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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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蓮生是一個極能自我調節的人，不出兩盞茶的時間，她已經自動過濾了這個插曲，午間小憩後，就去了後院看書，後院有一棵粗壯的槐樹，乾州素有“春城”之稱，此時槐花開得正熱鬧，白玉風鈴似地花枝，鵝黃的花蕊，氳氤著槐花特有的香氣。宋蓮生愛極這一樹槐花，讓人做了有靠椅的秋千，低低的系在槐樹最粗的枝幹上，每個晴好的午後，一壺千山針葉，一碟漬青梅，一本迦蘭子的話本，就能舒心愜意的不知時光流逝。
然而今天宋蓮生的心卻怎麽也靜不下來，她讀話本裏“玉質上乘，非為凡品”，不由得眼皮一跳，搖搖頭想甩掉腦袋裏的混亂，卻越發不可收拾，腦袋像是變成了一個卡盤的刻錄機，反覆的，只有那個叫玉無言的人，他站在門口逆著光表情不辨，他執起筷子優雅如仙人，他問“若我陪你一世，做你的親人，你覺得可好？”
宋蓮生惱怒的丟開書，自己這是怎麽了？對第一次見面的人怎會生出這許多的遐想？前兩天才嘲笑的街口的豆腐西施思春，現在自己就這般懷春少女的模樣，該不是傳說中的現世報吧？
“蓮生，你在這裏，我找了你許久。”
“啊？”宋蓮生被嚇到，看著站在自己不遠處的玉無言，他靜靜的站著，不喜不悲，可為什麽自己會覺得他被厚厚的悲傷和喜悅包圍？一時之間宋蓮生不知道該說什麽，頓了良久，“無言，可要同坐？”
玉無言頷首，坐在宋蓮生的旁邊，秋千微微晃動，宋蓮生突然覺得有些恍惚，心卻好像飄乎乎的開始著地，很踏實的感覺。
“無言，我只有一個茶杯，就不招待你喝茶了，這青梅是新漬的，挺好吃呢。”
玉無言眼睛撇過宋蓮生丟在一邊的話本，微微一笑，伸手拿起一顆青梅放進嘴裏，“還是那樣喜歡他的話本子。”眉頭卻微微一皺，唔，好酸的青梅。
宋蓮生眉開眼笑，“豆腐西施誆我吃酸梅，這下好了，有無言你陪我一起上當。”她眉目如畫，眼裏神采飛揚，玉無言見此景，笑意加深，咽下酸梅，甘之如飴。
“無言，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起來很好看？”宋蓮生托著腮看他，手指在小桌上的碟子旁繞來繞去。
“曾經有一個人，她也是這樣說的。”玉無言聲音輕的幾乎不可聞，宋蓮生心裏不舒服，這個人想必就是讓他思念了四年的“故人”吧。
“無言不是已經找到她了麽？”
“是，不在碧落，不在黃泉，我很慶幸，我終究是找到她了。”玉無言眼中有種溫和的光芒，卻看的宋蓮生如芒刺在背，她在心裏大喊，不要這樣看我！不要把我當成她看！
混混沌沌的，有一個聲音在說話，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宋蓮生勉強一笑，吃了一顆極酸的青梅也毫不察覺。
“蓮生，你沒有什麽懷念的人麽？”玉無言開口，似有所期待。
宋蓮生搖頭，“我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無從去懷念誰。”
玉無言心裏一緊，宋蓮生看她，揚起一個明麗的笑容，“無言，午後倦長，你可要聽我的故事？”
“無言洗耳恭聽。”
