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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離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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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爵從來沒把楚彌鳳放在眼裏,楚彌鳳的所有行為,他都沒有興趣。這也導致在楚清露重生前,在楚清露和楚彌鳳的矛盾激化前,傅青爵根本沒想過楚彌鳳也有前世記憶。

即使楚彌鳳盜用前世楚清露的詩賦文章,傅青爵都不知情。

沒有了楚清露的永平侯府,就是一個空架子,他不關心這個家族的人做了什麽沒做什麽。就算楚彌鳳被誇成盛京第一美,在他這裏,也和白骨骷髏差不多。況且,傅青爵喜歡楚清露又不是因為楚清露才情好,他本質是個糙漢子,文墨嘛,夠用就行,沒必要成為天下第一。傅青爵挖掘人才的準則,又不是看誰寫詩寫得好……所以,他居然一直沒發現楚彌鳳的異常。

一直到最近,因為楚清露的原因,傅青爵調查楚彌鳳這個人,才發現了不對勁。蓋因楚彌鳳走的路子,居然和前世未入宮前的楚清露一樣。面對楚清露的各種刁難,用看不順眼來做理由實在牽強,除非她早就預知一切……

傅青爵臉色難看:有將近八成的可能,他肯定楚彌鳳有前世記憶。

但楚彌鳳的前世記憶,到哪個階段為止?她對前世皇帝和皇貴妃之間的事情,作為魏國夫人,作為旁觀者,她知道多少?

有一個知曉前世一切來去的對手在,很容易刺激楚清露想起一些事。那些事,也許是傅青爵一直隱瞞、不想讓楚清露知道的……

傅青爵希望楚清露想起一些事,又不希望楚清露想起另一些事。楚清露自身,傅青爵不太擔心她的前世記憶,因為他不想讓楚清露記得的那些,楚清露應該確實不知道。但是楚彌鳳的記憶,傅青爵就無法確定了。

他清楚記得,前世,魏國夫人和他的皇貴妃死在同一天。魏國夫人常出入後宮,那時和皇貴妃關系稱不上熱絡,但也不疏離。在楚清露過世後,傅青爵傷心欲絕,從沒心思關心魏國夫人為什麽和皇貴妃在同一天死。

但現在,由不得他不多想了。也許楚彌鳳正是發現了一些事,不得不死……做過皇帝的,多多少少都有些疑心重。傅青爵的疑心,對楚清露都不能幸免,導致他和楚清露後期關系的覆雜,更何況對楚彌鳳?

只要發散思維,傅青爵能腦補出楚彌鳳的十大罪惡來。

他一瞬間,對楚彌鳳動了殺心!

這個人作為楚清露的對手,傅青爵可以留她;但作為知曉前世陰私的人,傅青爵希望這個人從來沒出現過。

站在端王面前匯報事情的下屬望著端王殿下陰晴不定的臉色,心裏很是忐忑。一會兒,端王殿下恢覆了冰山臉,示意下屬過來,發了一道命令。

楚彌鳳自然是不知道端王殿下對她起了殺心的,她只是清晨醒來後,覺得眼睛一直跳,極為不舒服。靜珠端著面盆架子伺候姑娘起身時,驚慌道,“姑娘,你眼睛腫了。”

楚彌鳳一驚,拿過菱花鏡相照,看到鏡中的麗人烏發垂落,雪一般的面頰上,兩眼紅腫,眼皮沈重地覆著,美色直接損三分。她心頭重重一跳,怔怔出神,有不太好的預感湧上心來。

靜珠趁著姑娘沒有大發脾氣前,招呼侍女們取冰塊毛巾,幫楚彌鳳敷一下眼睛,口裏不斷安慰姑娘,卻也問,“姑娘還出門嗎?”

