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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民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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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

“院長好。”

送走了醫護兵,段青恩自己往回返,一路走來,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會跟他打招呼。

他也沒有人多就不回應,而是十分有耐心,又溫和的點頭微笑示意。

有個醫生用著崇拜的語氣道:“院長真厲害,在患者清醒的情況下都能做這個手術。”

那可不是四肢,而是接近心臟的位置啊。

“聽說院長之前從國外留學回來的,比我們厲害也正常吧。”另一個醫生接了一句。

現在國家遭受強敵,華國早就不是當初那種“我們本國的東西才是最好的,你們外國蠻夷都是垃圾”的態度了。

“可不是,還是西醫好,哪裏像是中醫,都是些封建糟粕。”

他們兩個給段青恩吹著彩虹屁,卻沒註意到面前穿著白大褂的院長微微蹙起了眉,只是雖然皺了眉,他的語氣卻依舊十分溫和。

“也不能這麽說,中醫能從古代流傳到現在這麽多年,又有那麽多的書籍,就證明它也還是有用的,與西醫相比只是各有所長而已。”

自從國門被攻破之後,華國人的驕傲就被踩在了泥裏,曾經的上國榮耀,此刻也早就蕩然無存。

人人都向往洋人的東西,洋人的車,洋人的畫,這樣的情況下,西醫也就恨不得被捧到了天上去,相反,華國本土的東西卻都遭到了嫌棄,比如中醫。

段青恩在剛剛建立軍醫院時,因為主要是治療傷了的軍人,講究的是快速縫針治療好,以便能讓軍人恢覆好之後重新回到戰場,便沒有招收中醫,但這不代表他也像是一些人一樣看不起中醫。

至少他畢業的學校,就有很多本事大又一點都不藏私將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的中醫。

“年老是中醫泰鬥,我有幸在他門下學過一段時日,他的醫術的確高明,就算是一些外國人,也會尋著名聲去找他看病。”

兩個拍馬屁不成反而拍到了馬蹄子上的醫生神情訕訕,“對不住院長,我們也是見了一些被庸醫誤診的病人,這才對中醫有了成見。”

段青恩笑笑,神情不像是介意的樣子,“沒什麽,我也知道你們是為了病人好,其實中醫西醫裏都有不少庸醫,只是中醫到底是我們自家的,若是如今人人都厭棄了中醫,無人信中醫,那學習中醫的人自然就少了,過上個幾百年,有人打著中醫的旗號招搖撞騙,也就沒有真正的醫生去戳穿澄清了。”

“何況,西醫再好,也是別人家的,中醫才是我們自己國家的,若是傳承斷在了我們這一代,等到了後世,也許我們國家自己的東西都沒有多少了,那也能稱得上是一種悲哀。”

兩名醫生深思了幾秒鐘。

的確是這樣,現在的中醫好歹還有不少泰鬥前輩,但如果以後所有人都學西醫而將中醫棄之敝履,那傳承斷代,就算是以後有人打著中醫的旗號做著庸醫,真正的中醫不在,那後世的人豈不是認為真正的中醫就是那樣的。

能夠學醫的人自然是讀過書的,段青恩說的有理,他們二人便行了個謝禮,“多謝院長指點,今日我們受教了。”

民國時期,大部分的百姓還延續著上一輩傳下來的各種禮節,熟人見面,陌生人見面,師生見面,父子見面,都有各自的行禮方式,因為已經沒皇帝的原因,這些行禮也沒有人約束,只是一種深埋在骨子裏的習慣。

而如段青恩這樣接受西方教育長大的年輕人們則大多排斥這些禮節,這也是時下的一種潮流,不是不講禮貌,只是想表示,那個有皇帝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全新的時代。

