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伽山，潮音洞。

“我只問一句，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悟空不爽，握著金箍棒一手叉腰擋在觀世音一行跟前，氣勢咄咄逼人。

“菩薩是個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無邊無量的聖善菩薩，你不要在這裏血口噴人，誣賴好人！”被收作善財童子的紅孩兒還是不改懵撞的性子，咄地一聲揮著火尖槍跳將出來。

悟空揮動金箍棒不耐煩地將紅孩兒挑開，心頭倒是佩服觀世音好手段，能將紅孩兒這麽號熊孩子治得服服帖帖，若是換成是他被收至麾下呢？雖然念頭這麽轉的，可心裏卻覺得自己好笑，他怎麽可能被人收伏？

觀世音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圈悟空，原本見他一開口問得理直氣壯，還以為他真是要來跟她翻臉的，不過嘛照現在這情景，估摸著他一開始也是想要詐一詐她。弄明白了目前形勢，觀世音心裏也有底了，淡笑著制止了氣呼呼的紅孩兒，朝悟空問道：“是不是取經路上又遇上什麽難題了？還是你師父又要趕你走？你好好說來，教我也聽聽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叫你這麽氣急敗壞。”

悟空聞言也不答話，臉色沈靜，目光卻停駐在觀世音那張慈眉善目的臉上，似乎在探尋些什麽。

“看來這次的事兒需得慢慢說。”觀世音的語調倒是輕描淡寫，只見她不緊不慢地轉身，帶著龍女和善財往回走，看樣子是不打算出門了。

悟空頓了頓，提步跟了過去。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從金蟬子轉世為人十世取西經，到五指山下利用白吱吱策反他，悟空在觀世音的面前將佛家的步步籌劃一字一句直言不諱地解離剖析開來，他的所有的論據來自琵琶洞蠍子精，以及吱吱的親口承認，可他說得篤定，好像早已知曉真相。

紫竹林蓮花池畔，觀世音靜靜地聽著，也不反駁，目光落在婷婷裊娜的蓮花上，思緒淡得不知飄到了哪裏。

“林林總總，都不過是些本門的俗事罷了。悟空，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也不想往深裏探究，那你今日還來我落伽山……”觀世音的語氣依舊是不鹹不淡的，說起他們部署了金蟬子千年取經的計劃就像是在閑話家常。

想也是，勢力之間爭奪地盤能算得上什麽大不了的事？你有你的曲線傳教，他有他的層層級別的人間辦事處。所以這也是為什麽悟空在知道“取經”任務後的黑幕後仍舊沒有脫離取經組的原因，他不過當成把陪著玄奘去靈山當成了一次報恩，協助完成任務，他還不至於憤青到要扯大旗喊解放。這時候，觀世音當然也不會承認他們是打算漸漸馴化悟空，將這位戰神收入麾下啦！

“你告訴我，我為什麽會丟失五指山下的一段記憶，還有，”悟空擡起冷冷的暗金瞳眸，一側的手卻不由自主地微微握緊，“既然我已經同意護送金蟬子去靈山，為什麽還要她一路，一路相隨，為什麽還要她要撩撥我。”他的聲音突地發啞。

“說實話，我覺得我已經不適合替你們護送師父去靈山了。”悟空忽地苦笑了一聲，揉了揉額頭，掩過雙眸之中一閃而逝的淡淡魔性。佛門的寶貝弟子金蟬子可別被他給拐壞了。

觀世音瞥了一眼悟空，神情間帶上了一些意味深長，似乎有些訝異也有些無奈遺憾。她緩緩地搖了搖頭，擡步走上通往竹林深處的蓮花寶座。

“五指山後沒有人下令叫她癡纏著你，那之後的事全是她自己給自己拿的主意。記得黃風嶺收伏黃四郎時嗎？那時候原是要帶她回靈山論功行賞的……”

林間小路悠長又曲折，陽光經年不至之處尤為濕滑，悟空莫明身形一晃，差點沒站穩，神情恍惚得像癡兒。她……不是想當菩薩想修成正果嗎？心頭萬種思緒激蕩，一時間壓迫得悟空胸口發疼，撕心裂肺的疼，又酸又甜，又苦又澀。

當初心上的口子撕開時有多疼，現在縫補時只能加倍的傷。更何況這一時撒糖一會兒潑辣子的，真教人難受！情之一字，一沾蝕骨。他突然想起了他們最後作別時的場景，她揪住他的衣擺，嘶啞著聲音輕飄飄地說：“大聖，我累了。”他的心中驀地一空，整個人仿佛驟然落入冰窟。

這便是所謂的當局者迷吧？觀世音瞧著氣息不穩的悟空，看著他臉上一直掛著的冷漠面具倏然破碎，露出裏頭藏住的無限低落和懊惱哀傷，一時之間也是感慨不已。

誰會料到有朝一日那個打上淩霄殿，叫囂著“玉帝輪流做”的齊天大聖會為情傷成這副模樣？

想當初她約了黎山老母、文殊普賢下界，故意在西行路上設下美人計試探取經組師徒幾人，重點測試對象既不是一顆凡心死不動搖的八戒，也不是寂寂無情｀愛根本不必試的金蟬子，而是裏頭師徒幾人中最容易壞事的孫悟空！毫無疑問，那是一次表面成功，實際上失敗至極的試驗。

