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希與其他人分散了, 他獨自一人站在曦陽山上，山風吹起他的衣袍，孤寂得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

此刻的曦陽山上沒有可以蔽日的大樹, 也沒有青翠得宛如地毯的草坪，只有一片荒蕪, 什麽都光禿禿的，視線所及的地方全是灰白，帶著沈沈的死氣。

他的眼中有幾分迷茫，心底卻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處於幻境之中。

處在那個異世界生物為他精心準備的痛苦幻境中。

這裏的空氣也不好聞，四處都帶著腐屍的味道，每隔三兩步就能看到動物的屍體, 有的被水淹得腫脹泡發, 有的身上全是火燒的焦痕, 雷劈的，凍死的，明明就倒在一起, 死法卻各不相同。

一個面容枯槁的老人拄著木頭在地上翻找東西, 哪怕翻到一塊樹根也能高興半天, 放到嘴裏嚼了兩口, 又不舍得地收到口袋裏, 繼續蹲下翻找。

季明希坐在石頭上, 冷淡得像是電影院裏的旁觀者。

帶著腐屍味的山風卷起他的長發，松散綁在腦後的繩帶被吹落, 成為這片荒蕪中的唯一一抹綠色。

老人撿起繩帶，那東西便化為翠綠的禾苗, 他一只手握不過來, 那些禾苗落到地上, 迅速蔓延成一片綠色，然後成熟。

“山神、山神顯靈了！”老人四處張望尋找繩帶的主人，只在那遠處的山崖上看見一個長發男子，沒有束發的他並不顯得孟浪邋遢，反而有種出塵世外仙氣飄飄的感覺。

他朝那人跪下，叩拜道：“謝謝山神，謝謝山神。”

“我不是山神。”山崖邊的男子開口，但老人已經聽不見了，兀自沈浸在喜悅中，將那些成熟的稻禾塞到口袋裏，一瘸一拐地跑回村通知他人。

後面的事情已經不需要再看了，沒有人比季明希更清楚後續，即使已經活了六千多年，也無法忘記那段趕鴨子上架被迫當山神的日子，山河傾覆天災不斷，每一刻都在經歷分別，等到好不容易安定下來，身上的責任卻再也推脫不掉。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段回憶的確算是他最痛苦的時候。

他打了個哈欠，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感覺有些無聊。

痛苦是夠痛苦了，但這些事至少發生在六千年前，那時候的他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曦陽山的生靈，所以也沒留下什麽遺憾。

六千年的時光撫平了這道傷痕，而他也在不停往前走，像以前一樣盡全力避開下一個天災。

“恐怖之刃。”季明希輕聲召喚，心底有個聲音回應了它，隨著光芒亮起，手上多了一只毛茸茸黑漆漆的狗狗玩偶。

“噗嗤。”

心底迅速感受到來自恐怖之刃不滿的抗議，季明希立即改口：“我是在笑機械球，讀取記憶也不看看時間，整出來這個幻境毫無殺傷力，不像你，可以自由穿梭幻境之中。”

被吹捧了一番的恐怖之刃這才安靜下來，在識海中驕傲地叉著腰，隨著季明希的心意幻化為一把鋒利的匕首。

恐怖之刃作為一把有神識的上古神器，最恐怖的地方其實在於它的力量能隨著主人的信念增強。

現在季明希相信他能劃開幻境，他便能回應主人的信任。

虛空被劃出一道細長的門，季明希回頭看了眼灰白中的那抹綠，斷然走入那扇門中。

沒想到這異世界生物竟然能解析他人的過往，並且找出最痛苦的回憶投射出來，世界上最厲害的幻術也不過如此，但對於這個世界的人來說，這種行為實在是太過於侵犯隱私了。

就由他將這些幻境破掉吧。

門後是另一場幻境，周圍人來人往，無比熱鬧。

季明希的身上穿著一件披風，將自己從頭到腳都遮了起來，這種可疑的穿衣風格在哪都會被多看兩眼，但在這個地方，卻無人投來探查的視線，好像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鎮上的建築十分古老，小孩子圍在一起玩游戲，裏面總會夾著幾個不太一樣的小朋友，有些長著動物耳朵，有些毛絨絨的，還有些有三只眼睛六只手，不管他們長得多奇怪，也沒有人把他們當作異類。

妖怪與人類在旁邊打麻將，順便交流育兒經驗，遠處有妖怪想買兩吊肉，還在和人類討價還價。

這種夢幻得像是動畫片裏才有的場面，卻真實地存在於過去的清河鎮中。

那時候的獵妖令還未下達，人與妖怪和諧共處，他們不覺得對方有什麽不正常，他們是共同生活在曦陽山下的生靈，他們是互相扶持互相照顧共同建設小鎮的鄰居。

這一刻，就連季明希也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幾眼這安寧美好的畫面。

那麽美好的過去，會是誰的痛苦呢？

“娘，那邊有條小狗受傷了，我能帶回家養嗎？”有個小孩跑過來，扯了扯牌桌上的女子。

“二筒。”女子打著麻將，漫不經心地說：“想養就養唄，讓你爹陪你去，最近老打雷，怪不安全的，雖然我不渡劫，但聽到這雷聲心頭還是突突直跳。”