宋蓮生一笑，目光有一刻的迷茫，“大約兩年前，我在乾州醒來，我不知道我是誰，但我身邊陪著兩個人，我最好的朋友，小怪和慕言。小怪說我是他妹妹，我才不信，他看著明明比我小。慕言生的極美，喜歡彈琵琶，我醒來後，她問我我是誰，我只恍惚記得好像有宋這麽個姓氏，我看到窗外，一池蓮花開得正好，我想蓮生是一個好名字，於是我告訴她，我叫宋蓮生。”宋蓮生喝了一口茶，停了一會兒，“小怪說我身體不好，我被他們兩關著休養了半年有餘，期間差點動了爬狗洞的念頭。”宋蓮生臉上浮起笑，很調皮的模樣，“小怪是個好大夫，只是不許我剪指甲，要不是三個月前我偷偷剪了，這會我的指甲恐怕得比我頭發還長了。後來慕言幫我開了四方樓，她自己又不知道跑到哪裏玩去了，小怪從來沒個定性，不過我在四方樓認識了很多好玩的人，小怪和慕言她們不在真是損失了。無言你看，我的小半輩子委實短的可憐，都說不出多的來。”宋蓮生笑笑的模樣看玉無言，眼底的脆弱卻騙不了人，沒有過去的人，就像沒有根的浮萍，沒有歸屬感。
玉無言把宋蓮生拉到自己懷裏，手搭在她的肩上，一下一下的輕拍她的肩膀。宋蓮生瞇起眼，像一只被撫順了毛的貓咪，心裏同時還有點小小的愧疚，那位不知名的“故人”，我只是稍微借一下肩膀，你莫怪啊。
當小怪踏進後院時，他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不禁眉毛微挑，宋蓮生，你這麽快就勾搭上男人了？
“宋小妹，你的表情委實太過陶醉了些。”小怪一本正經，端出兄長的架子，這樣的架勢本是極好的，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他生了一張娃娃臉，瞧著就像鄰居家羞澀的小弟弟一般。
宋蓮生先是一驚，然後慢騰騰的離開玉無言的懷抱，“小怪你不知道非禮勿視麽？委實辜負我的諄諄教導了。”
“宋小妹！”小怪怒，分明是被搶了糖的孩子的模樣。
宋蓮生挖了挖耳朵，“小怪，你這樣吼我的小心肝委實受不住，哎喲疼死我了。”說罷宋蓮生捂住胸口，一臉痛苦。
“你怎麽了？”小怪著急，正要飛奔過去，卻看到宋蓮生笑意滿滿的看著他，知道是上當了，頓時懊惱，臉上表情百般變化，委實精彩。
“下次你死了也別指望我救你！”小怪摔袖子，一臉憤憤。
“小怪你莫生氣了，慕言她可不喜歡小氣的男人。”
小怪被戳中軟肋，洩了氣，宋蓮生得逞的笑，向玉無言投去得意的眼神。
“小怪，我給你介紹個朋友，玉無言。”
“你是玉無言？涼州玉無言？”小怪打量了兩眼玉無言，面色有些古怪，話也說的勉強。
“正是在下。”
“唔，既然你已經被宋小妹勾搭上了，委實不能再勾搭別人了，知道不？”宋蓮生聽小怪的話，簡直想撞墻，她怎麽會有這麽脫線的朋友？
“小怪你說的有道理。”宋蓮生下巴幾乎保不住，玉無言居然認可了？那他也不勾搭那位故人了嗎？
宋蓮生清了清嗓子，“小怪，慕言什麽時候回來？”
“她傳了書，明天就能到了。”說到慕言，小怪的臉上就泛起了可疑的紅色。
“哎哎，可悲哦，”宋蓮生搖頭嘆，“我還以為自個魅力見長，看來委實是我想多了。”
“宋小妹，管好你的男人，別來煩我。”小怪臉色越發紅了，把一個瓷瓶丟到宋蓮生懷裏，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宋蓮生被那句“你的男人”雷得七葷八素，呆傻在了原地，甚至忘了反唇相譏，半響才回頭對玉無言訕訕道，“他更年期，你理解點。”
“他說的很對。”
“啊？”這下宋蓮生徹底外焦裏嫩了，再一次沒出息的落荒而逃，臨走前只留下一句話，“無言，明日我做粉蒸槐花。”
宋蓮生醒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慢悠悠的晃到廚房，事前交代人摘的槐花已經擺在了竈頭，大約半框，顏色晶瑩剔透，還帶著水珠，委實可人。