因為孫悟空逃過了她們幾人的試煉，卻沒能逃過自己的本心。她那時候還琢磨呢，明明在五指山下時，她就已經將孫悟空對那鼠兒的情絲抽得幹幹凈凈，怎麽他在第一眼見到由她幻做的三女兒時看到的還會是那只小鼠兒成精後的模樣呢？

原本是多完美的計劃啊！孫悟空絕情無愛，在接受了至善至聖榜樣金蟬子的長期熏陶之後，到時候棄道侍佛不是指日可待嗎？佛祖甚至連他將來的尊號都擬好了——鬥戰勝神，多威風凜凜啊！

變故！一個最大的變故。

出乎他們意料的變故——錦毛鼠，原本它是他們出的奇招，收效甚好。可是沒想到，轉眼之間奇招成了最大的漏洞！不知什麽原因，在五指山的日子讓一向心智有損一輩子不可能通五情六感的它居然習得了人性（琉璃：是我的錯=。=）！而且最棘手的是，當觀世音如約渡它成精後，錦毛鼠白吱吱一根筋地愛上了孫悟空，死乞白賴地開始了她的追逐大聖之路……

想到這裏，觀世音不由得又長嘆了一口氣。身為取經都督組的她居然後知後覺到最近才發現這一情況，而且……她瞧了一眼走在她身側，明顯深陷情網中無可自拔的悟空，唉，覆水難收，看來佛祖的“鬥戰勝佛”尊位還得再等等，才能候到他的主人了。

“當初你與我交換條件時，便說好由我暫時取走你在五指山的一段記憶代為保管。悟空，你現在是想要放棄你我之間的合作嗎？”觀世音坐回到蓮花臺上，面色平靜，看不出絲毫慍色。

悟空初次聽觀世音說起“合作”，心中也沒有半分驚訝，反而覺得正常。他記得是觀世音要他靜心等候一個自東土大唐去西天取經的和尚來放他離開五指山，記得要給那和尚當徒弟並一路護送著去西天取經，可是他卻記不清當初和觀世音到底談了什麽，“送個和尚平安到西天就放他出來”這麽便宜好賺的事他當初聽到怎麽就會同意並且毫不懷疑呢？

“菩薩，你將我的記憶抽得太幹凈了，我可不記得我們之間有過什麽合作。”悟空說得諷刺意味十足，漫不經心地表示了他隨時有撂挑子不幹的打算。即使他心底並沒這樣想過，現在要誆一誆觀世音，有些小手段他還是不介意耍耍的。

觀世音聞言神情間不由得也有些赧然，她當初抽走他的都是關於錦毛鼠的記憶，而他們的那個合作內容明顯涉及了錦毛鼠，才產生的記憶順帶著被抽走了也是她沒料到的嘛，不是所有法術施用起來都那麽精確嘛！

觀世音那雙蘊著無雙慈悲的眼眸定定地看著悟空，仿佛照見了將來的種種。

良久，她釋然地搖了搖頭，“也罷也罷。”說著她抽出玉凈瓶中的楊柳，輕輕一揮，一場迷蒙的幻境兜頭落下。當時他們兩人皆在場，利用她的記憶重築場景還是很容易的。

竹聲濤濤，紫煙繚繞，在裊裊清新的蓮花香中，五指山下的場景依次鋪展開來……

“師父，那佛光籠罩之處，定就是五行山了！瞧，佛祖的‘壓帖’在那裏哩。”

“此處底下壓著的就是那攪亂皤桃會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了。”

“就是了。”

眼前的迷霧漸漸淡去，畫面愈見清晰，死死被壓在山石之間的不是自己還是哪個？當悟空看到那個狼狽如斯的自己的那一刻，內心是迷茫的，無端地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角落裏那三朵開得頹敗的紫色小雛菊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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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悟空開始觸摸到當年舊事時，取經組師徒那邊可不太好過。

化了齋飯的八戒和沙僧兩人聊著天匆匆趕回破屋裏時，卻見玄奘師父伏倒在地，不省人事，而白龍馬在一旁低聲嘶鳴，長睫毛間眼淚漣漣，行李挑擔零散得像是剛剛遭了劫。

“嗚嗚嗚～師父！二師兄，師父是不是又遇上了強盜啊？嗚嗚……我們怎麽辦才好？師父……”慌得沙僧扔了盛水的大勺，抱起師父淚水糊糊地開始嚎天嚎地。

“哎呀！沙師弟，你先別哭。事到如今，咱們的取經大業總算是徹底完了。”八戒長舒了一口氣，留意著哀哀垂淚的神情間卻又閃躲的白龍馬，心裏的小九九不安地一咯噔，莫不是那慪不下那口氣的猴哥殺回來打傷老和尚的吧？

“咳，那個啥，沙師弟，你守著師父的屍體，我把馬騎到臨近的府州縣鄉村店集賣幾兩銀子，換口好點的棺木，就地把師父埋了，然後我倆就各自找了去路好散夥。”八戒伸手去牽馬韁繩。

