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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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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文容難說話,對楚清露偏見大,這種情況,在一開始,傅青爵只有認知,卻沒料到問題這樣嚴重。他之前只想到許文容收下楚清露這個弟子,對楚清露有千萬好處,他心中認為楚清露最是優異,不可能有人這麽不喜歡她。

事實證明,許文容一直收不下關門弟子,還是有一定原因的。

傅青爵不想自己疼寵的小姑娘被人不當回事,許文容日日虐楚清露的行為,讓他惱火異常。只是事到如今,騎虎難下,他只能強忍,等著最後的結果。

這個結果,是在傅青爵臨時離開的時候產生的。傅青爵離京是有正事,他再是在這裏逗留,一些秘事安排卻是沒斷過的。某一日,當他離開院落去處理自己的事,許文容將楚清露叫到了院中。

依然是那張不變的石桌,槐葉嘩嘩,許文容坐在樹下陰影重重中。光斑照著她,她低頭翻看著一頁頁紙書,蓋是這段日子以來,楚清露向她請教的課業。

楚清露恭敬垂手,立在旁邊靜候。她緊盯著許大人,心跳不寧,也極為在乎那個答案。她素來對自己極為自信,若努力了這麽久,仍然在許文容這裏得不到一個好評,她自然會極為失望。

許文容不理會小姑娘的忐忑心事,慢條斯理地翻著手中紙張,邊看邊道,“這些日子,我考察了你諸多方面的學問。你學得很雜,沒有專精一術,看起來是年紀太小,沒想清楚自己的興趣所在。這無所謂,我少年時也是學得極雜,教你不是問題。”

楚清露面色不動,心中卻訝然。她已經做好準備,等著許大人一樣用刻薄言語羞辱她。不想許文容開口竟是這樣心平氣和的話——楚清露默想,果然之前那些,都是許大人在考驗她。

也許是在考她的心性?

呃,她雖然依舊對許大人恭順,但不喜歡的情緒也沒有掩飾。不知道這樣,會不會給自己減分啊?

“我對心性的考究,不過是你耐性如何,韌性如何。其他方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脾氣,我也不會讓你強自改正。看著喜怒形於色的人,未必是真的形於色,針對自己的性情加以利用,反而會起到意想不到的結果。所以心性這關,你是合格的。”許文容不緊不慢道,說話的時候,目光仍然沒從手中紙張移開。

“學生謹聽教誨。”楚清露的態度更加和順,安靜聽著許文容的教導,若有所思。人有前面,她從許文容這裏,就已經看到了好幾面。許文容對她,算是言傳身教了吧?

“四書六藝,你皆是在優等線上。稍微欠缺一點的,是你的詩畫水平。詩作,要給你很長時間,你才能寫出甲上水平的,不然只能得乙。而你的畫……多練練吧。”許文容語氣裏帶了笑意,顯然覺得楚清露的繪畫水平,極為可笑。

楚清露面紅,頭微微低頭。她的詩還在高水平線上徘徊,她的畫,才是真的爛。因為太爛了,楚清露對此都不抱希望,也沒有再練過。

某日,楚清露畫好一幅畫,交給許文容。

許文容看半天,看得頗為困惑,“幾只螃蟹?蝌蚪?水草?哦你這畫,是請隔壁三歲小孩臨摹的吧?”

傅青爵剛進屋,嚴肅誇獎,“許大人,你莫對露珠兒總存這樣大的偏見。她這幅畫,明明筆調極為細膩輕淺,意境綿遠悠長,讓人仿若身臨其境……”

楚清露在旁聽得無語。

許文容呵呵笑,“端王殿下一直在誇縹緲的意境,我是看不出,我只想知道,殿下知道楚姑娘畫的是什麽嗎?”

楚清露也勉強抱起一份希望,看向傅青爵。也許她的畫,在有心人眼中,還是看得懂的吧?

傅青爵遙想起昨日,他和露珠兒談起他那幅沒畫完的畫、讓楚清露百爪撓心的畫,楚清露曾言,她也要畫個美人。傅青爵再看這幅畫,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美人的影子來。

他道,“畫的是山鬼吧?”

楚清露面色平靜,“是‘群貓戲花圖’。”

“……哪裏有貓?”許文容湊上去研究。

“……”在小姑娘意味深長的平淡目光中,端王殿下側了側臉,一本正經地聽著許大人點評時,耳根越來越紅。

由此,楚清露再不對她的繪畫水平抱有期待。

“我的關門弟子,可以學的雜,可以沒有一樣專精,但絕不可以有一樣死活無法上手。你入我的門,你的繪畫,必須得苦練。我不要求你達到優等水平,起碼得在合格線上。”許文容終於從一沓紙張中擡起了頭,看向站在下方的楚清露。

楚清露先是一驚,然後心跳跳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急,脫口喜道,“許大人願意收我為關門弟子?”