楚彌鳳抓著一根老銀簪,指甲掐進肉裏,卻不覺得如何疼。一醒來便這樣不順,似乎是老天爺在提醒她不要出門。可今天是鐘氏兄妹離京的日子,國子監去送行的人極多,她都跟人安排好了,借這樣的機會毀楚清露閨譽。錯過今天,再沒有更好的日子了。

楚彌鳳安慰自己:自己氣運一向極好,應該不會出什麽事。能出什麽事呢?頂多是楚清露反駁她,兩敗俱傷而已。

有了這層心理建設,楚彌鳳道,“當然要出門,我還要風風光光、打扮得美艷十分地出門!”

可作為心靈窗口的眼睛無征兆地就腫了,還能怎麽美艷?

花了一個時辰,侍女們的成效依然不讓楚彌鳳滿意。楚彌鳳大發一通脾氣,在屋子裏摔了不少東西後,見時辰不早了,才沈著臉,勉強同意戴帷帽出門。

靜珠追捧道,“有一道紗子擋著,若隱若現,襯得姑娘更好看了。”

“你是說我露著臉,不如不露臉嗎?”楚彌鳳的語氣裏帶著森森寒氣。

靜珠瑟縮下,拍馬屁拍到馬肚上,讓她再不敢胡亂開口了。

楚彌鳳的倒黴,卻沒有到此終結。

她去跟祖母請安告別,出門過長廊時,和一群戲迷藏的丫鬟們迎頭撞上,被狠狠踩了一腳。楚彌鳳顫抖著身子,忍無可忍尖叫一聲,讓永平侯府的清晨亂成了一團。

楚彌鳳在哭鬧了一場後,得知楚彌月病了,在國子監請了假,不和她一同出門。這在往常不是大事,楚彌鳳甚至不正眼看楚彌月。但今天,卻把她的火氣又提升了一道。

楚彌月知道自己是家中的小透明,她是預先知道楚清露和楚彌鳳之間的戰爭,才不想摻和。生病只是一個借口,她自然不是真的病了。她在自己院子裏指揮侍女們剪花修草,她的大姐楚彌鳳提著裙裾,風風火火地沖進來,指著她鼻子大罵一通。

楚彌月就算是小透明,那也是永平侯府的小姐,嬌生慣養的。楚彌鳳脾氣不好,可也從來看不上楚彌月,怎麽今天就把火燒到了她這裏?

楚彌月懵了後,被姐姐的尖銳刺激,也哭開了。

女兒被欺負,劉氏自然坐不住。大清早的,楚彌鳳就跟瘋狗一樣到處咬人,還咬到了二房這裏。都是爹生娘養,都是永平侯府小姐,誰比誰身份低啊?

一團亂。

等終於送走楚彌鳳後,楚家老太君在兩個兒媳的恭謹伺候下,也皺了皺眉,看姜氏一眼,“鳳丫頭被寵過了。”

老太君從來疼愛楚彌鳳,她一輩子順昌,沒誰忤逆她,小輩們在她面前,向來戰戰兢兢。同輩之間,也是互相吹捧。孫輩裏,每個孩子都討好老太君,在老太君面前大氣不敢喘,老太君覺得很無趣。只有楚彌鳳這個孫女天真活潑,什麽都敢跟她說,也敢發脾氣,老太君樂意寵著這個孩子,誰也不許罵。

小孩子天真活潑真性情,顯得可愛率真。但一直這個樣子,把握不住度,老太君就不高興了。

這是楚家老太君對楚彌鳳第一次說重話。

姜氏僵著臉伏身,“媳婦會好好教導的。”

可楚彌鳳即使出了門,她的運氣依然沒有得到好轉。在去國子監的路上,要經過一條極為繁華的主街。只是今日主街前面有兩班人馬爭吵,擋了路,馬車不好通過。楚彌鳳無法,只好帶著一腔怨氣下車。

