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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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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綺園戲臺重新點燈拉幕了。

日本人堂而皇之進入這個園子,就像是進自己的後花園一樣坦蕩,他們登堂入室,吆五喝六,沒有遭到園子主人一聲一響的反對。

從偏廳搬來的大留聲機,放上戲曲的唱片,前奏很長很長,地窖裏的酒缸都被搬出來了,所有人笑得很大聲,黑工浪速呷了一口,等著角兒出來。

戲臺後的化妝間裏,許杭已經扮上了。化戲妝十分講究,敷粉、描眉、勒頭、穿戴行頭……一項一項下來要消耗一兩個時辰。銅錢頭鬢貼在額頭,胭脂色在眼角抹開,粉墨貼上白色的肌膚,美得不真實,美得很綺麗。

許杭從未認真看過自己的戲妝,以前是被迫,他多一眼都不會看。而今天他對著菱花鏡,他細細地看了會兒,伸手到口脂盒子裏蘸了蘸,嫣紅上唇,一抹血色。

既是那傾城傾國的貌,也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蟬衣走上前,拿梳子梳順許杭的長發,嘆得氣比發還長。

“蟬衣,你去吧,我自己來。”

許杭站了起來,蓮步緩緩,到了幕後,接過蟬衣手裏的泥金扇,展開一看,扇面是一株並蒂芍藥,他纖長手指撫了撫,掀開簾子,和著音樂開腔上臺了。

日本人吹起了口哨。

第一出戲是《貴妃醉酒》。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許杭什麽戲都會唱,京劇、越劇、昆曲他都學得爐火純青,說起來,段燁霖明明是最愛聽他唱戲的,可是臨了卻沒聽到他唱幾次。

聽不到了,沒機會了。

水袖翻了一下,黑宮浪速瞇著眼喊了個‘好’。他熟悉戲曲的規矩,什麽時候該叫好,什麽時候該鼓掌,他懂。這樣的絕妙伶人,沒有死在戰火之中真是上天垂憐,若是可以,他一定要將他帶回大洋彼岸去,和藝伎們一起歌舞給他看。

真過癮,從貴妃醉酒聽到游園驚夢,又聽到蘇三起解。這些鄰國來的士兵,被這神秘絕美的中國韻味深深吸引,酒氣熏著他們的眼,他們搖頭晃腦,他們慶幸著活下來的喜悅。

黑宮浪速把自己的酒壺扔上戲臺,正好掉在許杭的腳邊:“唱得好,來,也嘗嘗我們日本的清酒,喝完了給我唱一出《梁祝》。”

這出戲黑宮浪速惦記很多年了,就差最後一出哭墳沒有聽完。

許杭俯身撿起酒壺,打開蓋子,喝了一口,不如中國白酒的香甜。然後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點了點頭。

唱片換了一張,這回是越劇,調子很哀怨。

戲臺上的許杭化作祝英臺,兩眼淒苦空洞,望著遠處,雙膝緩緩跪地,從袖子裏抽出泥金扇,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老父逼嫁聲聲緊,大紅花轎門前停,梁兄為我身先去,又怎能身穿嫁衣馬家行?”

西皮流水一陣加快,許杭一個微顫,把手裏扇子舞得像蝴蝶翅膀,往前微微一頷首:“梁兄啊,與子偕老身前定,執子之手不了情,我定要黑墳碑旁立紅碑,海枯石爛地老天荒,生死永隨梁山伯——”

最後這一聲拔高,喊得極響,聲音穿透力令人咋舌,好像一腔傾訴只有一個小小的發洩口,才會這麽有力量。

底下的黑宮浪速拍了兩下手,心猿意馬起來了。他就在想啊,這麽一個風骨如玉的人,披著華美的戲袍,若是在他懷裏輕吟淺唱,實在太妙了。

他正這麽想著,坐直了身體,想開口把許杭叫下來,突然就看見許杭面前拿著的那把泥金扇子緩緩合上,背後冒出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是暗殺!黑宮浪速馬上把兜裏的槍掏出來擡手射出一槍,同時身子一倒,往邊上一閃。

兩道子彈的聲音交織,在綺園之中顯得極為突兀,黑宮浪速低頭一看,子彈釘在他腳邊,只差一點,好險好險。

許杭迅速的一個翻滾,然後跳下戲臺,站在黑宮浪速面前十幾步外開闊的地方。他伸手,扯下頭上的點翠冠頭,狠狠砸在地上,長發淩亂,目光淩厲。

這個變故讓安心聽戲的人都精神抖擻了一下,酒杯砸地的砸地,桌子掀翻的掀翻,椅子踩碎的踩碎,一個個士兵都把刺刀扛起來了。此刻,園子外的日本兵也都扛著刺刀進來了,將黑宮浪速護著,刀尖齊齊對著許杭。

黑宮浪速躲過一槍以後,左右看了一會兒,許杭身後並沒有別的人出現,他竟然是一個人。

“混賬!竟然敢對我動手,活膩了嗎?”黑宮浪速眉毛聳起。

許杭的回答是又一槍,這次,黑宮浪速抓了一個士兵擋在自己面前,濺了自己一臉的血之後又把那個士兵丟開。

與此同時,許杭也已經把槍丟了。他那把槍總共只有三枚子彈,這兩下再加上之前殺了一個逃兵,全數用盡。寡不敵眾,他明白得很。

在不可能戰勝的敵人面前,沒必要玩什麽心理戰,直接肉搏白刃最是直接了。如果是在以前,這個九曲玲瓏心的許少爺或許還會精心計量,細細謀劃,怎麽樣用僅剩的武器打倒敵人。可是今天,他都不在乎了。

他本來就沒指望能活過今夜。

黑宮浪速徹底被許杭弄得惱火:“你、你是替段燁霖報仇來的?!”

許杭看著黑宮浪速,森森地說:“犯我賀州者,來則誅之。雖然我嫌你們臟了綺園,但是可惜……我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黑宮浪速看著他單薄可憐的身軀,便下令道:“對日本的將軍不敬,這種人,用槍殺了都是浪費子彈!你們給我上,用刀把他釘在地上,我要一刀一刀剮了他!”

“是!”

日本兵們將許杭團團圍住,閃著冷光的日本刺刀一晃一晃地紮著人的視線。

一刀從背後刺過來,許杭竟然赤手捏住,奮力抵抗,打開泥金扇,一個回身就劃破了日本兵的喉嚨,血漿射出來竟有幾尺高!

這把扇子的邊緣竟然是用刀鋒磨成的,方才柔情輾轉還是手中玩物,此刻殺人無形咄咄逼人。

日本兵蜂蛹而上,許杭腳尖點地,淩空躍起,把搶過來的那把刀紮進另一個士兵的胸膛!

他就這麽拼命地搏鬥,看似英勇,不過片刻就像個血人一樣,臉上身上到處沾染血跡。

不僅如此,不少刺刀落在他身上,左一下右一下,讓他左支右絀,身中數刀。

刀尖挑落的血珠染紅了綺園的花草樹木,很快,許杭就露出了敗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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