細細的挑出半開的槐花，摘洗幹凈，瀝去水，槐花上澆了些油，細細的裹上面粉、玉米粉，用手捏出花的形狀來，放到鍋裏蒸。做完這些，槐花還剩下一些，宋蓮生想了想，燒熱油鍋，放下剩下的槐花翻炒，槐花接觸到油的部分變成了微微的黃色，再放下面粉，鍋裏稠了起來，放水，燒開，打兩顆雞蛋，再撒入各色調味品，蓋上鍋蓋，再掀開，已經是一鍋美味的槐花湯。
在等粉蒸槐花的時候，宋蓮生又炒了幾樣小菜，這才慢騰騰的挪出廚房，找人把菜端去那天招待玉無言的地方，“易仁閣”，四方樓視野最好的地方，半路又攔住一個小廝，讓他去請玉無言。估摸著還要一會兒，就想著要去瞧瞧慕言，卻不想慕言竟不在，正奇怪，慕言的貼身丫鬟雅致尋了過來，告訴她大家都在易仁閣了，宋蓮生走進易仁閣的時候，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心不覺得悄悄落地。
“慕言，小怪，無言，你們來的好早，倒是我遲了。”宋蓮生笑著頂住小怪要殺人的目光在他和慕言之間坐下。
“蓮生。”慕言滿含笑意的看她，眼角一顆朱砂痣灼灼其華，只是端坐著便已是風情無限。宋蓮生暗自腹誹，一樣的朱砂痣，一樣的位置，也只有慕言能演繹出這樣的風情了，自己長了這麽一顆，倒像是辜負了。
“慕言，你總不在家，我委實寂寞。”宋蓮生撒嬌，從眼角滿意的瞥到小怪眼睛幾乎要噴火。
“這不是回來了麽。”慕言淡淡開口道，眼睛若有若無的瞥向玉無言。
“對了，慕言，我給你介紹，這是。。。”
“我知道，”慕言淡淡的打斷宋蓮生，擡眼看向玉無言，“無言，經年不見，你可還好？”
“尚可。”
“你還是這樣寡言。”慕言微微苦笑，玉無言看向她眼角的朱砂痣，眼裏有了迷惑。
宋蓮生的心都涼了半截，他們認識，他們。。。是故人，四年前不見的故人，宋蓮生雖然不知道四年是什麽樣的，這兩年沒見過玉無言這號人卻是肯定的，那麽那麽，那首詩，大約就是為慕言做的了吧。難怪他說他找到了故人還在四方樓盤桓不去，原來，原來。。。
“呵呵，原來你們認識啊，真好，大家吃菜吧，再不吃就涼了。”宋蓮生壓下心裏微微的苦澀，招呼大家吃菜，小怪化悲憤為食欲，吃的最為歡快，其他幾個人各有心事，桌上一時無人說話，安靜的只有餐具相碰的聲音。
突然有人在桌下踢了一腳宋蓮生，宋蓮生怒目始作俑者。
小怪做口型，管好你的男人！
宋蓮生怒，也無聲的回答，關老娘屁事！
小怪顯然被宋蓮生的粗口嚇到，沒再“說話”，宋蓮生低頭吃自己做的粉蒸槐花，槐花微苦的滋味在味蕾上肆無忌憚的綻放，末了有微微的甜意泛起，但宋蓮生覺得這點甜似乎不足以稀釋那苦意。
正哀傷著，小怪又踢了一腳過來，宋蓮生怒目，別惹老娘！
小怪撇撇嘴，做出口型，難怪嫁不出去。
宋蓮生悲了，誠然以她十八歲的“高齡”還待字閨中，是一件可恥的事。
“蓮生噎著了麽？”一碗湯放到了自己面前，飄著幾朵晶瑩的槐花和嫩黃的蛋花，碧綠的蔥花點綴其中，很是好看。遞湯來的是玉無言，宋蓮生楞了，當著故人的面，他這是鬧哪樣？“蓮生，喝湯。”玉無言見她呆住了，出聲提醒，像哄小孩吃藥的口氣。
宋蓮生賭氣的把湯一推，“我不渴。”然後埋頭扒飯，扒到嘴裏的飯粒卻沒幾顆。
“蓮生，你總這麽孩子氣，以後怎麽嫁人？我這才回來，清陽公子可是又提了一回親了。”慕言說話，宋蓮生更加氣悶，頭也不擡，聲音悶悶的，“他不是又提親了麽？反正我總是嫁的出去的，慕言你——”宋蓮生卡住，喉嚨口像是堵住了鉛塊，慕言慕言，慕的是玉無言吧。
眼角的朱砂痣莫名的發熱，往日種種浮現在眼前，宋蓮生不禁自責，她怎麽可以插入兩個兩情相悅的人之間？何況其中一人還是對自己照顧有加的慕言？