他們想要拯救這個國家,就先要拋棄以前那個腐朽不堪的它。

但段青恩卻並沒有因為這些禮節而感到不悅,他只是按照標準姿勢回了一個禮,之後才對著二人告辭。

段青恩是很忙碌的。

他的工廠一座座的建立了起來,又一座座的開始盈利,與那些主要是賺百姓錢的工廠不一樣,段青恩的工廠從一開始就將銷售渠道定了下來。

戰場。

恰恰好足夠蓋一個軍人,又方便攜帶的棉被。

分量看上去十分小卻足夠一個人吃七天的壓縮食物。

還有能夠抑制凍瘡的膏藥。

這些都是要運往戰場的,他改變不了這場戰爭,卻可以盡量讓身處在戰場上的軍人們好過一些。

至少讓他們在為了國家賣命拼搏的時候,不要凍到吃不飽,偶爾也能感受一點甜。

黃包車拉著他到了工廠前,段青恩下了車,“王叔,我要在這裏的時間長一些,你大概晚間吃飯的時候再去裏面找我。”

王叔是他的個人黃包車夫,在這段段青恩不需要他的時間,他大可以去找個茶館坐一會,或者是去睡一會覺。

對此,王叔是很感恩的。

他也不是沒見過別人家的車夫,就算是主人家要在一個地方待一天用不上他們,他們也要站在寒風酷日裏面等著,好讓主人辦完事能夠第一時間坐車回去。

王叔嘴笨,不會說什麽好聽的奉承話,只憨憨一笑,“誒!”

等看著脫下白大褂,穿著一身偏西方衣服的段青恩進了門,他才拉著車轉身離開,打算找個茶館吃會茶,暖和一下。

這邊,段青恩進了廠子,正在幹活的年輕工人們見到他了,臉上都露出了笑來。

“段老師。”

“老師你來了啊。”

他們都還年輕,面容也都稚嫩著,但一個個卻都十分熟練的做著工。

放到後世,讓這些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工作就是雇傭童工,是犯法,要讓人嗤笑的。

但放在如今這個世道,卻沒有人會說一句段青恩不好。

畢竟誰都知道他的工廠對工人們一向是好的,每天只工作九個小時,包三餐,銀錢給的還大方。

雖然段青恩一開始就說清楚了工廠只招收他們撫孤院出來的孩子,但每天也總是有人不甘心的上門來詢問自家孩子或者自己能不能做工。

“哥,你來了。”

段青秀穿著一身利落的男裝來了,如果不是頭上紮起來的鞭子和秀氣的五官,行為舉止看著完全就跟男人差不多。

她也沒多說廢話,一路走過來直接就說:“新藥研究的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到後面去看看?”

說完,她看了一眼周圍的孩子們,臉上也帶上了笑意:“這些孩子還真是喜歡你,每次你來了,他們高興的跟過年一樣。”

段青恩笑笑,“孩子是最知感恩的,他們感激我,看見我了自然高興。”

他與妹妹一道往後面走,走著走著,突然註意到了段青秀身上的男裝,有點奇怪道:“怎麽穿成這樣?”

“女人的衣服全都是裙子,不然就是旗袍,要不就是一層又一層厚重的不行,穿著幹活不方便,我就買了男人的衣服來穿。”

段青秀說著,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怎麽樣,我穿著還行吧?”

“還行是還行。”段青恩看著妹妹這比個男人還要英姿颯爽的樣,再回憶了一下之前她那副柔弱的知書達理小公主模樣,有點猶豫的開口:“你這樣,文博回來會不會有意見?”

“他才不會呢。”

段青秀皺了皺小鼻子,此刻臉上才有了被嬌慣長大的自信來,“哥哥你不是知道我們有通信嗎?他知道我這樣,還鼓勵我,說我做得對,女人本來就不比男人差呢。”

“那我就放心了。”

段青恩笑笑。

要說起來,還是段青秀這個妹妹帶給他的驚喜最大。

薛文博上戰場前,她還是一個穿著華貴服飾,被家人寵著捧著嬌養著的小姑娘,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明天去聚會穿什麽衣服才能艷壓群芳,逛街去哪裏才能買到喜歡的首飾。