她心情不虞,耳邊被爭吵聲弄得嗡嗡嗡,整個人情緒一團糟。因為她一早上的亂發脾氣,下人們都不敢靠近她,靜珠也只敢不遠不近地跟著。過一條巷子時,忽然一只胳膊拉住了她,並用巾帕捂住了她的口鼻。楚彌鳳心下大慌,捂住口鼻的藥物讓她頭腦昏然,脖頸後方又被人重擊,直接暈了過去。

靜珠最先發現了不對勁,睜直了眼。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敢行兇?她轉頭要呼救命,耳邊便傳來陰聲,“想要你家姑娘活命,就跟我來。”

人來人往,根本看不到人影,卻聽到了威脅。靜珠後背出了汗,身體僵硬。

進了巷子裏,就別想再出去了。

類似的手段,楚彌鳳帶出的這些下人,進了巷子後,都被擊昏,藏了起來,馬車也被人不動聲色地趕走。整個過程進行得悄無聲息,竟沒有一個人發現。

當然,頂多能瞞下來一天時間。之後,永平侯府一定會發現不對勁。不過到時候,該來的,早就來了。

楚彌鳳清醒後,發現自己被扔在草地上,孤零零的一個人。旁有湖水清澈,泛著粼光;遠有冷風襲來,松濤聲陣。楚彌鳳呆呆地坐一會兒,惶惶喊自己的侍女。

聲音在山中顯得空蕩寂寥,沒有一個人回應。

這是怎麽回事?

她被人挾持後,對方總該有什麽目的吧?有利益有目的的話,總是能商量的。但把她扔到這片荒地上自生自滅,是什麽意思?

“有人麽?!”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大聲喊。

山松寂寞,只有回聲。

楚彌鳳看向旁邊的湖水,突然生了一陣寒氣。就在這時,她聽到遠處有腳步聲,帶著慌亂害怕又期待的心情回望,看到向她這邊奔來的穿著破爛的流民,楚彌鳳臉上的血色徹底褪去,變得煞白。

這場景,何其熟悉!

幾日前,她就是哄騙楚清露下了馬車,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背靠湖水,把楚清露丟給了一群危險的流民!

這是楚清露給她的報覆?!

楚彌鳳想思考,但氣勢洶洶的壞人們會給她時間思考嗎?她仿佛看到昔日發生在楚清露身上的事,在自己身上重現。

怎麽辦?怎麽辦?

只有逃!

逃不了也得逃!

楚彌鳳轉身就向和流民相反的方向跑去。她跌跌撞撞、慌不擇路,後面傳來各種調、笑聲——

“小娘子別跑啊!”

“再跑打斷你的腿!”

“運氣真好碰上個小美人哈哈!”

……那些淫、邪至極的話,讓楚彌鳳害怕萬分,同時又憤怒十足。

楚清露!

一定是楚……

不、不對!

楚清露只是個初到盛京的小姑娘,家裏無權無勢,她怎麽可能有這樣的手段?這是用錢也買不來的!

楚彌鳳擡頭,忽然看到湖對面負手對峙的黑衣青年。

衣著冷冽,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逃。

“端王……殿下!殿下,救命、救我……”楚彌鳳高聲呼救。

對面的王爺目光平靜地看著她,這種靜到沒變化的目光,讓楚彌鳳口中若堵,轟的一下,想通了所有的關鍵點。

就在這時,她被身後追來的流民抓住了,再也掙紮不開。

楚彌鳳滿心絕望地看著端王殿下背手離去——是他!是他!

對!只有端王殿下有這樣的手段!

她一直不知道那時候楚清露有沒有出事,現在她知道了,當然沒有出事,有傅青爵救了楚清露啊。只有傅青爵才會抓住那些流民,才有手段讓舊日重現。

她如何對付楚清露!

傅青爵就如何對付她!

楚彌鳳哭道,“殿下,您別走!我錯了,我再也不跟她作對了……您饒了我,放過我……”

端王殿下步伐不緊不慢,可幾步距離,他就已經走得很遠。少女的哭聲在冷風中斷斷續續,夾著深層次的恐懼絕望,傅青爵心黑膽大,這對他完全沒影響。

昨日重現!