她就知道,她的努力是有回報的!

“別急,”許文容語調清清淡淡的,支了下頜,俯下目光看著她,“想當我關門弟子的學子很多,我的考驗也並不難,其實每年都能通過那麽兩三個。甚至每隔幾年,還會出現天才般人物。他們都沒有做成我的關門弟子,反而投向別的師長。你就該知道,我的最後一道要求,很難。”

“請許大人賜教。”楚清露稍微收起自己的雀躍心,讓自己再次冷靜。

許文容站起來,擡目看向虛空——

“入我門者,今後必接我衣缽,必經科考,必入朝堂,爾敢持之?”

“入我門者,畢生不忘女學,為女子謀地位,為天下讀書人謀地位,為我大周國謀地位,不可半途退縮,不可一日遺忘,爾敢持之?”

“入我門者,男兒不得以紅顏為重,女兒不得以藍顏為重,不可因情廢事,尤其是女兒,永不得將情視為第一位,為此瞻前顧後、影響大局,若有違者,天地加罪,爾敢持之?”

楚清露怔怔看著許大人。在這一刻,許大人立在陽光中,身形變得極為高大,聲音極為莊嚴肅穆。每一句問話,都像一把尺子,重重敲在她心上。她有些焦灼,有些迷惘,張了嘴,嘴角微顫,大腦空白,卻答不下去。

楚清露思緒翻騰。若她是一單純的人,許大人所言,只會讓她心潮澎湃,有點頭的沖動。認為自己足夠堅定,可以一心走那條艱難的路。

但是楚清露不是,每一個步入此境的學子,都不是。

她讀書是為了什麽?

她拜許文容為師,是為了什麽?

是虛榮?是好勝心?還是僅僅對知識的渴求?

她是否一定要一年年考下去,一定要入朝為官,一定要接受許文容的學說,許文容的思想?

她是否有那樣宏大的理想,讀書是為天下人,做官是為天下人,每一言每一行,都以國事為重?

她是否能把情事落在其後,不以其困擾自己,不受其吸引,一直堅定地走著跟上許文容的那條路?

她腦子裏想到自己前世今生的記憶,想到自己的爹娘,也想到……傅青爵。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準備好。

許文容還在不停地問,一句比一句急,一聲比一聲高。這時候的許大人,讓楚清露不敢仰視——

“入我門者,多受世人誹謗。常有人阻你、辱你,因你的性別歧視你。朝堂這潭水,一旦踏入,抽身極難,爾敢持之?”

“入我門者,常受世事誘惑。貪汙、循法,百般利益端於你身前。你必得守心如一,始終記得大圖,不壞我之名,爾敢持之?”

“入我門者,常中途茫然,心疲力竭。女子以愛情為重,常想嫁一良人,相夫教子。你不得自我滿足,嫁人後,不能隱於後宅,終日不出,爾敢持之?”

“若你能做到,我便收你為關門弟子。”

楚清露沈默以待。

到此,她終於明白,為什麽許大人的名頭那麽大,卻一直沒有弟子拜入她門下。不是她不肯收,是人不敢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目的,但拜許文容為師,便要以國事為第一要務,自己的私心,得就此死去。

尤其是女子,更為難。

女子比男子更為感性,大部分女子,都很難做到不為情亂心。讀史書,多少女子在敵人身邊收集情報,最後卻迷失了自己的心。現在多少女子讀書考試,不過是為提高自己的地位,只為覓得一良夫。之後便和夫君舉案齊眉,閑雲野鶴。

許文容卻要求,你得管好自己的一顆心,保證自己不是那種安於後宅的女子。

這其實是矛盾的。夫妻二人,一長一短,必有一方為家庭犧牲多一些。若兩人都不管家事,一心去忙自己的大業,那家宅不寧,是遲早的事。

許文容要求,你得把握好其中的度,做我的弟子,就不能為愛犧牲一切。

大部分世人,都是一個個小我,更關註自身的利益所得。

許文容卻要求,你得想著千秋社稷,江山萬裏。

楚清露不知如何選。

常言堅守本心,去探知自己最真實的想法。但本心是什麽?哪裏有一個標準答案,讓你堅信自己一定能做到這些?

