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書菱敲了敲門，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裏面的人有動靜，她轉了轉門把，發現原來房門沒鎖，於是就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裏拉著厚厚的窗簾，光線十分昏暗，俞書菱的眼睛一時間不能適應，只感覺眼前漆黑一片，她停住腳步，正準備去摸索墻上的開關，忽然聽見沈潔心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

“不要開燈！”

俞書菱聞言，停下了動作。

此時，她的眼睛也已經漸漸適應了黑暗，能隱約辨別出沈潔心所在的位置，她發現，沈潔心正倚坐在床頭，應該是在抽煙，黑暗中有閃爍著的一點火光。

俞書菱慢慢地朝著沈潔心走了過去，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半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沈潔心的手很涼，握著她的感覺就像是握著一塊冰，見此情形，俞書菱握著沈潔心的手緊了緊。

片刻之後，她柔聲道：

“契媽。”

她說：“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好傷心，不過，雖然契爺他人已經不在了，但你還有我同寧景豪，還有阿聰……”

說著說著，俞書菱的眼中也忍不住湧出了淚水，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哭腔：

“我們已經沒有契爺了，不能再沒有你！”

房間裏一時間靜了下來，只能聽見俞書菱在低低的嗚咽。

過了好久，沈潔心才淡淡地開口了：

“菱女，你真是好乖。”

她說：“當初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就好鐘意，好想有一個同你一樣可愛的乖女，可惜，我生豪仔的時候是難產，以後都不會再有BB了。”

沈潔心擡起手摸了摸俞書菱的臉，然後繼續說：“後來，你媽咪就把你上契給我，說她的乖女同我一人一半。”

說到這裏，沈潔心的聲音越發沙啞了，她嘆息著說：“那個傻女，從細就是這樣，對人永遠都是那麽好，尤其是對我，什麽都可以同我分。”

俞書菱說：“那契媽你也一直很惜我啊，當我是自己親生的女兒一樣，待我就同寧景豪一樣好。”

沈潔心笑了笑，說：“怎麽可能不惜你？我們菱女從細就那麽懂事、孝順，人長得靚，嘴又甜，比契媽生的那兩個衰仔不知強多少倍。”

俞書菱也笑了，她說：“那當然，女兒是媽咪的貼心小棉襖嘛。”

沈潔心摁滅了手裏的煙，她咳嗽了一聲，又說：“契媽是不是從來沒有同你講過，我同你媽咪以前的事？”

見沈潔心似乎有話要講，俞書菱也配合地“嗯”了一聲。

之後，沈潔心像是陷進了自己的回憶裏，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懷念：“我同你媽咪阿潤是從細一起長大的，小的時候，我們家裏都很窮，住的是板間房，阿潤比我小兩歲，大家是鄰居，一直都很投契，一個缽仔糕可以兩個人分。”

她說：“我們兩個人都長得很漂亮，從細就有很多男仔追，你外公死得早，你外婆一個人帶大阿潤非常辛苦，所以阿潤一直都很乖的，書念得好，也從來不交男朋友，更加很少出去玩。”

“可我不一樣，我不喜歡念書，那個時候年紀細，什麽都不懂，又不鐘意待在家裏每天聽阿爸阿媽為了一塊幾毛爭吵不休，所以經常出去玩，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了聰仔的老爸阿旭。”沈潔心說，“他那個時候好帥的，打交夠狠、車開得又好，細路女都會鐘意，我很快就同他一起了。”

“一開始的時候，也真的好開心，我長那麽大，除了阿潤，阿旭是對我最好的人，而且，女孩子都是這樣的，一談起戀愛來，就什麽都不管了，滿心都只掛念著自己的男人。”沈潔心的聲音有些低落，似乎是感嘆自己曾經的年幼無知。

“阿旭以前好花心的，每天都有很多女人圍著他，就像聰仔現在這樣，但是，同我一起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出去媾女，不知有多少女人嫉妒我嫉妒得眼睛都紅了，”她說，“我都覺得，自己好幸福。”

俞書菱很想問“那你後來怎麽同契爺一起”，但她想了想，還是忍住了，耐心聽沈潔心繼續說下去。

“很快，我發現自己有了聰仔，然後就同阿旭結婚了，那個時候，真的以為，可以一生一世的。”沈潔心略帶苦澀地說。

“但是，有了孩子之後，很多事情都同以前不一樣了，每天柴米油鹽，自然就多了很多矛盾，我也漸漸地發現，原來阿旭的身上也有很多缺點，譬如沖動、火爆，一言不合就能同人開拖，整天打交劈友、惹是生非，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她說，“我開始後悔，後悔自己那麽輕易就嫁給了她，還好，那個時候你媽咪會經常來看我，陪我說話，幫我照顧聰仔，我才覺得日子好過了一點。”

沈潔心說：“有些事情，可能是命中註定的。”

“阿旭那個時候，就是跟九哥的，負責在九哥的其中一間夜總會做看場，”她說，“有一次，他三天都沒有回過家，我就去夜總會找他，卻看到他跟一個舞小姐摟在一起，樣子很親密，我忍不住當場就跟他吵了起來。”