宋蓮生想到這，又擡起頭對大家揚起一個笑，“誠然我是不愁嫁不出去的，不是還有四方樓給我待麽？對了，小怪，你答應我去看柳堤的，我聽說柳堤那裏有大魚，我們快去吧，遲了大魚該跑了。”說著不由分說的拉著小怪一陣風似地跑出門去。
“宋小妹！你在幹什麽？”一直到了門外，小怪才有機會甩開宋蓮生的手。
“去柳堤看大魚啊。”宋蓮生瞇著眼笑，拉住要往回走的小怪，面色漸沈，“小怪，去柳堤走走吧，你心亂了。”
小怪不甘心的又看了一眼門口，沒有人追出來，一跺腳徑直往柳堤走了，宋蓮生忙跟上。
柳堤是一道蜿蜒的廢堤，自多年前乾州泗水改道後就失去了原本的功能，不知什麽時候，有人折柳插在廢堤兩旁，漸漸的長了起來，草木茂盛，成了乾州一景。
小怪埋著頭走了許久才放慢了腳步，在柳堤旁坐下，神色失意，宋蓮生靜靜的在他身邊坐下，目光迷離，沒有焦點。
“宋小妹，如果先遇見她的是我，她會喜歡我嗎？”小怪問，聲音悶悶的。
“小怪，你莫不是想著給她種個蠱，讓她忘了玉無言吧？”
“你提醒我了，這倒是可行。”小怪冷笑，竟有些認真。
宋蓮生搖頭，“小怪，愛有很多種形式，捆綁，傷害，成全，體貼，我不能說成全一定是最好的，但我想，沒必要一次就毀壞那麽多人的幸福。”
“嗤，你沒談過情，說起來倒是有模有樣的。”
“嘻嘻，迦蘭子的話本教得好而已。”宋蓮生折了一枝柳條，無意識的碾壓嫩葉，素手沾染汁液，像是一管透著翡翠色的羊脂玉。
“我委實該禁止你看這些邪書。”
“來不及了，浸淫許久。”宋蓮生笑，丟開柳條。
兩人沈默，良久，“小怪，你後悔過麽？為了慕言，你改變了許多。”
小怪不說話，目光深遠，宋蓮生嘆氣，想起了一年前的時候。。。
那時初察覺小怪對慕言的情意，宋蓮生是卯足了勁要撮合他兩的。
“小怪，你委實不能老戴著面巾遮面，慕言連你的臉都瞧不著，你怎麽指望她瞧著你的心呢？”
宋蓮生老早就知道小怪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毒王，為了躲避仇家和避免這張娃娃臉帶來麻煩，那張黑色的面巾一戴就是十餘年，然而因為她一個不靠譜的建議，他義無反顧。
“小怪，慕言必是喜歡風雅的，你得學學詩詞，彈彈琴什麽的。”
為了學一曲《鳳求凰》，小怪只會調配藥物的手十指纏滿紗布。
“小怪，人們說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想來女人也是差不離的。”
於是小怪滿身煙塵，跟著宋蓮生在廚房裏折騰的雞飛狗跳。
。。。
然有一天，慕言站在她二人不遠處，輕飄飄的丟下一句話，“蓮生，我心已有所屬。”就連一個眼神的關註都不願意給小怪，小怪黯然，不再做這些無益的嘗試，卻依舊熱烈的追隨慕言，百折不饒。
“不後悔，”小怪打斷了宋蓮生的回憶，“宋小妹，或許我會選擇成全。但我從不後悔，她，讓我像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移動的大毒罐。”
宋蓮生會意，“小怪，聽說山鬼最是癡情的，誠然我是體貼的，唱支《山鬼》給你解解愁。”說罷低低開口，嗓音清越：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3]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澹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尾音漸弱，柳堤上的人幾乎都沈醉其中。