母親疼愛她,哥哥寵著她,丈夫又是百依百順的,可以說她過的完全沒有遺憾,也不需要改變。

但知道薛文博要為了保衛家國棄文從武上戰場後,自己的哥哥又開始建造工廠給戰場上的軍人提供物資之後,這個嬌養長大的小公主就下決心要改變自己。

她無疑還是有點天真的,因為從小在國外長大的緣故,她讀過許多愛情書籍,她認為自己與薛文博就是靈魂吸引來的愛情。

因此,當薛文博要改變靈魂時,段青秀也願意改變自己來遷就他。

他在前方保衛家國,她就在後方做他的後盾。

因為每個星期工廠都要將物資運送到戰場,段青恩就公器私用的夾帶信件過去,有他寫給薛文博的,也有段青秀寫給丈夫的。

薛文博會與自己的妻子分享戰場上的一些小事,他是個貼心的丈夫,從來不會說我今天躲過了一顆子彈和我的戰友不幸死掉了什麽的,而是會努力的在生活中挖掘一些趣事分享。

比如說他曾經有一次就寄回來一封信,段青秀十分羞澀又開心的拿給段青恩看過,如果用大白話翻譯一下的話,大概就是這樣:

【我的愛妻你好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想念你的聲音,想念你對我說話的樣子,但我現在還不能回去,我必須留在這裏打仗,不過沒關系,我的一個戰友學過畫畫,在空閑的時候,他會教我畫畫,我相信,遲早有一天我能畫下你的樣子。

除了這個會畫畫的戰友,我的戰友們還有很多厲害人物,他們讓我敬佩,其中一位還是留過學回來的,這讓我想起我的大舅哥,你的親哥哥,他們都是一樣的溫和好說話,平時,這位戰友會教我們學外語,我學的很快,還被他誇了。

還有一位戰友,他會彈鋼琴,但這個就沒有辦法在戰場上學習了,不過也沒有關系,我背下了學鋼琴的方法,比如現在我知道了哆瑞咪發嗦,等到戰爭結束,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學。

說了這麽多,我也有些感慨,仔細想想,人這一輩子,也只不過能活個幾十年,既然同樣都是活幾十年,碌碌無為也是活,努力拼搏也是活,那為什麽不在活著的時候多學習一點東西,多充實一下自己呢?也許學的時候會覺得很累,很難受,但是等到學成了,等到你能熟練用出這項技能的時候,心中的滿足感是無法言喻的。

當然了,雖然說了那麽多,但我學這些,其實都是有原因的,我想學畫畫,在湖畔邊,畫下你美麗的臉龐,我想學外文,以後等到戰爭結束,當我們一起出國旅行時,我就是你的口,我想學鋼琴,聽戰友說有一種鋼琴叫做四手聯彈,等到日後,我渴望與你坐在一起,我們兩人一起彈出一首優美的音樂,只要想想這個畫面,我就感覺十分美好,我的愛妻啊,請你再忍耐沒有我的日子,等到戰爭結束,我們可以一起慢慢變老,我會每天給你送上一束鮮花,就像是年輕時那樣,為了我們的美好未來,請耐心的等待我回來吧。

愛你的丈夫。

xxxx年x月xx日】

那封信一共有三張紙,其中兩張都是薛文博用著各種詞匯來幻想他和段青秀以後的生活會有多麽多麽美好,他有多麽多麽愛段青秀。

不得不說,後世很多人都將民國想的太古板了。

這個年代的進步青年如果想要示愛的話,那簡直太容易了。

他們用著看似十分隱晦的文字,大把大把描寫著自己的愛。

就光是以前段青秀與薛文博戀愛時,就曾經為了寫情書請教過段青恩,單身狗的段青恩給不出什麽有用意見,只能眼看著薛文博自己在那寫下【你是我的手,是我的心臟,是我的整條命】等等言論。

