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哥，您這速度夠快啊！回花果山呆了幾個月，不但媳婦兒有了，連娃娃都生了！”

“猴哥，你也別不好意思了。你瞧那小猴子跟你長得就是一個膜子裏刻出來的。早說你也心有凡情啊，我老豬還取什麽經啊，救什麽師傅呀！改明兒我也回高老莊也去生幾個娃娃來耍耍……”

八戒拎著釘鈀死皮賴臉地隨著悟空回花果山，一路上熟稔地開玩笑想要和悟空搭話，可惜悟空根本懶得理他，只有小妖白吱吱瞪著他咬牙切齒，一副要吃了他的模樣。

“吼！哈！”

花果山的山凹裏，一千二百多的猴子猴孫分序排班，正在操練體術。他們一見悟空露面，頓時個個精神抖擻，山呼著“大王萬歲！”喊聲震天。

“嘿嘿，猴哥！您這是萬人之上啊！受用，受用得很！怪不得你不肯做和尚哩。這麽大的家業，手底下又有這麽多的小妖精使喚服侍，□□添香，葡萄美酒，嘖嘖……要是老豬也有這麽一座山場，做他娘的什麽和尚啊！帶著我家翠蘭嘿嘿嘿……”

吱吱站在一旁，看著二師兄用那種真切實在的眼神巴巴地羨慕著，感覺又好氣又好笑。她真見過比豬八戒還要厚臉皮的人，問題是人家毫不掩飾自己滿肚子的七情六欲，剖得明明白白，放在臺面上給你講。這樣一來，你反倒說不了他什麽。

高段位的流氓無賴！

不過，當下還有一位可會甩臉色的大神呢！只見坐在石印寶座上的悟空面無表情地撣了撣衣服，眼皮子都不擡，慢慢悠悠地問了一句：“你哪位啊？”

八戒一楞，吱吱咧嘴一樂。

“我這花果山部下的一萬八千名妖眾，就沒得像你這樣相貌醜的，你一定是從別處來的妖魔。既然是從別的地方來的，又是想投到我部下，先找我家專門負責管束妖眾的二大王遞個戶口薄，報了名字，看她樂不樂意收你。”悟空下巴擡了擡，笑望向一旁抱著爪子傻樂的吱吱。

“不收不收！長得太醜了！”吱吱立馬跳起來回答。

底下有小妖準備了繩索，搓著手躍躍欲試地要來捆八戒。

八戒一看形勢不妙啊，忙腆著笑臉告饒：“哎！猴哥，咱倆也做了好幾年兄弟了，你怎麽能說認不得呢？老豬醜雖醜，但這張臉還是有高辨識度的啊！你再仔細瞧瞧，瞧瞧。”

“你擡起頭來我再看看。”

八戒急急往前走了兩步，將那長鼻子豬嘴往上一伸道：“猴哥！你仔細瞧瞧，你不認得我，卻要記得我的鼻子啊！”

悟空忍不住低聲嗤笑了一聲，曉得這夯貨的性子，經過這一出，倒確實讓他想起過去兩三年的取經路上不停捉弄他的那些事兒來了。

“哦，原來是豬八戒啊。”

“哎！可不就是我嘛！我就是豬八戒呀！”八戒一骨碌跳了起來，一雙湛湛小銅眼閃過一抹亮光。

豬八戒，本來就是個難得的玲瓏七竅心，最善於琢磨人心性。

他來花果山是小白龍苦苦哀求的，他也知道悟空心裏記著他的仇，所以打一開始，他的對策就是扮傻充楞裝孫子。悟空要怎著，他就順著他的意來，只要別一棍子把他給報銷了就行。請得動這尊大神回去救師父最好，請不動也算他盡心了，那時候他就在花果山耍一陣子，然後回他的高老莊。橫豎沒他什麽事兒，要不說豬八戒是個人兒精呢！在大鍋飯的天庭混過的高級幹部，這點道道他可比孫猴子有水平。

再怎麽像人，也不是真正的人。

“你不跟唐僧去取西經，跑我花果山來幹嘛？”悟空挑眉冷冷一笑，“莫非，你也造了殺孽，他把你也貶回來了？”

悟空一提這茬兒，八戒的白毛汗就往外冒了三層，“猴哥，師父是肉眼凡胎，你跟他計較個什麽勁嘛！師父沒有貶我，倒是罵了我幾句，說是叫我一定要把你請回去！”

“師父叫你請的？”悟空垂下眼簾，手裏搓著一根赤金色的猴毛。

“哎！可不是嘛！咱師父想你啦！請你回去哩！”八戒言辭懇切，說得動人，只不過目光微閃，不住地想左右亂瞟。

然後是好一陣子的沈默。

吱吱看著悟空，被他那副神情寂寥，唇角卻帶著寡淡笑意的臉給刺得心口發疼。

大聖什麽都知道。師父從遇難到現如今，如果真惦記著大聖，一句緊箍咒就足以將大聖喚到身邊，可是師父沒有這麽做。因為他曾發狠寫下貶書，他說他陳玄奘不願再與他孫悟空相見，他不要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做徒弟。換句話說，玄奘師父至今都沒有原諒大聖，更不會承認是他自己誤解了大聖。八戒不是師父拜托來的，而大聖等的不是八戒裹著甜蜜糖漿的謊言。

大聖，不要去，留在花果山好不好？

“他不會請我，他也不會想我。”悟空幽幽地笑笑，一擡頭目光卻撞進了另一雙眼角泛紅的清亮杏眸，有憐惜有不舍有脈脈無聲的情意。悟空不覺一楞，眼神霎時溫柔起來，閑閑開口道：“他親筆寫了貶書，也對天發了誓，會要你跑來請我？豬八戒，我不會回去的，你走吧。”