“思春！”小怪毫不留情的批評，心情顯然已經不再那麽沈郁，宋蓮生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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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天宋蓮生的心卻怎麽也靜不下來，她讀話本裏“玉質上乘，非為凡品”，不由得眼皮一跳，搖搖頭想甩掉腦袋裏的混亂，卻越發不可收拾，腦袋像是變成了一個卡盤的刻錄機，反覆的，只有那個叫玉無言的人，他站在門口逆著光表情不辨，他執起筷子優雅如仙人，他問“若我陪你一世，做你的親人，你覺得可好？”
宋蓮生惱怒的丟開書，自己這是怎麽了？對第一次見面的人怎會生出這許多的遐想？前兩天才嘲笑的街口的豆腐西施思春，現在自己就這般懷春少女的模樣，該不是傳說中的現世報吧？
“蓮生，你在這裏，我找了你許久。”
“啊？”宋蓮生被嚇到，看著站在自己不遠處的玉無言，他靜靜的站著，不喜不悲，可為什麽自己會覺得他被厚厚的悲傷和喜悅包圍？一時之間宋蓮生不知道該說什麽，頓了良久，“無言，可要同坐？”
玉無言頷首，坐在宋蓮生的旁邊，秋千微微晃動，宋蓮生突然覺得有些恍惚，心卻好像飄乎乎的開始著地，很踏實的感覺。
“無言，我只有一個茶杯，就不招待你喝茶了，這青梅是新漬的，挺好吃呢。”
玉無言眼睛撇過宋蓮生丟在一邊的話本，微微一笑，伸手拿起一顆青梅放進嘴裏，“還是那樣喜歡他的話本子。”眉頭卻微微一皺，唔，好酸的青梅。
宋蓮生眉開眼笑，“豆腐西施誆我吃酸梅，這下好了，有無言你陪我一起上當。”她眉目如畫，眼裏神采飛揚，玉無言見此景，笑意加深，咽下酸梅，甘之如飴。
“無言，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起來很好看？”宋蓮生托著腮看他，手指在小桌上的碟子旁繞來繞去。
“曾經有一個人，她也是這樣說的。”玉無言聲音輕的幾乎不可聞，宋蓮生心裏不舒服，這個人想必就是讓他思念了四年的“故人”吧。
“無言不是已經找到她了麽？”
“是，不在碧落，不在黃泉，我很慶幸，我終究是找到她了。”玉無言眼中有種溫和的光芒，卻看的宋蓮生如芒刺在背，她在心裏大喊，不要這樣看我！不要把我當成她看！
混混沌沌的，有一個聲音在說話，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宋蓮生勉強一笑，吃了一顆極酸的青梅也毫不察覺。
“蓮生，你沒有什麽懷念的人麽？”玉無言開口，似有所期待。
宋蓮生搖頭，“我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無從去懷念誰。”
玉無言心裏一緊，宋蓮生看她，揚起一個明麗的笑容，“無言，午後倦長，你可要聽我的故事？”
“無言洗耳恭聽。”
宋蓮生一笑，目光有一刻的迷茫，“大約兩年前，我在乾州醒來，我不知道我是誰，但我身邊陪著兩個人，我最好的朋友，小怪和慕言。小怪說我是他妹妹，我才不信，他看著明明比我小。慕言生的極美，喜歡彈琵琶，我醒來後，她問我我是誰，我只恍惚記得好像有宋這麽個姓氏，我看到窗外，一池蓮花開得正好，我想蓮生是一個好名字，於是我告訴她，我叫宋蓮生。”宋蓮生喝了一口茶，停了一會兒，“小怪說我身體不好，我被他們兩關著休養了半年有餘，期間差點動了爬狗洞的念頭。”宋蓮生臉上浮起笑，很調皮的模樣，“小怪是個好大夫，只是不許我剪指甲，要不是三個月前我偷偷剪了，這會我的指甲恐怕得比我頭發還長了。後來慕言幫我開了四方樓，她自己又不知道跑到哪裏玩去了，小怪從來沒個定性，不過我在四方樓認識了很多好玩的人，小怪和慕言她們不在真是損失了。無言你看，我的小半輩子委實短的可憐，都說不出多的來。”宋蓮生笑笑的模樣看玉無言，眼底的脆弱卻騙不了人，沒有過去的人，就像沒有根的浮萍，沒有歸屬感。