何止是昨日重現!

傅青爵不僅要楚彌鳳體驗楚清露當日的無助,還要她死在這裏!

只有她死了!他那不堪的過去才不會被挖掘!露珠兒才會永遠是那個傲嬌又可愛的小姑娘。

到這一刻,楚彌鳳才深知何謂絕望——要對付她的人是端王!她如何抗衡?!

就算她得救,她敢說挾持自己、傷害自己的人,是端王嗎?不說端王殿下位高權重,會把所有痕跡掩去,便是永平侯府信了楚彌鳳的話,相信是端王要針對自己,永平侯府有勇氣跟端王對著幹嗎?

楚彌鳳這才知道,自己惹到的人是誰!

那些流民圍住了這個驚恐抱臂的姑娘,當然不會讓她離去。他們想著那位陌生男子的話——“雖說法不責眾,但你們落到我手裏,我一樣會讓你們蛻層皮。只要把那天發生的、即將發生的,重新演繹一遍,我就不追究你們,放你們隱於市。”

他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可在他手裏受到的刑罰,卻讓這些流民害怕了。那個人說他們殺了人,要問斬。眼下給他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誰會放棄?

愚蠢的流民們不通律法,卻也知道自己把當日那個小姑娘逼得跳了河。是生是死,都讓他們害怕!

唯一的辦法,就是之後逃入人群中,把這段可怕的過去藏去,一輩子不被人提起!

所以,現在面對楚彌鳳,這幾個惡徒,鼓起了全部的勇氣,懷著不安的心,把那天重現——

“放開我!我是永平侯府千金,你們敢這樣對我,我讓你們不得好死!”楚彌鳳尖叫連連,掙紮得厲害,但被人抓住,根本逃不開。

她說得越大聲,對方心越慌。

現在才知道,那位陌生男子,是把他們逼入了絕路——敢對付永平侯府千金,除非照著那個人的話做,除非寄希望於那個人不食言,他們膽敢有僥幸想法,就等著承受永平侯府的瘋狂報覆吧!

這樣心一狠,一個巴掌打向了楚彌鳳,“閉嘴!老子奸了你!”

“不、不要!你們放過我,今天的事我保證不說出去。不不不,我們定個暗號,讓我家人來恕我好不好?金銀財寶,我們都給!我是家裏最受寵的,我……”

其實她越說,對方越堅定了殺她的心。身份這樣高的姑娘,是家裏掌上明珠的姑娘,到了這一步,除了她死,還有別的辦法嗎?

刺拉。

楚彌鳳的衣衫被撕開,嘴被臭布堵住,她眼角滲下淚水,被人按著躺在透涼潮濕的草地上。前世今生,恐怕她都沒有遇到過這麽害怕的時候吧?

救救她!

誰來救救她!

她不是天之嬌女,不是運勢好到極點嗎?

為什麽會遭遇這一切!

好恨、好恨!

恨楚清露!也恨傅青爵!

同時也有後悔:她不知道傅青爵和楚清露的感情已經好到了這個地步!傅青爵怎麽可能出手嗎?如果楚清露沒出事,傅青爵為什麽要出手這麽狠呢?!

她的心早已沈入泥沼,被撲上來的骯臟泥水壓住,喘氣不定,來不及想那麽多。

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她是不是要死在這裏了?

楚彌鳳眼角的淚水越流越多。

“啊!什麽人?!”流民中卻突然起了騷亂。

他們惶恐回頭,看到一個和尚把手裏的銅鈸扔了過來,怒視他們!