他不是油腔滑調,是真的這麽認為的。

這可能就是這個時代獨有的特色了吧,反正無論是放到古代還是後世,這種模式的情書都再也沒出現過了。

而段青秀之所以給哥哥看丈夫寫給她的這封信,是因為她在看完這封信之後意識到了丈夫的蛻變。

作為一個同樣的進步青年,段青秀立刻決定自己也要改變。

她買了鋼琴,開始上鋼琴課,又學習繪畫,也學了薛文博說的那個國家的語言。

之後,她覺得這還不夠,她的丈夫這麽有思想覺悟去了前線,雖然她體力跟不上不能去前線,但也可以做一點別的。

比如去段青恩的工廠做事。

在跟哥哥提出這個想法時,段家小小姐的要求很淳樸,她想要當一名優秀的工廠工人。

天知道段青恩當時看到細皮嫩肉的妹妹穿著蓬蓬裙跟自己提出要當工人時的心情。

最後段青秀也沒有當成工人,而是在段青恩的示意下接手了出產藥品的工廠。

她好歹也是出過國的,又有著一顆想要學習的心,段青恩給了她一大堆書,段青秀就乖乖聽哥哥的話啃書去了。

而工廠裏的研究員們都能稱得上是她的老師,她肯學,長此以往,未必就不能成為一個研究員。

段青秀還在說,“我寫了信給文博,問他如果我想剪短發他有什麽意見,他十分同意,還說我有這樣的想法很好。”

說著,她又羞澀的笑了。

即使穿了男裝,在許多工人眼裏看來十分嚴厲,段青秀還是那個會因為丈夫的一句誇獎而高興羞澀的小姑娘。

段青恩點頭,“想剪短發很好,也方便一些。”

因為丈夫與哥哥都沒有意見,段青秀徹底定了心,決定等到今天下班之後就去把自己的長發剪掉。

兄妹兩個一起到了後面,這裏與忙碌的工廠完全不同,裝備齊全的設施,註重消毒的環境,還有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的研究人員走來走去的身影。

這些研究人員大多都很忙碌,見到他們也都只是點頭示意,就匆匆離開。

段青恩跟著段青秀一直走到了最後面。

那裏站著許多人高馬大的人,類似保鏢與守門人的角色,見到他們了,沈默的放行。

門一推開,聽到聲響的研究人員下意識擡頭,見到段青恩了,臉上立刻露出了狂喜的笑意來,“院長,我們研究出來了!!”

“這麽快?!”

段青恩幾步上前,臉上也有著高興,看向了許多人一起研發出來的成果。

“快速投入生產嗎?”

滿頭白發的老人眼中有著歡喜,身子都因為劇烈的興奮而微微顫抖著,他興奮的念叨:“只要有了它,我們可以治療很多疾病,而且還能送到戰場上去,這能救下多少人啊!!!”

他之所以來到段青恩的工廠,就是因為看到了他在源源不斷的生產一些東西支援前線。

按照如今段青恩的工廠規模,就算是他不生產那些戰爭用品,也照樣可以賺錢,甚至賺的更多。

因此,在知道段青恩打算研發一些針對傷者的藥物之後,他就來了。

現在,他知道自己沒有來錯。

“已經用小白鼠做過實驗了,人體實驗還是要做的。”

段青恩望著它,沒有被喜悅沖散了大腦,“這些都是要送往戰場給傷者的,絕對不能出意外,一定要萬無一失。”

“人體實驗?”

在一旁的段青秀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色,段青恩一眼就看穿了妹妹在想什麽,伸手輕輕點了點她的頭。

“想什麽呢?我的意思是說將這種藥物的藥效散出去,告訴人們能夠治療什麽疾病,再說清楚現在只是剛剛研發出來還不穩定,請患病的人自願前來試藥,我們會給出一定的報酬。”

老者一雙眼中的喜色沒有改變,讚同的點了點頭,“是該這樣的,該這樣的。”

他問段青恩,“這是你提出的,也該由你來命名,給它取個名字吧。”

段青恩:“青黴素。”

“就叫它青黴素。”

——

“聽說了嗎?段家好像研究出來了什麽藥物,能治好肺炎,你家那口子不是得了肺炎嗎?要不去試一下,反正不要錢,而且如果有人願意試藥的話,還能得銀錢。”

“誒,老六,你要不要去試試,我今天在街上聽說……”

“這孩子年紀小,又是咱們的獨苗苗,他要是死了,我們怎麽辦?你就聽我的,死馬當作活馬醫,抱著孩子去那試試,萬一真的治好了呢……”

大街小巷,一路走過來,大家都是在討論青黴素的。

而在一所被炸毀學校,目前只是一片狼藉的磚瓦面前,正有一個看上去十歲大的男孩抱緊了懷中孩子,警惕的看向了對面的父母。

“丫丫反正也治不好了,你就讓他們帶著她去試試吧,萬一織好了呢,能得錢,還有糧食呢。”