玉無言把宋蓮生拉到自己懷裏，手搭在她的肩上，一下一下的輕拍她的肩膀。宋蓮生瞇起眼，像一只被撫順了毛的貓咪，心裏同時還有點小小的愧疚，那位不知名的“故人”，我只是稍微借一下肩膀，你莫怪啊。
當小怪踏進後院時，他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不禁眉毛微挑，宋蓮生，你這麽快就勾搭上男人了？
“宋小妹，你的表情委實太過陶醉了些。”小怪一本正經，端出兄長的架子，這樣的架勢本是極好的，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他生了一張娃娃臉，瞧著就像鄰居家羞澀的小弟弟一般。
宋蓮生先是一驚，然後慢騰騰的離開玉無言的懷抱，“小怪你不知道非禮勿視麽？委實辜負我的諄諄教導了。”
“宋小妹！”小怪怒，分明是被搶了糖的孩子的模樣。
宋蓮生挖了挖耳朵，“小怪，你這樣吼我的小心肝委實受不住，哎喲疼死我了。”說罷宋蓮生捂住胸口，一臉痛苦。
“你怎麽了？”小怪著急，正要飛奔過去，卻看到宋蓮生笑意滿滿的看著他，知道是上當了，頓時懊惱，臉上表情百般變化，委實精彩。
“下次你死了也別指望我救你！”小怪摔袖子，一臉憤憤。
“小怪你莫生氣了，慕言她可不喜歡小氣的男人。”
小怪被戳中軟肋，洩了氣，宋蓮生得逞的笑，向玉無言投去得意的眼神。
“小怪，我給你介紹個朋友，玉無言。”
“你是玉無言？涼州玉無言？”小怪打量了兩眼玉無言，面色有些古怪，話也說的勉強。
“正是在下。”
“唔，既然你已經被宋小妹勾搭上了，委實不能再勾搭別人了，知道不？”宋蓮生聽小怪的話，簡直想撞墻，她怎麽會有這麽脫線的朋友？
“小怪你說的有道理。”宋蓮生下巴幾乎保不住，玉無言居然認可了？那他也不勾搭那位故人了嗎？
宋蓮生清了清嗓子，“小怪，慕言什麽時候回來？”
“她傳了書，明天就能到了。”說到慕言，小怪的臉上就泛起了可疑的紅色。
“哎哎，可悲哦，”宋蓮生搖頭嘆，“我還以為自個魅力見長，看來委實是我想多了。”
“宋小妹，管好你的男人，別來煩我。”小怪臉色越發紅了，把一個瓷瓶丟到宋蓮生懷裏，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宋蓮生被那句“你的男人”雷得七葷八素，呆傻在了原地，甚至忘了反唇相譏，半響才回頭對玉無言訕訕道，“他更年期，你理解點。”
“他說的很對。”
“啊？”這下宋蓮生徹底外焦裏嫩了，再一次沒出息的落荒而逃，臨走前只留下一句話，“無言，明日我做粉蒸槐花。”
宋蓮生醒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慢悠悠的晃到廚房，事前交代人摘的槐花已經擺在了竈頭，大約半框，顏色晶瑩剔透，還帶著水珠，委實可人。
細細的挑出半開的槐花，摘洗幹凈，瀝去水，槐花上澆了些油，細細的裹上面粉、玉米粉，用手捏出花的形狀來，放到鍋裏蒸。做完這些，槐花還剩下一些，宋蓮生想了想，燒熱油鍋，放下剩下的槐花翻炒，槐花接觸到油的部分變成了微微的黃色，再放下面粉，鍋裏稠了起來，放水，燒開，打兩顆雞蛋，再撒入各色調味品，蓋上鍋蓋，再掀開，已經是一鍋美味的槐花湯。
