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銳本來想辭職的。

但是剛一打卡，老板就滿面興奮過來地告訴他，有個投資商對他們現在在做的項目感興趣，約了今晚吃飯聊，希望他能去。

大概是早上腦子不清醒吧，宋明銳稀裏糊塗地答應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投資商拼命灌他的酒。宋明銳酒量其實不錯，因此不怕，來往都後來，心中被激起了幾分火氣，開始倒灌投資商。幾個同事都傻了，最後投資商趴了，助理一臉假笑地奉承宋明銳好酒量。

其實宋明銳也不行了，出門風一吹就開始暈。

同事問了他的地址，替他打了車。再醒時是司機喊他下車，宋明銳掏了五十塊錢按在司機手裏，拉開門搖搖晃晃下了車，再搖搖晃晃走到自己的單元樓，上了電梯，額頭抵在冰涼的電梯門上，搖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些。

他從口袋裏摸出鑰匙，醉眼朦朧，一腳踢到了什麽。

“呃？”宋明銳定睛一看，眉頭皺起來，“你怎麽又來了？”

蔣意超手腳麻利地站起來扶住了暈得往旁邊倒的宋明銳。

“你幹嘛……”宋明銳說話的時候帶著濃濃的鼻音，“別動手動腳的。”

今天吃飯的時候投資商也是，動手動腳，煩死了。

蔣意超局促地松開手，宋明銳扶住門，掏出鑰匙，頭湊過去，找鎖眼。找了半天插不進鑰匙，宋明銳急了，原地跺腳，“他媽的。”他罵罵咧咧，蔣意超突然“噗哧”一聲。

宋明銳呼吸沈重，慢慢滑下來，嘟囔道：“不開了，好困哦。”

蔣意超忙說：“我幫你開。”

他從宋明銳手中輕松抽出那串鑰匙，開了門。

宋明銳蹲在門口，沒有動。蔣意超小心翼翼把人扶起來，小心翼翼把人帶進去。宋明銳一進家門就好像認路了，跌跌撞撞撲向主臥，往床上一趴。

他嘴裏還在嘟囔什麽。

蔣意超把門反鎖好，進了臥室，就聽見宋明銳嚷嚷：“好難受！”

接著，宋明銳從床上連滾帶爬地下來，沖進衛生間，扒著抽水馬桶吐起來。

蔣意超：“……”

他還是第一次見人喝醉，實話說，宋明銳身上的酒氣雖然難聞，但醉起來的樣子倒不難看。好看的人連這麽難受地吐起來的樣子好像都惹人憐愛一些。

蔣意超搜索了一下醉酒的人怎麽緩解嘔吐，然後從廚房角落找出一箱沒喝幾盒的純牛奶，他把牛奶拆開倒在杯子裏，放微波爐打熱，又倒了一杯溫水。

先給宋明銳溫水叫他漱口，再讓他喝牛奶。

宋明銳很乖，咕嘟咕嘟喝完了。

蔣意超沖幹凈馬桶，幫把宋明銳的外套脫了。他覺得宋明銳應該洗個澡，他這麽說了，宋明銳坐在地上，傻乎乎地點頭。

“那……你自己洗？”

宋明銳繼續點頭。

這間公寓有兩個衛生間，一個衛生間連著客廳，是淋浴，一個衛生間在主臥，是浴缸。蔣意超看了看，幫忙在浴缸裏放好水，然後對宋明銳說：“你泡一會兒，然後擦幹凈，穿上衣服就可以睡覺了。”

“嗯。”宋明銳點點頭，開始動手解自己的襯衫扣子。

蔣意超見他終於有反應了，松了口氣，出去把衛生間的門帶上。

五分鐘後，蔣意超聽見了水聲。二十分鐘後，蔣意超聽見“砰”的一聲。他心下一驚，知道宋明銳大概是摔著了，連忙在門口問道：“宋明銳，你沒事吧？”

裏面哼哼唧唧，就是蹦不出一個完整的詞。

又過了五分鐘，宋明銳終於裹著浴巾出來了。他頭發還是濕的，卻好像什麽都不顧了，爬上床，縮在被窩裏就要睡。

蔣意超看不過去，從衛生間找出吹風機，幫他吹了二十分鐘頭發，再把被他弄濕的枕頭換掉。

等宋明銳睡著，蔣意超把衛生間收拾了一下，一看表，一點了。

他打了個呵欠，給自己簡單沖了個澡，然後窩到沙發上，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宋明銳醒來，看到沙發上的蔣意超，再回想到醉酒後的片段：“……”

他醒得很早，才五點多，口渴得要命。

一口氣喝了五六杯水才感覺好一些。

蔣意超一無所知地呼呼睡著。

小男孩眉目周正，腿長胳膊長，在沙發上蜷著，怪可憐的。

宋明銳轉著手裏的玻璃杯，回憶起昨晚那短暫的片段——吹風機在頭上吹著熱風，少年微涼的手穿過他的發間。

他揉了揉隱隱發漲的太陽穴，回到臥室，半夢半醒地瞇了一會兒。

六點半的鬧鐘準時響了，宋明銳陷在一種難言的困倦裏，賴了好一會兒床，等他起來時已經快七點，他閉著眼睛洗漱完，出了臥室就聞到了一股香味。

宋明銳睜開眼睛，看到桌上放著煎餅和豆漿。

小男孩兒沖他傻笑。

人生有一些事，可以定義為緣分。是偶然碰到偶然，是心念一動撞上心念一動。宋明銳覺得，自己和蔣意超就是這樣的。

蔣意超倏然就變成了宋明銳家的常客，宋明銳把客房收拾出來了給他住，沒有過問他家裏的情況。出於某種理所當然的推測，宋明銳自己是離家出走，就覺得蔣意超難以啟齒說家庭情況的原因也是因為他離家出走了。

