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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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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墻頭雨細垂纖草,水面風回聚落花。

夏季的雨,總是來得那麽情緒不定。正如此時夜裏,細如牛毛的小雨輕飄飄像柳絮一樣,若是打傘顯得矯情,若是不打它又綿綿密密落在你身上,悄無聲息濕透你。

段燁霖走進金燕堂門口的時候,這夏雨才剛剛下。

他途徑綺園,就見蟬衣縮在門口,探著腦袋像是在看什麽,他走過去拍了拍蟬衣的肩膀,蟬衣轉過身,先是行禮,然後立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司令,快看,當家的今日奇怪得緊呢。”

學著蟬衣的動作探頭望了過去,許杭一身白色輕紗站在蓮葉塘邊的垂柳樹下,未打傘,淋著雨,不知做些什麽。

蟬衣扒著門道:“今日啊,當家的入了夜才回來,一進門就褪了外衫站在這裏,也不準我們進去半步。司令,你又惹惱他了不成?”

段燁霖哭笑不得:“怎的,在你心裏,他有點不好都是我幹的好事?”

蟬衣努起嘴巴:“您心裏明鏡兒似的。”

不同她多話,段燁霖擺擺手叫她下去,自己便進了綺園。

真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踏進來的一瞬間,段燁霖宛如闖進一幅古畫之中,又似進了幻境。

垂柳斜木荷花雨,塘上奏揚琴。

許杭側身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柳樹枝丫上掛著一盞琉璃燈籠,氤氳光暈將他側臉照得如朦朧之月,他微微仰著頭,脖子上的細微汗毛都掛著水珠。

走近了段燁霖才發現,許杭是赤著腳的。白如雪的腳踝與漆黑的石面相稱。

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淩波去,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

他以前讀過一首詩,叫“履上足如雪,不著鴉頭襪”。

那時候他很奇怪,怎麽會說一個人的足像霜雪一樣呢?直到今日他方知詩人不假,就是有那樣的雙足,如冰雕玉琢,好像放在手裏褻玩就會化掉。

許杭瞇著眼,輕哼著越劇的曲調。

恰似一塊玉輪在棉絮裏輕輕揉搓,聽得人耳朵也軟了骨頭。

“清清荷葉清水潭,鴛鴦成對,梁兄啊,英臺若是女紅妝,梁兄你願不願,配鴛鴦?”

唱完一句,勾著手,一撚,好似抓著一把扇子般擬物而作:“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

“穿竹林,過祠堂,前面到了觀音堂。觀音大士媒來做,我與你梁兄來拜堂。”

“賢弟越說越荒唐,兩個男兒怎拜堂……”

賀州城裏人人都說,從前梨花班的臺柱子一口軟言唱腔最是地道精煉,可是沒有人知道,金燕堂的許大當家這副嗓子才是一出口值千金。

他一人分飾兩角,唱梁山伯便俊秀清朗,唱祝英臺便嬌羞甜蜜,明明只是不著力地吟唱,卻壓過多少苦練功的真行家。

段燁霖只在四年前聽過一次,他以為許杭該是恨極了這些東西,所以從來不敢在他面前重提,誰知今夜有幸,再飽耳福。

他小心翼翼走上前,許杭已經不念詞兒了,只是在嘴裏含著調子,他鼻尖一嗅,聞到了一點梨花白的味道。

這是喝醉了?

將人的一縷頭發撥到耳後,段燁霖問:“少棠,你不開心?”

許杭嘴角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搖了搖頭,好似真的醉得挺開心。

段燁霖喟嘆:“喝酒也不叫我?”

許杭沒有回頭,氣息飄忽得很:“你愛喝劈震春,我只飲梨花白,咱倆…喝不到一塊去。”

被酒氣氤氳過的語氣,顯得格外動情,段燁霖將他打橫抱起,免得他赤足在地上傷著了。

“為何飲酒?你以前不愛喝的。”

“誰說我不愛喝?”許杭努了努嘴,“酒乃傷肝傷身的東西,從醫弄藥的人都知道,不碰它罷了。今日…今日是個好日子,想喝一點。”

好日子?段燁霖回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今日是什麽好日子。

毛毛細雨輕輕飄灑下來,許杭的頭發也一縷一縷掛在臉頰上。段燁霖看得迷了:“對了,方才你唱的是《十八相送》?”

“嗯。”

“我最愛聽的也是這段,綺園初見,你唱的也是這段。”

許杭烏溜的眼珠擡了一下,沾了一些水汽又有些迷蒙:“…這段雖好,可之後便是回十八、樓臺會、哭墳化蝶…”

越說聲音越低,尾音竟是嘆息。

聽到這裏,段燁霖方明白,許杭今日是在為人之生死而平添哀婉,不知是因為前些日子的火災還是段戰舟與叢林之事。

難怪蟬衣會說,今日的他不對勁了。

“你醉了,我帶你回去。”

他伸手把許杭打橫抱起,聽得這小家夥沒防備地低抽一氣,身子卻順著力道軟軟倒下,將他抱穩了往屋裏走。

踏在石子路上,許杭縮在他懷裏,突然又問:“今日怎麽不看著你弟弟?”

“他帶叢林走了,說是要和叢薇葬在一起。他還會回來的,這筆賬,他會慢慢和袁森算的。”

輕笑了一下,許杭搖頭:“人死方知情濃……呵…段燁霖,若是我死了,你可會像段戰舟一樣?”

段燁霖驟然剎住腳步,雨滴凝成的水珠順著他的臉頰流到下巴,滴落下去,他垂下頭,看見許杭的眼神是無悲無喜的,便緊了緊手臂。

“少棠,我們絕不會有這一日。我絕不會讓你死的。”

說得好似自己是個掌管生死的閻羅王。

“人活一日,便不知明日是福是禍,生死有命,哪裏是你能說得定的…”許杭微微張開眼,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段燁霖的鼻尖,說道,“…若是我爹還活著,今日該是他的壽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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