在等粉蒸槐花的時候，宋蓮生又炒了幾樣小菜，這才慢騰騰的挪出廚房，找人把菜端去那天招待玉無言的地方，“易仁閣”，四方樓視野最好的地方，半路又攔住一個小廝，讓他去請玉無言。估摸著還要一會兒，就想著要去瞧瞧慕言，卻不想慕言竟不在，正奇怪，慕言的貼身丫鬟雅致尋了過來，告訴她大家都在易仁閣了，宋蓮生走進易仁閣的時候，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心不覺得悄悄落地。
“慕言，小怪，無言，你們來的好早，倒是我遲了。”宋蓮生笑著頂住小怪要殺人的目光在他和慕言之間坐下。
“蓮生。”慕言滿含笑意的看她，眼角一顆朱砂痣灼灼其華，只是端坐著便已是風情無限。宋蓮生暗自腹誹，一樣的朱砂痣，一樣的位置，也只有慕言能演繹出這樣的風情了，自己長了這麽一顆，倒像是辜負了。
“慕言，你總不在家，我委實寂寞。”宋蓮生撒嬌，從眼角滿意的瞥到小怪眼睛幾乎要噴火。
“這不是回來了麽。”慕言淡淡開口道，眼睛若有若無的瞥向玉無言。
“對了，慕言，我給你介紹，這是。。。”
“我知道，”慕言淡淡的打斷宋蓮生，擡眼看向玉無言，“無言，經年不見，你可還好？”
“尚可。”
“你還是這樣寡言。”慕言微微苦笑，玉無言看向她眼角的朱砂痣，眼裏有了迷惑。
宋蓮生的心都涼了半截，他們認識，他們。。。是故人，四年前不見的故人，宋蓮生雖然不知道四年是什麽樣的，這兩年沒見過玉無言這號人卻是肯定的，那麽那麽，那首詩，大約就是為慕言做的了吧。難怪他說他找到了故人還在四方樓盤桓不去，原來，原來。。。
“呵呵，原來你們認識啊，真好，大家吃菜吧，再不吃就涼了。”宋蓮生壓下心裏微微的苦澀，招呼大家吃菜，小怪化悲憤為食欲，吃的最為歡快，其他幾個人各有心事，桌上一時無人說話，安靜的只有餐具相碰的聲音。
突然有人在桌下踢了一腳宋蓮生，宋蓮生怒目始作俑者。
小怪做口型，管好你的男人！
宋蓮生怒，也無聲的回答，關老娘屁事！
小怪顯然被宋蓮生的粗口嚇到，沒再“說話”，宋蓮生低頭吃自己做的粉蒸槐花，槐花微苦的滋味在味蕾上肆無忌憚的綻放，末了有微微的甜意泛起，但宋蓮生覺得這點甜似乎不足以稀釋那苦意。
正哀傷著，小怪又踢了一腳過來，宋蓮生怒目，別惹老娘！
小怪撇撇嘴，做出口型，難怪嫁不出去。
宋蓮生悲了，誠然以她十八歲的“高齡”還待字閨中，是一件可恥的事。
“蓮生噎著了麽？”一碗湯放到了自己面前，飄著幾朵晶瑩的槐花和嫩黃的蛋花，碧綠的蔥花點綴其中，很是好看。遞湯來的是玉無言，宋蓮生楞了，當著故人的面，他這是鬧哪樣？“蓮生，喝湯。”玉無言見她呆住了，出聲提醒，像哄小孩吃藥的口氣。
宋蓮生賭氣的把湯一推，“我不渴。”然後埋頭扒飯，扒到嘴裏的飯粒卻沒幾顆。
“蓮生，你總這麽孩子氣，以後怎麽嫁人？我這才回來，清陽公子可是又提了一回親了。”慕言說話，宋蓮生更加氣悶，頭也不擡，聲音悶悶的，“他不是又提親了麽？反正我總是嫁的出去的，慕言你——”宋蓮生卡住，喉嚨口像是堵住了鉛塊，慕言慕言，慕的是玉無言吧。
眼角的朱砂痣莫名的發熱，往日種種浮現在眼前，宋蓮生不禁自責，她怎麽可以插入兩個兩情相悅的人之間？何況其中一人還是對自己照顧有加的慕言？
宋蓮生想到這，又擡起頭對大家揚起一個笑，“誠然我是不愁嫁不出去的，不是還有四方樓給我待麽？對了，小怪，你答應我去看柳堤的，我聽說柳堤那裏有大魚，我們快去吧，遲了大魚該跑了。”說著不由分說的拉著小怪一陣風似地跑出門去。