“我們當時的動靜很大，九哥那天也正好在那請一個從臺灣過來的大老板喝酒，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沈潔心頓了頓，又說：“那天，九哥讓人先帶著那個舞小姐走了，然後又讓阿旭同我去辦公室等他，之後，他過來訓了阿旭幾句，讓他處理好自己的私事，不要影響公司的生意，又說，老婆才剛給他生了兒子，應該要對自己老婆好一點。”

說到這裏的時候，沈潔心顯得即尷尬又帶著一絲甜蜜，她說：“後來，九哥告訴我，那個時候，他已經對我一見鐘情了。”

“阿旭的火爆脾氣，終於還是惹出事來了，”沈潔心說，“有一次，他跟幾個朋友在大排檔宵夜的時候，同鄰桌的幾個男人吵了幾句，最後還動起手來，其中一個，被他砍斷了一只手。”

沈潔心閉了閉眼睛，聲音有些顫抖：“沒想到，那人竟然有個很有勢力的親哥哥，他哥放出話來，要讓阿旭收皮，那陣子，他跑到元朗躲了起來，不敢蒲頭，我則帶著聰仔搬回了娘家。”

她說：“那個時候，幾個兄弟姐妹都長大了，我娘家的條件好了不少，又申請到了公屋，平時阿旭也經常會給我老爸老媽錢，孝敬他們，所以雖然有點擠，但我爸媽也沒說什麽，就讓我住下了。”

“出事的那天，是那一年的冬至，”沈潔心忽然捂著臉，哭了出來，“那一天，我家姐同細佬都回來了，原本準備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吃頓飯，我阿哥那個時候才剛剛結婚，家嫂是個很賢惠的女人，對爸媽都很孝順……”

“都怪我！都是我不要，不該帶著聰仔回去，結果連累了家裏人，被人冚家鏟——”沈潔心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了。

她哭著說：“那天快吃晚飯的時候，聰仔忽然鬧起了別扭，一定要去買缽仔糕，我怎麽哄他都沒用，最後只能帶他去了，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完了。”

“家裏被人鎖鐵閘、淋了汽油放火，我想沖進去，可是被鄰居死死地拉住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阿爸、哥哥、家姐……死了，都被活生生地燒死了！”

沈潔心捂住了耳朵：“他們當時那絕望的慘叫聲，我現在好像還能聽到。”

俞書菱抱住了她，連聲安慰道：“沒事的，都過去了，過去了！”

沈潔心抓著她的肩膀，放聲大哭。許久，她才慢慢平靜了下來，繼續說：“聰仔他一直都怪我，怪我跟阿旭分開，但是你講，事情變成了那個樣子，我怎麽還能繼續跟他一起？”

沈潔心說：“最後，是九哥出面幫我們解決了這件事，那個王八蛋應承不會再找阿旭的麻煩，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你媽咪認識了你爹地，之後，辦完家人的喪事，我就跟阿旭離婚了。”

俞書菱輕聲問：“那，契媽你後來就同契爺一起了？”

沈潔心點了點頭，說：“九哥還因為這件事，背上了一個莫須有的‘勾義嫂’罪名，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怪過我，也不介意我給別的男人生過孩子，一直都對我如珠似寶。”

俞書菱說：“契爺以前經常講，可以娶到你，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福氣，他真的好惜你。”

沈潔心說：“能夠遇上九哥，嫁給他做老婆，才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她說：“說起來，也是因為我，你媽咪同爹地才會相識，最後害得你媽咪那麽年輕就死了，都是我不要。”

俞書菱說：“這些都是註定的，不能怪你，而且，我知，媽咪從來都沒有後悔跟爹地在一起，要不然，也不會為了救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沈潔心嘆了一口氣，摸了摸俞書菱的頭，誇道：

“乖女。”

俞書菱問：“契媽，後來呢？又發生什麽事了，阿聰的老爸為什麽會死？”

沈潔心頓了頓，才繼續說：“我同阿旭離婚之後，他一直都過得很不開心，之後，我跟了九哥，他更是整個人都崩潰了，我懷豪仔懷到七個月的時候，有一天，阿旭來找我，我們大吵了一架，我動了胎氣早產，以後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她說：“阿旭本來就為我阿爸他們的死很內疚，再加上豪仔的事，他下定決心，要我做點事，幾個月之後，就一個人偷偷地去埋伏那個燒死我全家的畜生。”

沈潔心抱了抱自己的肩膀，說：“那天我收到消息之後，立刻趕過去想阻止他，但已經太遲了，那個人死了，阿旭也被他的手下砍得血肉模糊。”

她說：“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下著好大的雨，好像永遠都不會再停了，我抱著阿旭，親眼看著他在我的懷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當時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我真的好鐘意你’。”

俞書菱輕輕地拍著沈潔心的肩膀，無聲地安慰著她。

沈潔心說：“我那個時候，真的好難過，難過得恨不得馬上就死掉！那種滋味，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嘗第二次了，可是……”

她的眼淚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現在，九哥也死了。”

沈潔心的哭聲漸漸地大了起來，她說：“菱女，契媽真的好傷心，我撐不下去的，真的撐不下去……”

俞書菱抱緊了她，哽咽著說：“契媽，你一定要撐下去啊，就算是為了我同寧景豪，我們不能沒有你的！”

俞書菱輕輕地帶上了房門，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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