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蔣意超沒有等到老袁，也沒有等到宋明銳的消息。他發消息詢問，宋明銳沒有回覆。蔣意超很擔心，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直到下午兩點多，宋明銳才給他打了電話，說檢查完了。

蔣意超在電話這邊沈默片刻。

宋明銳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低聲道：“對不起。”

蔣意超把電話掐了。他縮在沙發上，盯著手機發楞。

從錢進那要來了精神科醫生的微信，從昨天到今天，他字字斟酌又斟酌，才把宋明銳的情況和梁簡醫生說了，醫生回覆說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妄想綜合征，伴隨幻覺——即幻嗅，聞到了蔣意超身上並不存在的牛奶味。具體情況梁簡醫生表示最好可以跟病人進一步接觸和檢查，然後才能對癥下藥。蔣意超這樣通過文字做情況概括或許會有疏忽的地方。

整整一個上午，蔣意超除了發這條微信，還和別墅管家老馮、廚娘陳姨、家政馬姐旁敲側擊了宋明銳的生活狀態。大家說來說去也無外乎幾點：工作狂，熬夜，煙不離手，睡前喝酒，失眠……

馬姐額外說了兩句，說宋明銳還很潔癖，到了有強迫癥的地步——他似乎的確有一些強迫癥，喝固定的酒、固定的咖啡、空瓶擺在固定的位置、穿來穿去的那幾個牌子的衣服，襯衫總要熨得一絲不茍，皺一點點就要發脾氣的……

蔣意超又問他平時有什麽娛樂麽。幾人想來想去，便說偶爾去影廳看看電影，翻來覆去還老是那一部。蔣意超問除此之外呢？幾人搖頭，說沒有了。

他想來想去，還打電話給了助理鄭音，問平日在公司宋明銳是什麽樣的狀態。

鄭音說，工作狂，大魔王，面癱又冷酷……每天都很累的樣子。

在嵐城時，宋明銳不是這樣的。

蔣意超揉了揉額頭，深吸一口氣，給宋明銳打電話。

只響了兩聲，那邊就迅速接了。

宋明銳聲音比剛才低啞，蔣意超還沒說話，他就解釋道：“今天太忙了，老袁沒空去接你……你別生氣了。”

蔣意超說：“你可以告訴我地址，我自己可以開車過去，打車也行。”

宋明銳沈默半晌，艱澀道：“抱歉。”

“抱歉什麽？”

“……是因為我不想你來。”

聽出宋明銳語氣不對，蔣意超連忙問道：“你現在在哪？”

“醫院的……車庫。”

“哪個醫院？”

“青一。”

青州第一醫院，地下車庫。

宋明銳讓老袁出去了，他獨自在車裏，攥著檢查報告單，緩慢地吸了一支又一支煙。

這份檢查報告單和過去的沒有什麽不同，有些情況好了一點，比如眩暈癥；有些可能則更嚴重了，比如心腦血管的部分。常劭——他花大價錢聘請的私人醫生常醫生就在剛剛還調侃，說他再這麽下去，很可能會死於腦溢血。“哦，還有肺癌和胃癌。”常劭輕描淡寫地補充。

宋明銳短促地笑了一聲，把手上才抽了一半煙碾熄。

他拉開車門，老袁忙問他指示，宋明銳說：“把車窗開著散味，我再上去一趟。”

常劭把今天一整天都留給了宋明銳，因此宋明銳既然檢查完了，他就準備收拾東西下班了。收拾到半途，宋明銳重新上來了，他一身的煙味，常劭忍不住皺了皺眉。

雖然宋明銳花錢聘請他為他的私人醫生，但實際上，宋明銳並不幹涉他的正常工作，只需要每個月抽一天的時間給他體檢，再有突發情況能隨叫隨到就行——這樣的情況極少。

作為金主，宋明銳給錢大方事兒又少，常劭很滿意。

但作為病人，宋明銳是最不討喜的那種。

常劭成為宋明銳的私人醫生快一年，所能做的就是每月出一份沒什麽卵用的報告單，眼看著宋明銳的情況一天天惡化。常劭不止一次建議宋明銳去看看心理科——他說得委婉了，應該去看精神科才對，而宋明銳總是輕輕一笑，說沒必要。只有一次他似乎流露出了一點兒不一樣的情緒，那種滿身抑郁的嘲諷常劭記憶猶新，宋明銳那時說：“沒必要，反正沒人在乎，沒人在乎我的狀態如何，每個人看我，都是想從我身上索取他們想要的東西。”