做許文容的弟子,太難了。

所以大部分人在這最後一關考量中,都冷靜地退縮了。縱是天才,也少有許文容要求的眼光胸襟。

這才是許文容一直沒關門弟子的真正原因——不是她不想收,是每到最後一步,後退的總是想拜她為師的學子。

許文容靜看楚清露,淡聲,“你可以不必很快回答,我給你時間考慮。等我和你下次見面,你再告訴我你的答覆。無論你的答覆是否,我起碼會給你國子監的推薦名額。”

楚清露松了口氣,恭敬拜謝,“多謝許大人。”

就此,楚清露和許文容的會面走到了終點。傅青爵忙完自己的事回來時,許文容已經離開,空落的院子,只剩下楚清露。楚清露將許文容對自己的要求跟傅青爵大概提了提,傅青爵挑了挑眉,沒有多說什麽。

他只是想,一段時間內,露珠兒是不可能回盛京了。那他就不可能像之前那樣,只要回到盛京,就能與露珠兒見面。他的計劃,得改一改了。

到了如今這一步,傅青爵對楚清露做許文容的弟子,沒那麽執著了。許文容要求楚清露把愛情放到其後,他卻希望楚清露最在乎自己。既然如此,他寧可改變計劃,讓自己娶楚清露的路子更麻煩一點,也不那麽想讓楚清露拜師。

現今,許文容已走,正事已了,傅青爵再是不舍,也得把楚清露送回到她父母身邊。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

楚清露沒有忘記許文容,那位大人的最後一段問題,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問傅青爵,“你姨母以天下事為己任,這是許家的教人方式嗎?若如此,你為何不喜歡許家?能教出這樣心有大愛的姑娘,許家並不該值得你厭惡。”

“這和許家沒什麽關系,”傅青爵想了想,“我父皇說,我姨母年輕時,曾跟著先皇游歷過一段時間。”

那位女皇?

楚清露了然,那許文容這樣的胸襟,就能理解了,她定是被女皇洗腦了。

楚清露忽然產生一個想法,“許大人位高權重,才三十多,便已經是吏部尚書。我之前覺得可能有許家人給她支持的緣故,但現在我覺得……不會是你父皇看她和先皇有些關系,刻意支持她吧?”

傅青爵露出一個“不然你以為呢”的諷笑。

“……”楚清露心想,陛下對先皇,那一定是真愛。除了這個,再也沒法解釋了。因為長得像真愛,傅青爵成了陛下最喜歡的兒子;因為許大人是女皇的半個弟子,陛下對許大人的官場生涯遍開綠燈。

別的人做皇帝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他們的陛下做皇帝,就是為了貫徹實行女皇的政治抱負。

楚清露還能說什麽呢?

她艱難地把註意力拉回到許文容身上,“你姨母一直是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性格嗎?她有點高渺到我永遠達不到的地步啊。”

“露珠兒,她只是嚇嚇你,又不是真的讓你絕情斷愛,你可千萬別向她看齊。”傅青爵心驚肉跳,唯恐自己還沒追到媳婦,媳婦就被人拐跑了。

為了打消楚清露的看法,傅青爵跟她分享一則辛秘,“她並不是天生這樣,我父皇說……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你想的沒錯,我之所以能從我父皇那裏聽說這樣的事,確實是因為她和先皇有關系,我父皇才關註。我現在是要告訴你,我姨母她並不是真的一心想著江山社稷,她是以前被情愛傷透了心,才徹底絕了這個念頭。”

楚清露洗耳恭聽。

傅青爵露出一個覆雜的表情,“世上真的有把江山當成自己的命、把感情全部拋卻的女子嗎?我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便是我們常聽的關於先皇的故事,她乃女子楷模,一生傳奇,多麽多麽偉大,做了多少有功於社稷的事,不也是為了皇夫,只許江山十年嗎?她走得那麽瀟灑,到底不如前朝的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帝,做了皇帝寶座,便再舍不得放下。”

“在我看來,先皇她是一個很自我的人。她教導出的人,必然也不會為了大我犧牲小我。我姨母年輕時,雖然學問好了些,成就大了些,但也和天下所有姑娘一切,夫唱婦隨,才是她真正的夢想。”

“露珠兒,你沒有好奇過嗎?她和你母親差不多大,你都這麽大了,她膝下卻一個子女都沒有。她明明已經嫁人,但無論是她自己,還是我,言語中都不提她的丈夫。”

許文容十八歲時,便是大周國有名的才女。她在那一年,考中了狀元,入翰林院,嫁如意郎。她出身盛京大族許家,她丈夫出身新貴孫家孫述之。兩家門當戶對,雖為政治原因、家族利益而聯姻。這對小兒女,卻是真的青梅竹馬,感情甚篤。

