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明再次驚醒過來已經是三天後，教皇安斯艾爾陪在他的身邊。經過這次封印，老教皇更蒼老了，臉上的皺紋就像溝壑一樣顯而易見。

他已經太蒼老了，即便是引領迷失在的靈魂都會耗費他的生命力，封印惡魔傳送門對他來說，真的太過勉強，安斯艾爾知道，他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以陪伴他的養子和學生們了。

希明睜開雙眼，看到了導師慈祥的面容，他神情迷茫了幾秒，似乎終於想起了什麽，眉頭猛地皺起來，他的身體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飛快從床上坐起——

“……莎莉……！”

“躺下！”安斯艾爾按住了他，神情變得威嚴，“你變得不冷靜了，希明。重生於地獄火，埋葬於地獄火——你應該知道，這是莎莉·羅格最好的歸宿。”安斯艾爾雖然感到惋惜，也同情這個姑娘不幸的遭遇，但她卻掌握著惡魔之王將近一半的力量——還有過於固執的仇恨，所以，她的離開無疑令整個光明教廷都松了一口氣。

老教皇回想起那個姑娘冷靜的神情，再看看眼前心碎欲絕的學生，不禁心情覆雜起來。他應該感到高興，最讓他看好的學生是個癡心的孩子，這一生大概也不會再有這樣心碎的時刻，他可以像他預料的那樣，將一生都奉獻給他凝視了一生的光明教廷。

可是，他卻高興不起來。眼前的希明令他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在那個女人流著淚水卻高傲地昂起頭決然離開他時，他也曾經這樣痛苦過。

此時的養子和四十年前的自己是多麽的相似。

“我無法冷靜啊，老師……”希明痛苦地抓緊自己金色的短碎發，將額頭抵在了自己的雙膝上，聲音帶著哽咽，“她接受了我的誓言，可我卻保護不了她。”

他的眼前，他的腦海裏，全都是莎莉墜入了空間漩渦的那一幕，全是她狠心掰開他的手時的模樣，全是……她的影子。

她安靜坐在他身邊的幻影，笑得溫柔撫媚的幻影。

安斯艾爾的話無法安撫希明，卻令他想起了他和莎莉的初遇和重逢。宿命，這是她的宿命嗎？從最尊貴跌落到最塵埃，十年的艱辛與忍耐等來的不是好轉，而是毀滅，最親愛的妹妹被以最殘忍的方式殺死，而她自己也被仇恨的怒火焚燒，墮落。

她做錯了什麽？即便是有著最高貴的地位時，她也沒有用手中的權力傷害過任何人，即便是墮落後擁有著毀滅的力量，也傻到為追捕者擔心，這樣的她到底做錯了什麽要承受這樣的宿命？

莎莉生前的不幸遭遇仿佛一把利刃，瘋狂地割據著他的心，希明無法被安撫，他就像一頭不理智的幼獸，不停地撕扯著傷口。

“……這樣的你，要怎樣領導光明教廷呢？”安斯艾爾嘆著氣，他知道希明還年輕，尤其是男女感情方面，恐怕連維奇也不如。他的學生需要時間成長和蛻變，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領袖，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了啊。

安斯艾爾的心情變得越發地沈重了，他站起來，將一條項鏈與一個透明的小瓶子放在他床邊的桌子上。

“振作起來，希明，你的戀人……她將她最重要的東西托付給了那個堅不可摧的聖騎士希明，不是嗎？”

帳篷穹頂透下的陽光灑在木桌上，將銀幣項鏈照耀得閃閃發亮，如同透明瓶子裏那沈睡的幽藍色靈魂。

惡魔封印結束了，作為延誤軍情的懲罰，阿爾法被剝奪了聖騎士的榮譽，成為了一名普通的教廷騎士，並被放逐出教廷歷練，直到他彌補了自己的過錯後才能回歸。

而光明教廷先遣軍，也在兩周之後撤離了落日峽谷，僅留下了少量的精銳力量鎮守在這裏。

希明就是留守人員的其中之一，他拒絕了所有人的勸說，以自己身上的傷沒好，不宜移動為理由，默默地留在了這荒涼的峽谷。

“……我們在王城裏等你歸來——你會從不幸中走出來的，對嗎？”露西給了希明一個擁抱，並踮起腳親吻他的額頭，就像在他還年幼時鼓勵他一樣，只不過這位弟弟現在已經比她還要高一個頭。

希明扯了扯唇角，英俊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露西有些心酸，也心疼他這個年紀才有初戀，而且對方也是個不錯的姑娘，卻是這樣的結局。

“希望你不要讓我這位老姐姐失望，也……不要讓莎莉失望，她在女神的天國裏凝視著你。”露西沈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後轉身，追上了撤離的大部隊。

希明遙望著部隊前方，那輛樸素卻莊重的馬車裏有他的老師。

他想起了安斯艾爾說過的話，想起了他離開時看他寬容卻殷切的神情，還有他灰白的頭發與臉上的皺紋。

老師真的老了。希明閉了閉眼，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振作起來，但此刻，他的心中只有無盡的痛苦。