男孩將懷中的妹妹抱的更加緊了,近乎尖銳的回答著:“你們是不是又想要丟掉她了?丫丫沒病的時候你們就像把她賣出去,現在她病了,又見天的想著把她扔了,鬼才信你們是真的想要治好她。”

“你這孩子怎麽就不聽人說。”

他的母親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娘不是解釋了嗎?咱們家反正也沒有糧食了,與其一家人一起餓死,還不如把丫丫賣了,好歹也能換一點糧食回來,她也能在主家吃飽了,你弟弟妹妹都那麽小,你就忍心他們都餓死嗎?”

“那為什麽非要賣丫丫,你為什麽不賣掉我!”

男孩還是不肯將妹妹交出去:“上次要不是我回來的早,發現你們要丟了她,丫丫現在早就死了!!”

“她得了病,早晚是要死的,現在留在家裏也只是受苦。”

他的父親悶悶的回了這麽一句,苦難讓他年紀輕輕頭上就滿是白發,眉間的皺紋更是能夾死蒼蠅,看上去不像是三十歲,而更像是五十多的。

對著向他們露出警惕的兒子,他沒有生氣,只是耐著性子講道理:“你要是真的心疼妹妹,就把她給我們,讓我們帶著去軍醫院註射藥,你就算是這次扣住她不讓她去試藥,她也還是要死的。”

“是啊,醫生都說了這個病治不好了,還不如試一試,如果好了,丫丫病也好了,咱們家裏也能有糧食了,要是好不了,好歹還能拿些糧食。”

無論父母怎麽說,他們的長子都不肯答應,顯然對著上次妹妹被偷偷丟掉的事耿耿於懷。

“哪有那麽好的事,免費幫人治療不說還給錢給糧食。”

他剛說完,懷中的女孩就輕輕咳嗽了一聲,從咳嗽聲可以聽得出來,她已經虛弱的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

“哥哥……”

燒的迷迷糊糊的女孩難受的動了動,“丫丫難受……”

男孩也只不過才十歲大,抱著一個孩子本來就吃力,她這麽一動,他險些沒有抱的住她,連忙一屁股坐在磚瓦上,一雙眼裏滿是血絲與淚水:“馬校長說了,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才不相信!”

他說完這句話,眼中的淚更加多了,只是被主人強行抑制在了眼眶中沒有流下來。

男孩緊緊靠著身後的磚瓦,就像是靠著能夠保護他們的人,“我不信你們,我才不信!”

他們正對峙著,一輛黃包車從這邊路過,車上的人發現了這邊的情況,叫了停車。

黃包車停下了,車上走下來一個人。

他上身穿著襯衫,下身是西方的褲子,即使這些衣服並不怎麽緊致,也能看的出來他身形修長,肩寬腰窄腿長,這個時代的人審美還沒有形成,只知道他十分的有氣質,看著就像是一個富貴人家出來,經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少爺一樣。

一看見這樣與他們不同的大少爺下來,無論是那個死咬著不肯松口的男孩,還是他們的父母,都下意識的閉上嘴沒再說話。

段青恩卻沒有多說什麽,只目標明確的對著男孩伸出手,“能不能讓我看看這個孩子?我是醫生。”

男孩狼一樣的眼眸警惕又小心的上下掃視了段青恩幾圈,也許是他身上溫和的氣質讓他放松了警惕,也許是他覺得自己和妹妹身上並沒有什麽可以讓這個大少爺圖謀,最終還是僵硬著手臂,將一直護著的妹妹露了出來。

等見到段青恩打開了隨身帶著的箱子,裏面都是看著就十分昂貴的醫療器具後,他身子放松了下來,眼中同時帶上了焦急,急促的將妹妹患病癥狀和之前醫生下的診斷說清楚了,就眼巴巴的看著正在給妹妹看診的段青恩,聲音裏帶上了一點哭腔:“醫生,我妹妹可以治好嗎?”