八戒本來等了好一陣子，快要以為悟空要跟他走了，結果人家來了這麽一句，忙往前挪了一挪，胖胖的身軀正好隔絕了吱吱和悟空，“猴哥，師父是真的想你！做夢時還時常喊你的名字哩！他半夜口渴，喊徒弟，我睡覺睡得死沈，沙師弟又有些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你是個頂頂聰明伶俐的人，取經路上處處照顧，細心周到，問一答十。後來又聽一直暗中相護的六丁六甲和護教伽藍說了白虎山白骨成精的故事，也知道了是他誤會……”

八戒這回說的確實都是些實話，玄奘逐走悟空後仔細一思量就會想清楚，他原本以為先頭悟空打死的是錦毛鼠妖，所以才大發脾氣，可如果真是那只小老鼠妖的話，就解釋不清之後那來找女兒的婆婆和丈人的來歷。出家人信一字“緣”，一來玄奘感悟他和悟空之間師徒之緣寡薄，二來也是他愧對悟空，與其束著悟空當徒弟，不如放他重歸山林，讓他自由。

上述種種，若是換個人來說，重仁義的猴王保管二話不說跟著去拿妖精救師父。可是現在出現在花果山來搬救兵的卻是在悟空心目中信譽度為負的八戒，只得說世事難料。

吱吱聽不得八戒給悟空說軟話，跳上前來，用手攙著八戒，言笑晏晏，和和氣氣地問：“二師兄，你大老遠趕來花果山，想必餓壞了吧？不如和先和我去吃些點心，休息休息？”

“小耗子，路途遙遠，就怕師父等急了，我還是不耍了。”

悟空瞇眼瞧著八戒，直看得他心裏發虛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語調閑適地開口道：“你也難得到我花果山走一趟，就好好看看我家風景如何。”

“小的們！快去安排宴席！今晚大王要和豬八戒不醉不歸！”老馬將軍振臂一呼，底下小妖們興高采烈地置辦去了。

悟空踱步慢行，路過吱吱時，腳步頓了頓，伸手摸了摸吱吱的小腦瓜，像是在安撫。

吱吱正想伸手握住那只手，悟空卻已抽手離開。

小六耳看著，默默上前，牽住了吱吱空落落的手。

“小猴子，你是不是吃生長激素啦？居然長得這麽快。”回過神的吱吱皺著眉打量了一圈小六耳，小聲嘟囔了一句。個把月，小猴子的個子“噌噌噌——”地長，現在都快與她齊肩了！然後她將手插到小六耳腋下，將他抱起來掂了掂。

“嗯……還是太瘦了。”

輕而易舉就被吱吱抱起來的小猴子抗拒地推了推吱吱的肩，面上顯得有些窘迫。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居然被一個女人抱起掂體重，簡直不能更傷他自尊啊！可是他看著悵惘地對著悟空背影出神的吱吱，什麽話都說不出口，只是抿了抿嘴，淡金色的眼眸閃了閃，他不想當個小猴子。

******

傍晚時分，花果山百花齊放，一派喜氣洋洋。

宴席間眾妖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瓜果鮮蔬，佳釀果汁，八戒吃得那叫一個心滿意足，臉蛋紅撲撲的像是抹了胭脂。此時正是酒酣人美，八戒怕誤了救唐僧的大事，又提起話茬催促道：“猴哥，師父還在等著你我二人回去，咱倆還是快快啟程吧！”

“八戒，既然你這麽著急，那我也不留你了。祝你們早日取得真經，修成正果。”悟空舉起酒杯，杯中的葡萄美酒猩紅似血在他指間晃蕩。

神思恍惚的吱吱一直留意著他們這邊的動向，可此時一聽悟空這樣說，心中懸著的大石頭反而搖擺得更厲害了，好半天沒敢相信，只是覺得鼻子發酸，一仰頭，整杯果酒就喝下去了。

“猴哥，你不和我一起走嗎？”八戒一聽可急了。

“一起走？去哪兒？”悟空似笑非笑地坐了下來，“你不是也瞧見了嗎？花果山美勝仙境，我在這裏天不管地不收，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我去做什麽和尚？你去回唐僧，既然已經將我貶走，就別再想我。”

“猴哥！”八戒一張臉整德像只苦瓜，伸手攥住了悟空的手腕，“你就跟我走吧！”

“去去去！我們好不容易把大王盼回家，才不跟你去呢！”掛在桃樹上的小七看不過去了，摘了一個桃子沖著八戒的大肚子砸下去。

霎時間，原本嬉戲玩耍的猴子猴孫們好像不約而同地收到了線報，全簇擁著擠了過來，“走走走！不許你騙走我們大王！”

“走走走！”

“走走走！”

被義憤填膺的猴子猴孫們圍住的悟空有些微的錯愕，而後無奈地笑了，他的目光在妖群中搜尋那只老是機靈古怪的錦毛鼠。

天邊的晚霞千條萬道，紫艷的紅落落在人群之外的她的半邊臉上，可她的目光卻讓悟空皺起了眉。悟空從她的眼中讀到了寂寥的失落和放棄，她……不留他？

悟空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了胸口，找不到源頭的暴躁和焦慮沖上喉頭，他按捺不住想要伸手去將她帶至身邊的沖動，想要好好看看她被藏起來的另一半情緒。

然後，八戒被花果山的妖怪們擡著丟出了花果山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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