初戀情人就在他的眼前墜入死亡的漩渦，而他無能為力，沒有什麽比這更能嘲諷一位聖騎士——他甚至找不到可以覆仇的對象。

在心裏的巨大壓力無法宣洩的情況下，一種強烈的負面情緒透過希明被聖光籠罩的心，灼燒著他，他的心境幾乎連聖光都無法壓抑地……變得陰沈。

光明教廷的神職大多都能感覺到聖光的召喚，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聖光體”，而通常，神職們會請求聖光庇護自己的心靈，抑制、消除自己內心的邪惡*、醜惡的負面人格，以保持心靈的純凈和堅定，這也是為什麽大部分神職人員信仰堅不可摧的原因。

但是，聖光雖然守護著神職人員的心靈，卻也令他們習慣性依賴聖光，一旦脫離了聖光……他們將面對一個全然陌生的自己。

“希明閣下，您……要去哪裏？”

站在峽谷口的守衛一臉詫異地攔住了希明，雖然他只見過這位大人幾次，但依稀記得他是一個溫和可親的人，為什麽此刻的他看上去卻是這樣陰沈冷漠？

“讓開。”希明推開了守衛的手，扛著一堆樹材走進了落日峽谷。

“希明閣下！您的傷還沒有好……”那名守衛急了，正要跑上去攔住他，卻被一邊的同伴拽住了。

“餵~讓他去吧。”守衛的同伴看著希明走遠的背影，小聲地對自己的夥伴說，“那位閣下……剛剛失去了他的戀人，就在這片峽谷。”

有些守衛是剛剛趕過來的，並不了解之前發生了什麽事，但一開始就駐守在這裏的守衛們都是知道的。

在那一夜之後，那位總是陪伴在希明閣下床前的姑娘，那位安靜得仿佛不存在的姑娘，再也沒有出現過，而一向溫和的希明·加爾德也仿佛變了個人。

因為傳送門漩渦的吸力，無法靠近的他們只能遠遠地守著，防止被吸進空間裂隙，可雖然離得遠，他們還是聽到了那聲嘶力竭的呼喚。

這真的太不幸了。

“是嗎，真可惜……”新來的守衛同情地望著希明的背影，他的傷還沒有完全好起來，腳步都還有些虛浮，“可是裏面還不算非常安全，他這樣……”

“沒關系的，我們遠遠跟著。”守衛說著，吩咐其他人守護著峽谷口，然後跟了上去。

他們順著聖騎士的腳印走，遠遠地看到了他在懸崖底下搭建木屋的身影。

他想幹什麽？難道他想長住在這裏嗎？

兩名守衛心中浮起了疑惑，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卻沒有從對方的眼中找到答案。

就在這時，聖騎士發現了他們，他緩緩地朝他們走過來。

守衛感到有些緊張，這位大人性情大變之後，似乎意外的強勢，難道是聖光也無法籠罩庇護他的心靈了嗎？

他們也是教廷騎士，當然非常清楚聖光壓制對他們的重要性，要是性情大變的希明不滿他們的跟隨，走過來揍他們一頓，他們也是無話可說的。

希明終於走到了他們的面前，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

“能幫我帶點木材過來嗎？”

兩名守衛面面相覷，他們該答應嗎？按理說這裏並不安全，除了留守的守衛，其他人一律不得進入才是，現在他不但進來了，還堂而皇之地讓他們幫忙蓋屋子，他們難道不應該義正辭嚴地狠狠拒絕他嗎？

“咳……當、當然可以……”

在希明冷漠的註視下，守衛很沒骨氣地屈服了，灰溜溜地到峽谷外砍樹去了。

在光明教廷精銳守衛的努力下，不到一天，一座木屋就建好了，希明就這樣在峽谷深處住了下來。

寂靜的深夜裏，火堆在木屋外燃燒著，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頭頂上，紫黑色的星空不時有流星劃過，荒涼而悠遠。

希明靜默地坐在火堆邊，凝望著燃燒的火焰，仿佛凝望著自己被烈火焚燒的心——這是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他所信仰的聖光已經無法庇護、壓制他過於激烈的心情，他仿佛一夕之間變回了那個沈默的十七歲少年。

那些陌生的情緒——例如不甘心，例如……怨恨，紛紛朝他湧過來，要將他淹沒。

希明不知道自己也會這樣怨恨，怨恨宿命對她的不公，怨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甚至怨恨她……最後的時刻什麽都顧及到了，安妮、羅格家的遺產、甚至於那些骯臟的加害者們都被提及，可卻一句話屬於他的話也沒有留下。

在她的心裏，他不夠重要嗎？

希明知道這樣的怨恨毫無道理，但他無法控制，在聖光無法庇護的那一部分裏，一個全然陌生、卻真實存在的自己在凝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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