“她之前一直很有精神的,雖然在發燒,但是還能幹活,就是這幾天,餓肚子了,餓了兩天,才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之前對著父母還能強硬起來,對著面前這個很可能救下自己妹妹性命的人,卻下意識的求了起來。

並不是以弱對強,只是這段時間,他撐得太難受了。

先是妹妹要被賣給別人家,他好不容易攔住了,又拿出了自己做工的糧食才讓父母放棄這個想法。

如果他沒有讀書,沒有知禮,也許還不會覺得沒吃的賣妹妹有什麽,但他讀書了,他知禮了。

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知道妹妹會被賣到哪裏去。

那天,看見父母帶回來的人要把妹妹帶走時,他就懂了。

這個人不是買妹妹當丫頭使喚的,而是為了當女人。

她才五歲,小小的一個。

這不是尊嚴的問題,是能不能活下來的問題。

好不容易攔住了,他每天四處做工,拿了錢回家,希望這樣能保住自己的妹妹。

終於,父母松嘴了,他們不再說要賣掉妹妹了。

可她得病了。

他拿著積攢的錢求醫生給她看病,可每個給她看病的醫生都搖頭,都說治不好了,最多只有幾個月活頭。

他不甘心啊,他的妹妹那麽乖,就算是生病了也會聽話的做事,餓肚子了就把手指頭放進嘴裏過癮,從來不會大聲哭鬧,就算是餓的狠了,也只是無聲的掉著眼淚。

食物不夠的時候,她明明餓的肚子一直在響,卻還是乖乖的小聲對他說:“哥哥吃……我不餓的。”

比起家裏其他的孩子,兩人感情更好,因為他們是在小時候被養不起的父母送給了馬校長,馬校長人很好,建立了小學,免費教導小孩子們知識,知道他們兄妹因為養不起要被扔掉,馬校長就將他們留在了身邊,給他們起名,教他們念書,後來校長死了,父母才將他們帶了回來。

因為沒長在父母身邊,他們難免就要受一些忽視,他年紀大,能出去做工賺錢還好,年紀小又是女孩的妹妹就不行了,就算是他努力的想要護住她,爹娘也還是會在第一時間將她拋棄。

他對他們,早就不信任了。

男孩想到這裏,有些依賴的靠在了磚瓦上。

如果校長在,一定能保護他們。

可他已經不在了。

所以,他要自己保護妹妹!

段青恩將目光從小女孩身上收了回來,看向面前的男孩,“你知道軍醫院嗎?”

男孩的眼神猛然又警惕起來,“我不知道,你把丫丫還給我!!”

顯然,他將段青恩當成了和他爹娘一夥的。

段青恩沒有躲開他伸過來的手,而是十分配合的將這個小姑娘送到了男孩懷中,看著他用自己細瘦的胳膊將妹妹抱住了,才接著道:“我知道你覺得天底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但軍醫院免費給人註射藥劑本身就是為了試藥,我們也從來沒有掩飾過這一點,你妹妹這情況,最多撐不過後天,如果你同意帶她去註射,她有一半的可能會活下來,如果你不帶她去,她連一半的可能都沒有了,看你剛才說的話,應當也是讀過書的,你應該知道要怎麽取舍。”

男孩眼中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來,一直強忍著的眼淚吧嗒吧嗒滑落下來掉在地上。

他猛地跪在地上,將妹妹輕輕放在一邊後,膝行著到了段青恩面前,給他磕著頭。

“先生,我知道您是個好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她才五歲,她很乖的,求求你先生……”

“她的名字叫張瑞望,是瑞雪兆豐年,希望國家富強的意思,她的名字是校長起的,校長說她會很乖的,她不能死的,她很聰明,我教她認字,她學的很快的,以後,以後她一定可以當老師,當校長的……”

段青恩望著這個一瞬間崩潰了的孩子,轉眼看向了他身邊站著的人。

那是個年紀很大的老人,滿頭白發,身上還有血跡,肩膀上正在滴著血。

他對面前這副情景十分憤怒,對著段青恩怒喝著:“不準欺負我的學生!!”

“你們這些人!!你們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你們會遭報應的,會遭報應的!!”