空間如滯,金剛怒目。佛陀低眉,踩著金蓮一步步走來。

楚彌鳳躺在地上,無視那些逃散流民們的害怕與不安。她只癡癡看著這個向自己走來的白衣小和尚,當年的情形一幕幕在她眼前流轉。

她丈夫已死,她覺得自己下半輩子沒有了指望,她淒然流淚時,擡頭便看到堂外站著的年輕和尚;

據說他是慧覺大師的高徒,她曾聽他談起一個乞丐的命途。這個單純至極的和尚,她說什麽,他就以為是什麽。她無處可放的黑暗面,在他面前,被放大無數倍;

他端坐佛堂,敲著木魚,她一次次地進出,次次要生點動靜;

她自導自演無數劇目,把這個和尚收入手中。她要讓這個和尚自甘墮落,為她沈淪,為她做盡壞事,去承受反噬;

她只要光鮮華麗,腌臜汙漬由他承擔!

檀機、檀機……

在寒音寺沒有見到他,卻沒想到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碰到了他。而他一來,她便知道,自己的困境已解。

每次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和尚,都會把她拉出來。

那些流民本來就擔憂懼怕,有人到來,看樣子,是寒音寺的高僧。寒音寺是佛門聖地,不管信不信佛,心裏都敬仰三分。這些流民本來不是壞事,先前對楚清露做的事,是一路艱辛,陰暗面爆發才導致;現在對楚彌鳳做的事,是有人捏住了他們的把柄,逼迫他們而為。

寒音寺的高僧一插手,有外人到來,大家就慌了。

“快跑!”不知是誰先出口,一群人如鳥獸散,各逃各的。

檀機走向那位弓著身子躺在地上的女施主,她長發淩散、衣衫不整,他道聲佛號,視若無睹般走到她身前,低眼看著她,“女施主。”

“檀機……你來了……”楚彌鳳癡癡笑,努力地仰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和尚。寶象佛光,纖塵不染。他是高僧之徒,身上不沾凡塵,卻註定為她沈淪。

這就是強大的命運吧?

楚彌鳳笑得癲狂,吃力地伸手抓住和尚衣角,精神緊繃又放松,高度壓力下,讓她終於挨不住,暈了過去。

檀機垂著眼,看著這個抓著自己僧袍衣角的可憐姑娘。在她輕喃“檀機”時,他的臉色微訝,萬想不到這姑娘怎麽認識自己。

便是在寒音寺中,他跟著師父常日隱居,也是不常出現在人前的。

真奇怪,在這陌生姑娘似哭似笑地喃喃“檀機”時,白衣和尚向來塵煙不侵的心,那三千凈水中,微微泛起了漣漪。

檀機頓一頓,向這個陌生姑娘俯下了身。

佛祖教他心懷憐憫,他便不能任這個可憐的姑娘暈死在這裏。

檀機自己也想不到,他是受許凈池慫恿,在山路上往覆,提水鍛煉身子。就這樣樸素簡單的一條路,便能撿回去一個受到欺負的姑娘。

在楚彌鳳被檀機救回寒音寺的同時,楚清露和國子監的許多學子一起,一路行到了城郊,送鐘氏兄妹出城。

才子才女們圍在一起,當然不可能跟目不識丁的老百姓一樣,去討論家長裏短那樣的閑事。常人總在疑惑這些公子姑娘們說些什麽,以為他們對各家公婆妯娌、親戚相處這樣的事感興趣,其實不然。不管是前朝還是今朝,上層圈子裏,才子才女們的學問好壞,才是大家會談論的話題。

前朝女子地位低微,但一縣一城若出了才女,是極為值得尊敬的一件事,甚至專會為她定牌坊,流芳後世。

現在,為鐘氏兄妹送行,這群公子小姐們,又以此為名目,作詩作賦,互比一二。

和楚彌鳳相交極好的幾個人不安地互相看看:本來說好在今天對楚清露發難,大家都商量好說辭了,為什麽楚彌鳳還不來?

眼看都送出了城,鐘氏兄妹都要上馬車走了!

他們還要不要為難楚清露?