那幾年,是許文容最風光的幾年。

傅青爵聽說的故事,發生在許文容二十歲。她那時尚在翰林院供職,三月初,她夫君到了年限外放,去地方上任職。她跟夫君說好,等她年限一到,和丈夫去同一個地方做官,兩人可以待在一起。

五月的時候,許文容發現自己懷了孕,立即寫信告訴丈夫。

九月的時候,許文容從翰林院離職,專心養胎。她並沒有留在盛京,她有一年的假,便想去找丈夫,等生下孩子,再回京。

臘月,許家在大雪紛紛中,迎回了許文容和孫述之。

許文容離京時已經顯胎,回來的時候卻小腹平坦;孫述之離京時面容紅潤,回來的時候蒼白如雪。

他陪著妻子回兩家拜訪,許家和孫家得知,許文容受了重創,再也不能生育。當時寒冬臘月,兩家真如在冰窟中度過年假。

後來在來年二月,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來京,找上了孫述之。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許家向來沒有女兒緣,那一輩統共就兩個女兒。兩個都為了家族利益而嫁人,一個入宮做了娘娘,一個嫁給了孫家。一個心性傻,在後宮中如履薄冰;一個生了七竅玲瓏心,卻再也不能有孩子。

許家和孫家的關系一度降到了冰點。

據說孫述之百般挽回這段婚姻,給許家簽了無數不平等條約,想挽回自己的妻子。許文容最終沒有和孫述之和離,這不過是為了家族面子,實際上,兩人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

許文容的丈夫膝下有個兒子,可惜那是孫述之的孩子,不是許文容的。

許文容的孩子,在那年冬天便死了。

許文容的性情,也在那時候大變。

“許大人丈夫……也在朝上為官嗎?那兩人豈不是每天都要見面?”楚清露問。

傅青爵表情更為古怪,似笑非笑道,“她丈夫是翰林院掌院,我父皇說,他也許想一輩子待在這個位子上不變了。”

楚清露心頭一動:許文容是國子監新任祭酒,也許這正和她丈夫有些關系?畢竟,翰林院和國子監的關系,千絲萬縷,割舍不清。許文容以前做國子監博士的時候,想來也沒少在她丈夫手下討差事。

楚清露呵一聲,“做錯了一件事,便是補千萬件,那也是沒用的。”

她話才說完,覺得不妥,回頭看傅青爵,果然見傅青爵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傅青爵低聲,“你這樣想?”

他有些算不清他和露珠兒之間,誰欠誰多一些。在他眼裏,當然是楚清露更為虧欠他。可在楚清露眼裏,未必不是他錯的多。

楚清露吊著眼看他,“我當然不這樣想,我和許大人不一樣。”

傅青爵眸子燦亮,望著她。

楚清露把話說完,“我的原諒依據是你的長相級別,你長得越好看,我就越不怪你。”

“……”傅青爵木著臉看她。他似乎記得,露珠兒嫌棄他的臉來著?

傅青爵一直有個大志向,那就是糾正楚清露只看臉的毛病。她的這個毛病太嚴重,簡直要影響日常溝通。傅青爵堅決不願縱容她這個毛病,他定要讓自己再糙,露珠兒也喜歡他。

傅青爵現在卻深深覺得:也許在偉大的志向實現前,他該先在露珠兒面前刷刷臉,達到露珠兒的好感?

等娶到露珠兒,不能退貨後,再改變露珠兒的顏控病?

傅青爵又開始在心裏做起了計劃。

轉眼將露珠兒送到了她父母那裏,傅青爵望著小姑娘美麗如明珠的相貌,心中有些傷感,怕短期內再見不到她。

楚清露看著他的目光,也有些傷懷。

傅青爵心中微凜:露珠兒終於對他動心了嗎?

楚清露心想:她該怎麽當著父母的面,暗示傅青爵,她喜歡他,他不必那麽想不開呢?

楚清露有了主意,拉著他溫柔道,“你記得你給我看的那幅臨摹的小半張畫像沒?我算過了,我們很長時間都見不到彼此。在這段時間,你要努力又認真,把那幅畫畫完,等見到我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看到原畫!”

她喜滋滋想:說的這麽明白,傅青爵該能聽出她想見他的心了吧?

“……”傅青爵死魚眼看著楚清露,冷臉背身。

那畫像畫的是楚清露!

她就知道畫像!就知道愛美!他在她心裏一點位置都沒有,只是個繪畫功夫!

傅青爵再不想見楚清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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