“沒有人在乎。”他喃喃重覆。

那一天，有一瞬間，常劭以為他要哭了。

但宋明銳沒有，他朝常劭說了聲抱歉，中斷檢查，然後出去抽了三根煙。

再回來，他神色如常——恢覆了往日的冷漠和漫不經心，完成全部的檢查後，和往日一樣，不曾看報告單一眼，就離開了。

今天原本和過去數月並無不同。

直到宋明銳重新推門而入。

他一身疲倦，淡淡開口：“你覺得我的狀態，適合結婚嗎？”

常劭驚詫地看著他，他沒多問，只幹脆道：“沒有什麽適合不適合，如果配合治療，至少不會太早死。”

“我的Alpha……他太年輕了。”宋明銳輕聲說。

常劭沒聽懂。

他看著宋明銳，宋明銳也看著他。

“他……大學還沒畢業呢。是個可愛的年輕人。”宋明銳閉了閉眼說，“我曾經想過，想過標記我的Alpha是什麽樣子，我渴望過有朝一日被標記……也許你會覺得可笑吧，但我覺得宋家令我窒息，景淩令我窒息，我想過有朝一日我會擁有遠走高飛的勇氣，想過我和我的Alpha在一起，我們過普通的、平淡的生活，生兩個自己的孩子……”

常劭：“……”

這一串省略號，足以表達常劭的震驚、混亂和茫然。

宋明銳揉了揉額頭。他嘆了口氣，繼續說：“剛剛他跟我生氣了，原本說好今天檢查帶他一起來，但我臨陣退縮，反悔了，沒去接他。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想要他來，又不敢讓他來。”

這部分常劭聽懂了，他饒有趣味地問道：“為什麽呢？怕她知道你身體這麽差，就不願意跟你結婚了？”

宋明銳搖了搖頭。

他怕什麽呢？

蔣意超到常劭的辦公室時，宋明銳又躲不知道哪抽煙去了。常劭正在整理幾個月來宋明銳所有的體檢單。蔣意超敲了敲門，“您好？您是常醫生嗎，我是宋明銳的……男朋友，他讓我先跟你聊一聊。”

常劭：“……”

男、朋、友。

常劭把腦補的青春可愛女大學生踢出腦海，保持面部鎮定，沈聲說：“請坐。”

蔣意超坐下了。

常劭把單子推倒他面前，道：“你可以先看看體檢單。”

蔣意超認真看了，但仍然迷茫……很多數值他並不清楚意義。

常劭慢慢給他解釋，蔣意超的神色也越來越凝重。

一個多小時後，蔣意超在樓梯間找到了宋明銳。

“見過常醫生了？”宋明銳掐了煙，退了一步，目光垂著，像是特意避開蔣意超的眼。

“嗯。”

“什麽想法？”

蔣意超擁過來，抱住了宋明銳。

就在這一刻，宋明銳知道了他怕什麽。

怕這一刻。

宋明銳花了七年，讓自己麻木，麻木到無視痛苦，以此偽造出他仿若銅墻鐵壁的假象，這種麻木是厚且沈的冰，冰下寒流湧動，無人看出，無人在意。而蔣意超是烈陽，將他照得通透，將他融化，令他再次恢覆知覺——首當其中的，是烈陽的熾熱愛意，也是這麽多年他從未逃離的痛苦。

他身體僵硬，因為過度緊繃而肩膀顫抖了一下。

蔣意超輕輕吸了一口氣，語氣輕快地說：“我去給你當助理吧。”

“好。”

“既然答應了，就不要反悔。”

宋明銳低頭，輕一吻蔣意超頸側，啞聲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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