幫他爸爸搬電視機呢，”那個女人熱情地說，“你是志維的同學吧？考上一中了嗎？”
“我考上了，”君堯說，“林志維考得怎麽樣？”
“他考得還行，”他媽媽說，“327分，剛好排到他們班上第十名。”
君堯一下子怔在了原地：他的分數竟然和她的一模一樣！前一天她小學班主任告訴過她，她和中心小學的一個學生並列全市28名，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是他。
“志維來了，我讓他接電話。”他媽說，回身揚聲叫了一聲，“志維，你同學電話！”
等林志維來接電話的那半分鐘內，君堯覺得自己的心臟從來都沒有跳得那麽劇烈過。
一陣刮拉聲和腳步聲，林志維的聲音通過聽筒傳來，有點低沈，有點陌生：“餵？”
君堯壓住心底的一陣激動，說：“嗨……我是魯君堯。我考上一中了，和你一樣的分數，327。”
電話那頭沈默了幾秒鐘，然後他禮貌地問：“對不起，請問你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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