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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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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戲倌。已經四年沒聽到這個稱呼了,許杭覺得四肢有些發麻,胸口惡心。

很想吐。

彭舶這句話喊得並不響,已經走出門外的顧芳菲並未聽到,她見許杭沒有跟出來,便折回來:“許先生?”

許杭側過頭去,道:“你先去吧,我與這位彭特助說說話。”

顧芳菲點了頭走了,待人走遠了,許杭才擰著眉頭,很惡心地揮開彭舶的手:“放開!”他從袖子裏掏出帕子,在彭舶摸過的地方擦了又擦,然後又將帕子很厭惡地丟掉。

彭舶見他這番動作,顯然是欺辱自己,便脾氣上來:“嘿喲,怎麽,一個下九流的玩意兒,搖身一變,真以為自己成主子了??”

“你認錯人了。”許杭的眼神好像黑夜裏一把蟄伏的刀一樣滲人,“請管好你的嘴,別到處亂咬。”

“哦,我記起來了,金洪昌好像已經死了,所以你就逃出來了?方才那顧小姐叫你什麽什麽…許先生?”

“我再說一遍,你認錯人了。”

“怎麽的怎麽的?啊?你以為你攀上顧家千金就沒人知道你那腌臜事了?我呸!老子要是到前頭喊兩聲你以前的德行,嘿嘿,你看你還有什麽能耐!哦對了,你幹脆也別坐下吃飯了,索性啊,今兒梨花班也別唱了,你上去唱得了!”彭舶本就是個仗勢欺人的性子,今日見到許杭,忍不住就要發大爺脾氣。

他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臉,在許杭眼裏,像毒藥一樣致命。他越是笑得惡心,許杭就越有將他推到池塘裏的沖動。

因為,他是為數不多,知道許杭那些年恥辱的一個人。

十一歲那年,許杭父母雙亡,離開川城,千裏迢迢來到金甲堂投奔他的舅舅金洪昌,從那時候開始,就是一場噩夢。

沒有人知道,金洪昌收養了他的外甥。許杭在綺園裏長大,整整七年,沒有踏出綺園一步。

金洪昌命令許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學戲。

唱戲,那分明是下九流的營生,最低賤的行當。許杭一直是被當做世家大少爺養大到這個歲數的,自然是不肯。

於是,金洪昌就再沒有和善舅舅的嘴臉,他把許杭拉到暗室裏,拿鞭子抽他,用夾棍夾他,以金針紮他……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刑罰,最可怕的是金洪昌用雕著花樣的冰塊,罰許杭在上頭跪著。

冰塊森森的涼氣,透過膝蓋,傳到骨頭裏,比什麽鞭打都疼,更要緊的是上頭的花紋勒在皮肉上,像跪在刀子上一般。而且這種跪刑還不能挪動,一挪,花樣就糊了,第二日金洪昌若是沒看到膝蓋上帶花樣的傷口,就還得再跪一天。

“我問你,學不學?!”第三次暈過去之後,金洪昌揪著他的腦袋問。

許杭看著門縫外的綺園春光,覺得甚至紮眼,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喊疼。他的思緒一下子就飄得很遠,然後又從很遠的地方飄回來,最後道:“……學。”

從此,是經年的咿呀聲,日日夜夜吊嗓子,走圓場,拈花指,描眉眼,舞水袖,背戲文。

唱錯調,打;忘記詞,打;眼神偏,打……就這麽打著打著,戲才成了。

十六歲那年,頭一次登臺亮相,鳳冠配霓裳。

戲臺子就在綺園內,臺底下的座兒個個都不是尋常人,甚至,幾乎都不是華人。

他們之中,大多都是日本的軍官,或是有金發碧眼的洋人,都是惹不起的角色。

然而這些人,在外衣冠楚楚,德高望重,位高權重,可是進了綺園,在那一唱一和之間,眼神下流而骯臟,嘴臉癡迷而猥瑣,像一只只黑泥潭裏的老王八。

“俺也曾芰荷香效他交頸鴛。俺也曾把手兒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緣薄分淺。”許杭挽著水袖,輕輕一拋,眉眼一流轉,底下就是一陣抽氣,更有些人,難耐地在凳子上換了換坐姿。

若是尋常的戲,哪裏會這麽驚艷絕倫?

金洪昌讓他唱的,是《金瓶梅》,是《品花寶鑒》,是淫詞艷曲。

大約那些特別有錢有勢的人,總有不能言說的嗜好,擺在臺面下,不敢張揚,而金洪昌,就是為他們排遣這種嗜好的一條渡船。

十幾年前,四處打戰亂的很,普通人逃命都來不及,哪裏有閑心聽戲,自然也就沒什麽戲班子,金洪昌本想養幾個窮人家的孩子來調教,正好這時候,許杭出現了。

一個文文弱弱的世家子弟,便是再怎麽折辱打罵,骨子裏那清高的氣質,不是窮苦人家孩子能比得上的。金洪昌是個老流氓,半輩子鉆研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一眼就相中了許杭的風骨。

第一次靠著許杭唱的戲,金洪昌得了日本人的避護,做起了生意,日進鬥金,橫行魚肉。

當夜,金洪昌很高興,攜著妻子兒子喝得酩酊大醉,然後踹開許杭的房門,指著他大舌頭說:“你!明明天…要,嗝,要好好唱,眼神一定要再…再媚一些……要讓太君,還有…查德姆先生…看得開心!”

許杭蹲坐在床上,清涼的眸子看著金洪昌的醉酒醜態,像是蘊藏著怪物的湖面,一點波瀾也沒有顯露出來。等到金洪昌走了,才猛的從床上拔起來,跑到門外,匍匐在地上,幹嘔了很久很久。

那年頭,日本人不得罪洋人,洋人不得罪日本人,誰都想把這個像中國瓷器一樣的黑發少年從舞臺上拽下來,放到口袋裏,帶走豢養,可是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中,誰先動手,都是在撕破對方的臉皮。

當然,金洪昌這個人精,一直像壓箱底一樣留著許杭,沒有早早用出去,就是想等一個真正能讓他一生依靠的大山。

而許杭,竟然在這種微妙的關系中,保全著自己的清白。

直到日本人被打出賀州城,洋人也退到租界區,然後……段燁霖出現。

或許段燁霖有句話說的是對的,許杭該感謝出現的那個人是他,否則還不知是怎樣的結局等著他。

可是對許杭而言,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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