“哎喲，胡了！”女子開心地站起來，身後多了條毛絨絨的大尾巴。

樹下坐著的男人無奈道：“娘子，你狐貍尾巴露出來了。”

“胡說，我又沒耍心眼，哪來的狐貍尾巴……哎喲，還真是，都是修煉不到家惹的禍，還好是在曦陽山。”

對面的人笑著說：“瞧你激動得，不過出去還是小心點好，聽說最近外邊不太平，夜華山的山神開始帶頭殺妖了，最近那些天雷的動靜，就是他們那邊弄出來的。”

這邊八卦著，完全沒註意到天色什麽時候暗了下來，雷雲翻滾，憑空降下了幾道落雷。

季明希下意識伸出手為他們築起結界，那些雷卻自己在半空炸開，一點兒也沒傷到底下打牌聊天的人群。

“娘，小狗三只眼睛都冒血了，你快去救救他吧。”遠處又跑來一小孩，強硬地將桌前的青衣女子拉起來，眾人也好奇地跟上去。

有三只眼睛的，可不是普通小狗啊。

小鎮中心的榕樹下圍著一群人，樹底有個齜著牙的猛獸，通體漆黑，毛發如祥雲卷曲，金眼豎瞳，額上還有一只眼，九條尾巴有氣無力地甩動著，每落下一次，周圍便多了一個大坑。

它的身上帶著可怖的傷口，深可見骨，皮肉存留著雷電的痕跡，三只金眼正在往外滲血，像是恨極了世間的兇獸。

“嘶——”剛才那個青衣女子倒吸了口涼氣，這東西她可不敢醫啊，怕把自己的命給搭上去。

像是驗證她的想法，空氣開始變得幹燥，扭曲的空間裏冒出一團團雷光，滋滋地響著，像是要隨時爆裂。

“你們先回去，讓我來吧。”

季明希的聲音剛剛響起，周圍便主動讓出一條小路，兩旁的人與妖紛紛鞠躬低頭，有些比較瘋狂的信眾甚至當場跪下落淚，沒有一人與他對視，就連說話都帶著敬畏的顫抖與崇拜的興奮。

那是他們愛戴的山神，沒有人敢不敬神明。

季明希在心中嘆氣，他知道這是大家的尊敬，但他不喜歡。

在漫長的光陰裏，他甚至找不到一個能說話的人。

季明希：“你們回去吧，他可能不太想讓別人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

剛才的雷電球驟然炸起，把圍觀的人嚇了一跳，他們有小孩的抱小孩，沒小孩的帶家屬，瞬間跑了個沒影。

季明希，不，現在應該是明曦走上前，淡綠色的光芒亮起，那只猛獸的傷便好了不少。

他如記憶中那樣伸出手，問：“要去我家養傷嗎？”

三眼狗狗小聲嗚咽，化為小奶狗的模樣，軟乎乎地倒在榕樹下，周圍暴戾的雷電能量也全部消失，這副順從的樣子已經足夠表明他的想法。

季明希有些驚訝，當年他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把這妖拍暈拉上山的，現在怎麽那麽聽話。

他把小狗狗抱起來，絲毫不在乎它身上的臟汙。

“要不就叫你小黑吧？”

當年他也是給狗狗起了這個名字。

果不其然，狗狗開始用爪刨他，以此表示對名字的不滿，軟軟的爪墊按在季明希的臉上，惹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低頭就在狗狗的頭上親了一口。

狗狗像是被施了定身術，僵著身子呆楞楞地看著他，然後捂著臉趴在地上，可愛得有些過分。

自從被當作山神後，不僅人與妖不敢接近他，就連動物看見他都是戰戰兢兢的，好似遇到了百獸之王，別說摸了，就連靠近一些，那些小動物都能當場暈過去。

所以難得遇見一只不怕他的妖，就有些情不自禁。

季明希細心地給小黑梳毛，為他清洗身上的傷口，這只妖陪了他百年，之後因為年邁去世，當時他還難過了好久，現在能夠重新相見，說不開心是假的。

他抱著小黑轉了兩圈，依舊沒有看到任何眼熟的人，所以這到底是誰的痛苦幻境呢？

他嘗試著走出去，卻發現怎麽也離不開清河鎮，看樣子他只能附身在幻境中的山神身上，而山神無法離開曦陽山地界，他也無法去往其他地方。

難道說如果其他人的痛苦回憶裏沒有山神，他就無法出現在他人幻境中嗎？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去機械球的老巢吧。

季明希嘆了口氣，雖然與老友相見十分開心，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把已經痊愈的小黑放到椅子上，捏了捏小黑毛絨絨的爪子，輕聲說：“希望我們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再見了。”

小黑嗚咽兩聲，似是難過挽留，但最後還是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彈，只是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眼裏滿是不舍與懷念。

季明希拿出恐怖之刃，正要劃開幻境，誰知手裏的匕首竟控制不住地顫抖，然後脫手而出，飛到小黑的腳邊。

季明希：……

他好像，知道這是誰的痛苦幻境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想到吧，一個幻境掉兩個馬甲哈哈哈哈哈。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