他的思緒顯然十分混亂,反覆重覆著沖著段青恩怒吼完,又擡手要來打他,手從青年身上穿過之後,他又轉過身,看著男孩一臉的慈愛與心疼。

“不哭,不哭瑞希,快點跑,快帶著你妹妹跑,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好躲著,這裏有我呢。”

“瑞希,好孩子,別哭,我跟你們說過的,男兒留血不流淚,哭只會讓敵人更加覺得我們軟弱可欺,學校沒了沒關系,只要你們還活著,我們就沒有損失,快跑,我攔著他們。”

段青恩看著正不停安撫男孩的老人,轉身看向黃包車那邊,“王叔,帶這兩個孩子去軍醫院。”

兩個孩子被帶走了,他們的父母訕訕的看了段青恩一會,到底還是記掛著試藥能得的錢,匆匆忙忙的就追著黃包車去了。

這片被炸毀的學校面前,只剩下了段青恩。

他看著那個老人,他應當是在無意識中死亡的,長期的游魂狀態讓他有些神志不清,看見男孩與妹妹跑了,他就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臉上放松下來,嘴裏喃喃的說著:“對,就是這樣,趕緊跑,只要你們活下來就好。”

一個拾荒的十幾歲孩子路過,他臉上露出了驚色來,快步跑著上前擋在了孩子面前:“別過去!!鬼子在前面殺人,他們見人就殺的,你們快點跑,他們還要投炸彈!!!”

那孩子看不見他,若無其事的繼續往前走著,老人著急了,拼命地上前想要攔住他,卻被困在了原地不能走動,只能焦急的跺腳。

“別過去啊!!!鬼子在前面,會殺了你的!!!”

“你不認識我嗎?我是馬校長啊,我是你們的校長,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別過去啊――”

這句簡直就是撕心裂肺了。

老人跪在了地上,手朝著那個孩子那邊抓,老淚縱橫:“不要、不要殺我的學生,他們都是小孩子,他們什麽都不懂,別殺我的學生……畜生!!!你們都是畜生!!”

“別殺……別殺……他們還小,他們剛剛認字,他們是孩子,你們來殺我啊!!殺我啊!!”

段青恩閉了閉眼,蹲到了老人面前,慢慢扶起了他。

“馬校長。”

老人茫然的跟著起了身,被段青恩觸碰到的一瞬間,一直渾渾噩噩的思緒就好像是有人幫他撥開了迷霧,讓他清醒的面對著這個世界。

他睜開眼,看到了原本該是學校的地方一片殘磚斷瓦。

是啊,他已經死了。

鬼子進了城,見人就殺,進了他們學校,要殺他的學生。

他怎麽可以讓他們殺他的學生。

那些都是小娃娃,乖巧懂事,認真努力。

他努力攔著,他抱住一個鬼子的腿,拼了命的去攔著他。

之後,他的頭一疼,就沒有了知覺。

馬校長摸了摸自己的頭,好像在那裏摸到了一個空洞洞的大洞。

他轉過身,看向段青恩,“我死了。”

“是,您死了。”

“我帶您看看以後的學校吧?”

段青恩上前,輕輕拉住了他的手,帶著他走近了一個光圈。

那裏,露出了一個課堂來,老師站在上面將著題,下面的學生們穿著統一的校服,面色白凈,仰著臉看向黑板。

舒緩的下課鈴聲響起,站在講臺上的年輕老師回過身,一邊收拾自己的課本,一邊道:

“好,下課了,下節課體育老師生病了,換成我的課,記得別去操場啊,下節課我們講一下上次考的卷子,課代表一會上來把卷子發下去。”

一個學生喊了一聲:

“起立!”

整個教室的學生都猛地站了起來,稚嫩的聲音清脆整齊:

“老師再見――”

這些聲音仿佛都伴隨著無限的希望,落入到了他耳中,讓他覺得,孩子的聲音是這個世界上最好聽,最讓人安心的聲音。

無數的鮮花中,門緩緩打開,老人站在門前,一邊走進去,一邊望著那些孩子們,露出了一個慈愛的笑。

即使這些孩子不是他的學生,他也願意愛護他們,保護他們。

他滿足的笑著回應他們:

“好孩子。”

“再見,你們也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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