“宋小妹！你在幹什麽？”一直到了門外，小怪才有機會甩開宋蓮生的手。
“去柳堤看大魚啊。”宋蓮生瞇著眼笑，拉住要往回走的小怪，面色漸沈，“小怪，去柳堤走走吧，你心亂了。”
小怪不甘心的又看了一眼門口，沒有人追出來，一跺腳徑直往柳堤走了，宋蓮生忙跟上。
柳堤是一道蜿蜒的廢堤，自多年前乾州泗水改道後就失去了原本的功能，不知什麽時候，有人折柳插在廢堤兩旁，漸漸的長了起來，草木茂盛，成了乾州一景。
小怪埋著頭走了許久才放慢了腳步，在柳堤旁坐下，神色失意，宋蓮生靜靜的在他身邊坐下，目光迷離，沒有焦點。
“宋小妹，如果先遇見她的是我，她會喜歡我嗎？”小怪問，聲音悶悶的。
“小怪，你莫不是想著給她種個蠱，讓她忘了玉無言吧？”
“你提醒我了，這倒是可行。”小怪冷笑，竟有些認真。
宋蓮生搖頭，“小怪，愛有很多種形式，捆綁，傷害，成全，體貼，我不能說成全一定是最好的，但我想，沒必要一次就毀壞那麽多人的幸福。”
“嗤，你沒談過情，說起來倒是有模有樣的。”
“嘻嘻，迦蘭子的話本教得好而已。”宋蓮生折了一枝柳條，無意識的碾壓嫩葉，素手沾染汁液，像是一管透著翡翠色的羊脂玉。
“我委實該禁止你看這些邪書。”
“來不及了，浸淫許久。”宋蓮生笑，丟開柳條。
兩人沈默，良久，“小怪，你後悔過麽？為了慕言，你改變了許多。”
小怪不說話，目光深遠，宋蓮生嘆氣，想起了一年前的時候。。。
那時初察覺小怪對慕言的情意，宋蓮生是卯足了勁要撮合他兩的。
“小怪，你委實不能老戴著面巾遮面，慕言連你的臉都瞧不著，你怎麽指望她瞧著你的心呢？”
宋蓮生老早就知道小怪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毒王，為了躲避仇家和避免這張娃娃臉帶來麻煩，那張黑色的面巾一戴就是十餘年，然而因為她一個不靠譜的建議，他義無反顧。
“小怪，慕言必是喜歡風雅的，你得學學詩詞，彈彈琴什麽的。”
為了學一曲《鳳求凰》，小怪只會調配藥物的手十指纏滿紗布。
“小怪，人們說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想來女人也是差不離的。”
於是小怪滿身煙塵，跟著宋蓮生在廚房裏折騰的雞飛狗跳。
。。。
然有一天，慕言站在她二人不遠處，輕飄飄的丟下一句話，“蓮生，我心已有所屬。”就連一個眼神的關註都不願意給小怪，小怪黯然，不再做這些無益的嘗試，卻依舊熱烈的追隨慕言，百折不饒。
“不後悔，”小怪打斷了宋蓮生的回憶，“宋小妹，或許我會選擇成全。但我從不後悔，她，讓我像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移動的大毒罐。”
宋蓮生會意，“小怪，聽說山鬼最是癡情的，誠然我是體貼的，唱支《山鬼》給你解解愁。”說罷低低開口，嗓音清越：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3]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澹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尾音漸弱，柳堤上的人幾乎都沈醉其中。
“思春！”小怪毫不留情的批評，心情顯然已經不再那麽沈郁，宋蓮生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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