楚清露沒有仗著鐘氏兄妹離別的時候,為自己搏出名的機會。大家都知道她才學好,幾次壓人一頭,鐘子淇和楚清露關系不好不壞,但一直對文鬥當日、楚清露把難度提高的事,心裏有些嘀咕。陸青萱和楚清露關系好,鐘子淇卻覺得陸青萱傻,沒見楚清露那日風頭盡出,把陸青萱比到了一邊?

但是現在,鐘子淇看楚清露沒有顯擺自己才學好,反而隱於人中,不覺有些慚愧,想著哥哥說得對,自己把人想壞了。這樣一想,她對楚清露也親近了幾分。

楚清露之前幾次出風頭,都是被人逼到了前面,不得不采取了一些小手段。不懷有特殊目的,楚清露當然不會把鐘氏兄妹的告別會,弄出自己的顯擺會。她沒有爭出頭,卻一直觀察著眾人。楚彌月給她的忠告,她並沒有忘記。

這樣看下去,倒真讓楚清露發現了幾個交頭接耳、躲著她目光的人。楚清露若有所思,不過,為什麽楚彌鳳還不來?是不打算來了?

“楚姑娘,你今日可一首詩、一篇文也沒做啊。鐘公子鐘姑娘要走,你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吧?”一個人開著玩笑。

目光落到了楚清露身上,鐘子旭開玩笑地向她拱拱手,“還請女公子賜教。”

女公子,是對有學問的姑娘的尊稱。

楚清露側身,不敢受他的大禮。她自然不會是專程等著楚彌鳳,那人不來,她該說的,還會說,“我不作詩不寫文,非我無才,而是這幾天,一直在想著一個題目。”

大家自然給面子,聽楚清露在想什麽題。

“古時,有兩只狐貍開了靈識,於佛祖座下聽佛。一日,他們去佛寺的路上,遇到餓狼當道。其中一狐貍為了活命,讓同伴被自殺,留給了餓狼。題目是,它所為,是對是錯?”

對者,人恒愛我,心中皆有私欲;

錯者,我恒愛人,心中皆有善意。

眾人若有所思,爭論不斷。

有心人卻頓了頓,望著言論淡然的楚清露:怎麽出了這個題目?似乎話中有話啊。任何題目都不是無緣無故想出來的,她想影射誰?

貴族圈,不乏消息靈通的人。想起這幾日有幾個人對楚清露楚姑娘的詆毀,頓時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麽。

那幾個原本還想向楚清露發難的人,連忙又縮回了人群:楚清露明顯在借寓喻人啊,不能上她的當!

反正,知道的人都猜出來了;不知道的人,會一直不知道下去。

撇開私仇,這也算是個亙古不變的難題。

大家討論得面紅耳赤、熱火朝天。

鐘子淇呃一聲,不甘心地嘆口氣:風頭還是被這位出了啊。不過,好像並不怎麽討厭。

她想借著討論呢。

連她哥哥鐘子旭也苦笑著搖搖頭,“楚姑娘,你這挽留人的方式也別具一格。我和子淇倒是真想留下來,聽大家說上個三天三夜。”

眾人恍然大悟,又發出善意的笑,“楚姑娘可真不厚道啊,這不是讓鐘公子鐘姑娘走得牽腸掛肚麽?”

楚清露只好道,“日後書信相告吧。”

“你可別忘了告訴我們討論的結果!”鐘子淇撅著嘴強調。

時間不等人,不管送多少段路,人還是要走的。鐘氏兄妹到底跟大家徹底告別,要大家留步。眾人嘆口氣,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可再見。

“楚姑娘,我們還會見面嗎?”臨去前,鐘子旭問。

楚清露頓一下,望向鐘子旭的目光。鐘公子目光坦然而真切,話問得含蓄隱晦,楚清露卻一下子明白了他真正想說的話。

時女子雖讀書,但也只把讀書當做聯姻的一個好途徑。等考中了秀才,出色至極者考中了舉人,便不會再接著讀書了。比起讀書,似乎找個優秀的男子嫁了,相夫教子,才是女子一生幸福的指標。