平時宋明銳去上班，蔣意超去上學。宋明銳不加班的時候六點鐘到家，會做一點簡單的飯菜，加班早的時候七八點，晚能弄到十點多，若是有飯局還能更晚，這種時候，八點五十下晚自習的蔣意超會比他早到家，給他準備清粥小菜，牛奶或蜂蜜水。

蔣意超特別愛喝牛奶，家裏宋明銳開箱後只喝了兩三盒的牛奶很快被蔣意超喝空了。

周末，兩人去超市采購，買了好多蔬菜水果米面和肉，塞滿了冰箱，還搬了兩箱蔣意超喜歡的牌子的純牛奶。

突然之間，宋明銳這間公寓裏就充滿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信用卡沒被凍的時候，宋明銳買了好多游戲，後來上班太累了，周末沒人陪也只想癱著，一直沒怎麽玩，現在蔣意超來了，兩個人周末能玩一天。

偶爾，蔣意超也會趴在茶幾上寫一會兒作業。宋明銳會給他看看英語，給他講講題。一看到蔣意超犯的啼笑皆非的錯誤，宋明銳就會喊他：“蔣小超同學，你看看你這題做的……”

蔣意超通常低眉順眼地說：“謝謝宋老師指點。”

然後兩個人就哈哈大笑。

有幾次學校開家長會，蔣意超還是聯系不上父母，就要宋明銳代去的。

宋明銳儀表堂堂，又年輕，一去學校就招了好多驚艷視線。

蔣意超對外說這是他表哥，他的狐朋狗友們嘖嘖稱讚：“你這一家子都是帥哥啊！超，你家族裏還有什麽姐姐妹妹介紹我們認識認識麽？”蔣意超笑罵：“滾。”

老師留宋明銳談過一次話，大意是講蔣意超這孩子聰明，有靈氣，就是不認真，要是好好學習，上個本科是沒問題的，家長要多督促，高考是一生的事。宋明銳很耐心地聽，神色嚴肅，說：“老師您說得對。”

那次家長會之後，宋明銳在家輔導蔣意超的時間就多了起來。他擅長英語，文科也能看著蔣意超背一背，理科倒是忘得差不多了。好在蔣意超英語和語文成績上來後，把總體成績與排名也拉了拉，得到了老師不少的誇讚。

蔣意超常常就搖著尾巴在宋明銳面前求表揚。

就這樣，從十一月中旬相遇，到一月底一中正式放假，兩人做了兩個多月的室友。他們已經非常熟稔，每當宋明銳和蔣意超在一起時，就會變成和蔣意超一樣的十幾歲小男孩，幼稚得不行。他們相處得異常合拍，宋明銳甚至覺得自己這麽多年終於交到了一個純粹的朋友。不用清楚他的家世，不用被他父親知道其存在，他們不需要去什麽昂貴的場所，只要在家打游戲就可以很開心。因此，宋明銳離開嵐城的計劃一推再推。

蔣意超期末考完又補了一周多的課，終於放假了，立刻收拾東西去宋明銳家。

然而爸媽似乎是掐準了時間，就在這一天，兩人前後給他打了電話。

爸爸對他說：“你跟你媽去蘇州吧。”

媽媽對他說：“你跟你爸留在嵐城吧。”

蔣意超氣炸了。他特別想質問對他們而言他到底是什麽，是兒子還是累贅？他們就這麽不願意要他嗎？

宋明銳到家的時候，就看到蔣意超坐在沙發與茶幾中間的空地上，蜷著，瞪著茶幾上擺著的手機，眼睛通紅，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憤怒。

見到宋明銳，蔣意超鼻子一抽，眼淚就掉下來了，他嗚嗚道：“我爸媽都不要我。”

宋明銳有些驚愕於這句話的含義，不過只短短一剎他就收拾好了神色。他沒有說什麽勸慰的話，只走過來抱了抱男孩兒。

蔣意超的臉埋在他肩上，放聲大哭。

沒有孩子不想要父母的愛。他假裝有錢就夠了，有錢他也能玩得很開心，但是那跟有愛不一樣。到了此刻，他像皮球一樣被父母推來推去，何止沒有愛，簡直是被嫌惡了。他難過的要命，本來憋住了，不想哭的，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哭？可是一看到宋明銳，他就忍不住，一被抱就更忍不住了。他的爸爸媽媽都從來沒有用擁抱這種方式安慰他，他的朋友也不會這樣——他們覺得他這樣的有錢人會有什麽煩心事呢？哪怕是他沒錢的那幾天，朋友們也只是拍拍他的肩。他家的商城還好好在那呢，朋友們以為他只是被家人小小地教訓一下，他仍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無憂無懼，不必人寬慰。

可他其實需要。

特別需要。

宋明銳出現的時機太好了。他對蔣意超沒有偏見，不居高臨下，也不鄙薄輕蔑。他亦兄亦父，亦師亦友。他滿足蔣意超對兄長、父親、老師和朋友的一切幻想。但他又不完美無缺，他的一些缺點則滿足於蔣意超的掌控欲——或者說，那種“自己是大人”的欲望。在生活上，他照顧宋明銳多一點，這平衡了他們的關系，讓蔣意超覺得自己有話語權，自己和宋明銳是平等的。是一樣的男人。

但今天，他埋在宋明銳的肩窩哭，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小孩。而宋明銳是大人，從容地安慰他，冷靜地保持緘默，手掌拍著他的後背，那麽溫柔。

那一瞬間，蔣意超心思更深處對宋明銳那一點不可言說的愛戀崩塌了。

他怎麽愛宋明銳？看看他的醜樣，他只是個遇到事就哭鼻子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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