沙僧聞言一聽更是傷心痛哭，將玄奘師父扳正了身體，以臉溫臉，正要好好哭一場，卻感受到玄奘口鼻間呼出的熱氣，頓時一傻，喜得語不成句地喊道：“二二二二師兄！師父還活著啊！活著！活著好！嗚嗚嗚……師父！”

八戒瞇瞇眼直轉溜，心道這回這不太妙，師父要是真被猴子打死了好賬賴賬全算猴子頭上，沒打死攤到他腦門上的事可就大了……這心思油滑的夯貨見人說人話，立馬熱絡地跑過去，同沙僧一起扶起師父安置在草墊之上。

玄奘是被悟空打暈了，現在慢慢轉醒，半邊身子都是麻著的，呻｀吟了好一會兒。

憨厚沙僧擔憂師父口渴肚餓，忙湊上前去聽，一聽就壞了事，只見他迷茫地眨了眨無辜的眼，傻乎乎地問八戒道：“二師兄，師父說大師兄取走了通關文書是什麽意思？”

八戒一臉吃了翔的無語表情，恨鐵不成鋼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真不想說自己有個這麽蠢的師弟。

“噢！師父的意思難道是，是，是……”沙僧猛地站起了身子，舉著食指打哆嗦，壯膽般地咽下了一口口水，巴巴地湊到八戒的跟前，小心翼翼地問道：“二二二師兄，難道是是是是大師兄打打打傷了師父，還，還搶走了通關文書？”

八戒心如死灰地看著他：你終於明白過來了？

“不可能！”沙僧使勁搖頭，“大師兄一定不會這麽做的！肯定是哪裏出了問題！”他憨雖憨，可在某些問題上表現出的執拗讓人好氣又好笑。

行吧，反正話都說開了，八戒當仁不讓地要肩負起忠義仁孝的乖徒兒角色了。

“小白龍，你說是怎麽回事。”八戒牽住了白龍馬。

小白龍悲傷不止地看了一眼臉色慘白，昏迷不醒的師父，再看看兩位“虎視眈眈”的師兄，認命地垂下了頭，它不是真的要出賣大師兄的！

“沙師兄走開去找你沒多久，大師兄就回來了。他想要打師父，我擋了一下，他翻走了通關文書後又敲暈了師父……”

沙僧抹眼淚：“二師兄，真的是大師兄！嗚嗚嗚……”

八戒正要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他，突然心頭閃過一個念頭，立馬扯住了沙僧的胳膊，鄭而重之道：“沙師弟，孫猴子定是回他的花果山去了，咱們一定要去他那兒將通關文牒拿回來！”

沙僧狂點頭認可。

“我前年雖然因為師父趕他回去，去過他花果山一趟。但你也知道的，他與我素來不和，依他現在欺師滅祖的性子，到時候我話還沒來得及說，他不定就要拿他的金箍棒打我！”八戒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沙僧果然願者上鉤，“二師兄！我去！”

“好師弟！”八戒欣慰地拍了拍悟凈的肩，轉念又不放心地囑托道：“你也別惹著他，如果他願意給你文牒，你就立馬取了帶回來；要是他不肯還，你也別和他搶，直接去南海找觀世音菩薩來治他，可曉得了？”

沙僧一一點頭聽從，風風火火地撚了訣，駕起雲光，直奔東勝神洲而去。

八戒背著手幽幽然就著火堆坐下，沈默地看了玄奘側臉半晌，慨然道：“師父啊師父，您咋老是愛給自己招事呢？唉，其實若不是有那猴子一路為您保駕護航，俺老豬早就回高老莊去了，您也是個不惜福的主兒。”

火光閃閃中，他細致地餵了玄奘水喝，又想法子灌下了一些食物入他的胃。說起伺候人的體貼勁，還是女兒堆裏混的八戒拿手。

在那波濤翻湧的東海之畔，花果山上。

順利接掌水簾洞的新任美猴王白嗚嗚換上了那一身鳳翅金冠、紫金鎖子甲和步雲履，站在高臺之上的他整個人英氣勃勃，接受著花果山七十二洞洞主，三十六山山妖的恭賀。

霞光萬千自上逶迤而下，太陽璀璨而耀眼的光芒自他身後緩緩升起。日出東方，王者歸來的氣勢威不可擋！

在萬眾矚目，妖魔鬼怪在他腳下俯首聽令之時，他卻微微垂下驕傲的下巴，溫柔愛憐的目光落在懷裏揪著他腰帶睡得很香甜的小小一只錦毛鼠，像是一團白雲落在了炙熱火焰的懷裏。

她入睡的時間已經很長了，但是沒關系，他可以一直守著她，護著她，等著她。等她醒來，他要告訴她，他給她報仇了！孫悟空那一夥人成不了正果了。他還要問問她，她願不願意當白夫人，他的白夫人。

角落裏，一本明黃色的通關文牒被用來墊桌腳。

雲與火，靠得太近總要有一傷，可惜他總是想不明白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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