先帝再提升女子的地位,也不可能短短幾十年,就讓人的思維方向大轉變。男女真正平等,那是需要幾百年的時間,至少現在,是不可能達到的。

鐘子旭問的意思,直接說,便是——“終有一日,你會不會回盛京,考進士,入殿試?只有你考進士,我們才有再見的機會。”

楚清露揚了揚下巴,“當然會再見。”

她就算不為官,不入朝,她就算還沒完全想好自己以後的路子,進士、殿試,她是從來沒想過放棄的。

雖然她娘對她的安排,就是秀才後趕緊嫁人,不過韓氏在女兒面前是紙老虎。在他們家,只有女兒影響父母的道理,沒有父母影響女兒的路子。

鐘子淇得此答覆,笑了一笑,向她點點頭,轉身上馬車。

眾人垂首默立,看他們離去。

楚清露的言行,端王殿下從來都很關註。楚清露在送行那天、給鐘子淇的答覆,當然有人一字不差地傳給了傅青爵。傅青爵放下手中筆,望著窗外微出神:露珠兒的志向越高,他們以後的路越好走,卻也越不好走。

他有他的追求,她也有她的目標,最怕的是到後期,兩者的路是相矛盾的。到時候,誰向誰低頭服輸?

一生之求,向來是不死不休的!

傅青爵心情覆雜,起身站到窗前,看著皇宮方向:這一世,先皇的出現,改變了女子一生,改變了楚清露的目標,間接影響了他和楚清露的感情方向,也不知是福是禍。

前世,可是沒有這位女帝的啊。

但債多不壓身,傅青爵只想了一想,就把這事放下了:因為他剛得到通報,楚彌鳳沒有死,被檀機救上了寒音寺。

他嘖一聲:這姑娘命可真大。

楚彌鳳上了寒音寺,永平侯府肯定得了消息。傅青爵再想動手,就沒那麽方便了。傅青爵想了想,讓人把所有痕跡藏好後,便決定放過這件事。

楚彌鳳自己知道她的遭遇,是端王殿下針對她對楚清露所為的報覆行為,端看她敢不敢讓永平侯府知道了。不過不管永平侯府知不知道,也威脅不到傅青爵。

傅青爵還在忙著賑災之事,便不再關心楚彌鳳的死活。

讓楚彌鳳自生自滅吧。

此時在寒音寺中的楚彌鳳,大約是受驚嚴重,到了寒音寺後,便發起了高燒。作為寺中唯一的女子,許凈池對檀機救回來一個姑娘,感到莫名其妙。

她只是勸他養養身子,只是下了一趟山……檀機第一次下山,就撿回來一個昏迷不醒的姑娘?

許凈池沒辦法,就算只有十歲,就算從來沒伺候過人,作為和尚群裏的唯一姑娘,她不伺候這位陌生姑娘,誰伺候呢?

端水、擦汗、請大夫,許凈池還想辦法讓人把消息送到山下官府,問清楚這是誰家姑娘。

和尚檀機默然立在門外,月光清輝扶照大地,他一身清冷。許凈池關門出來,好奇問他,“你是怎麽遇見她的?”

檀機不想說,那對姑娘的閨譽有損。

他不說,許凈池更好奇了。不光好奇,心裏還有些不是滋味:檀機對她,從來都是有一說一,現在居然沈默不語!太反常了。

一大一小兩個人坐在屋外臺階,一起看著空中明月發呆。檀機忽而站起,行佛禮,“師父!”

許凈池跟著起身,見到不知什麽時候,慧覺大師站在了院門口。慧覺大師以前游歷天下,回到寒音寺後,便居於竹林,輕易不出來;今天,慧覺大師居然出來了。

她心裏略微不安,回頭看了房門一眼:這陌生姑娘的出現,帶來的變化可真大。

慧覺大師目光穿過門窗,仿若看到屋中發著高燒的少女。他低眼,嘆了口氣,喃聲,“命理難為。”

“師父,你知道她是誰嗎?檀機怎麽會撿到她?”許凈池跑過去,向似乎看透一切的慧覺大師打聽,“我問檀機,檀機都不說。”

慧覺大師慈善的目光望向許凈池,“難得小施主這些年,照拂檀機。”

許凈池和檀機皆有些愕然:小姑娘今年才九歲多吧,要照拂,那也是檀機照拂她吧?

不過慧覺大師的話,讓小姑娘很得意。她當然照顧檀機啊,連檀機撿回來的人,都是她照顧的。許凈池笑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慧覺大師接著說,“望小施主日後也能不忘此心。”

許凈池蹙眉,她是聰敏的小姑娘,自然察覺慧覺大師話裏的奇怪。再次回頭看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回身時,慧覺大師已經轉身離去。

“師父……”檀機悵然,聽到師父嘆氣,胸口仿佛有錘千金壓下。

他和許凈池一直註視著慧覺大師一步步走開,都聽到了大師那聲嘆:似乎,救回這個姑娘,是個錯誤的決定?

“檀機,如果佛祖說你不該救她,你還救嗎?”小姑娘輕聲問。

“……救,”檀機停頓好久,才悠悠道,“小僧心中的佛,告訴小僧,應該救。”

許凈池笑著依偎著他,心中暗下決定:慧覺大師有些話沒說,不過不管怎樣,就算她離開了寒音寺,檀機有大劫,她也一定有辦法護下來。

許凈池一直厭惡自己許家人的身份,現在卻慶幸自己姓“許”,自己被許家看中。她必須下山!只有她越出色,她才越能護住她想護住的人!

只是檀機救回來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在山下,因為楚彌鳳的出事、楚清露那日在和鐘氏兄妹告別時所出的題、被壓下去的流言,永平侯府對自家的親戚家有了些意見。

托人去問,楚曦正喝得酩酊大醉,晃著一壺酒回家。聽聞親戚家下人客氣又透著輕蔑的問話,楚曦打個酒嗝,呵呵笑著把門關上:露珠兒和楚彌鳳有仇?不知道!反正我家露珠兒不知情,小姑娘聽說親戚出事嚇哭了呢,你們不能來打擾!

韓氏也很不高興:永平侯府那家人怎麽回事?自己女兒丟了就找啊,露珠兒怎麽知道?難道她家姑娘跟誰關系不好,誰都要被請過去問話啊?

楚曦夫妻都不在乎這件事,楚清露當然更不在乎了。她眼下卻很在乎一件事:傅青爵哄騙阿文給了她殘畫一角!那畫畫得特別好!她特別想看到全畫!但是傅青爵居然再沒找過她!

楚清露這時候才有些急:向來偷雞摸狗的事,都是傅青爵做的。然後一朝那人改邪歸正,想做偷雞摸狗的事的人便成了她——但她不知道怎麽聯系傅青爵啊!

把畫給她!大家還能做朋友啊!

傅青爵很忙,自是不知道露珠兒對他的怨念。但他忙沒關系,有人不忙。定王傅青軒就很閑,他閑下來,就借著討論學問為名,見天地往楚清露家裏跑。

傅青爵得知後,氣得牙癢,出了一嘴水泡。傅青軒卻先天跟他對著幹,對楚清露殷勤得不得了。

定王殿下莫名其妙的殷勤,把楚曦夫妻給嚇著了:這位不會在追慕露珠兒吧?

回家!必須回家!這種不靠譜的事,千萬不能把露珠兒給打動了!

楚清露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招了傅青軒,在她看來,兩人根本都沒啥交集。唯一的交集,大約是傅青軒是傅青爵的弟弟?但她一問起傅青爵,傅青軒就一副委屈不甘的模樣,“楚姑娘,三哥那人就是個十足十的小人,你可別被他騙了啊。”

楚清露面無表情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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