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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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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圖罕進廂房,公主殿下攏著大鬥篷坐椅子上,手裏還拿著個湯婆子,腳邊窩著一只毛茸茸的大肥貓,看著就暖和得過了頭。

蒙圖罕下意識看了一眼門口,以為外頭下了大雪。

郁王冷冷地“嗯哼”了一聲。

蒙圖罕正身,合手朝他們行禮:“見過殿下,將……王爺,我此番來能解你們的燃眉之急。”

“坐。”不歸示意他坐,手放在桌子上,屈指敲了一下。

蒙圖罕對上她的眼睛,想起少年時從外域逃亡出來時,沙漠上冰冷俯瞰著獵物的狼。

她平靜地看著他:“說。”

蒙圖罕輕吸一口氣,將自己六年前在外域遭受的經歷說出來。恰時他的父王去世,同出翎部的小叔篡位,年少的少主在舊部的掩護下才拼死逃出了沙漠,潛進了富饒中原蟄伏。他始終在找機會請求中原之帝支援,而今時機終於到了。

蒙圖罕自然不會說得這樣弱,他來中原這些年,學會了中原人那一套舌燦蓮花的詭辯術,生生將請求中原出兵說成了“我去趕走偽王拯救中原於水火”。

說完,眼前的公主殿下仍然神色平靜,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蒙圖罕提醒她:“殿下,邊關緊急。”

她終於擡起了手,朝郁王行了一個手勢:“國境圖。”

身後的郁王心領神會,取出繪在羊皮上的地圖鋪在桌子上,指尖毫不客氣地劃了一條線:“出兵可以,只要這片區域納入楚境。”

蒙圖罕瞳孔一縮:“王爺,你……”

郁王和公主都平靜地看著他,眼睛裏湧動著旁人觸及不到的風暴。

森冷的威壓沈寂裏,蒙圖罕頂著壓力頑強地討價還價。郁王對西北爛熟於心,公主洞察人心,這三人言語交鋒往來,從午間一直談判到日暮,最後才把國境線劃下,自燕背坡再往外域邊塞推進三十裏。

蒙圖罕肉痛不已,咬牙道:“那麽,至少威親王當年制定的邊疆通商線要重新開設。”

“除非十二部重新臣服。”不歸開口,“我等助你重回王座,你帶頭臣服。盟約一生效,但凡十二部有一兵犯國境線者,鐵騎必誅。”

蒙圖罕額頭青筋突突:“好。”

不歸去取一卷空白的綾錦來,親自提筆擬下了條約。郁王和蒙圖罕歃血為盟,綾錦與外域信物、郁王令一同放置。

簽完那盟約,蒙圖罕越琢磨越不甘心,伸出一根手指討價道:“我有一個小條件。”

不歸忽然笑了:“先生只管說。”

蒙圖罕剛要說,她又比個手勢輕飄飄地截斷:“除了劉家采靈。她已娉給了楚家阿箬,且先生之前和楚箬對決輸了,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就不要反悔了。”

蒙圖罕臉上是心思被看穿的尷尬和郁卒,他還要說話,不歸輕敲桌子再截:“楚箬更不行,莫說孤,康王也不可能答允。先生來日想與中原結秦晉之好可以,但奪人所愛不必再想。除此之外,先生還有什麽其他的小條件?”

蒙圖罕楞住了,他驚疑不定地看著不歸,而後無比郁悶道:“我沒有其他想要的,竟不知殿下連一個女人都不肯答應。”

不歸神情自若:“先生是梟雄,江山半壁與女子一名,心中取舍自然有道。”

蒙圖罕被噎得發不出一詞。

談判完,蒙圖罕離開了屋子。

楚思遠看著不歸,心中五味俱雜:“邊關的事,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不歸去倒茶,遞給他一杯:“不一定會發生的事,說出來反倒麻煩。”

他按住她的手,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我不是梟雄。”

不歸騰出手去喝茶,眼皮也不擡:“你也沒有這心氣啊。”

他看她:“我只要美人。”

不歸呼出一口氣吹了吹不燙的茶,低著頭平靜道:“還有疆場。”

楚思遠在一邊沈默,目光逡巡在她身上。

不一樣。

從前的殿下,不自覺的小動作很多。比如彈指,一般都是在琢磨主意;撫左眉,那是有些動氣了;合指,那是鄭重當中又夾著些失措;瞇眼最為覆雜……不過大多數是因為看不清了。

她還喜歡撫手邊的一切東西,手指不會停。尤其是眼神,從前雖有威重森冷的時刻,眼神卻還是靈動的。他一看她,就能知道這雙異瞳裏裝著什麽情緒。

這世上他最了解她。因為經年累月的註視,她的每一個小動作,小眼神,他都了然於心。

如今不一樣了。

她從頭到腳都透露著一股奇異的負重感覺。即便在他懷裏時也經常處於長時間的靜止,好像被什麽看不見之物壓著。從前偶爾有狀態沈重的時候,那是沈浸在了前世裏。而今仿佛是被身世、上代恩怨、混亂時局,甚至……與他的情緣,被這些今世真相壓得喘不出氣。

不灰暗也不消沈,依舊是什麽都有備而來迎刃而解的模樣。然而抱住她時,這人好像沒有了骨頭和力氣。

楚思遠焐她額頭,說:“你與從前不一樣了,阿姐。”

不歸楞了片刻,臉上漠然的面具出現裂痕,指尖不自主地揪了鬥篷的毛:“怎麽突然說這個?”

而今叫阿姐,真是……古怪地羞恥。

楚思遠不覺,撫著她的青絲說:“我們在廣梧裏的前三年,你那時的模樣,與現在判若兩人。”

不歸頓了一會,往左邊歪頭看他,因著只剩右眼視物。她如今一只眼看不見,不再瞇眼了,便這樣直白不避地看著他。

她專註地凝視了他一會,說:“你便不是了麽?”

“前世我並沒有將太多目光投到你身上。”

都投到另一個手足身上了。

不歸輕微地瞇了眼:“你赴邊境將近三年,歸來時救我脫困公主府,於我的感覺更判若雲泥。我將你視為郁王,難以與宮中的少年思遠掛鉤。而今生我親眼看著你成長。”她又去撫他眉眼,這人去了西北大半年便載譽歸來,以致奪位之戰連帶著比上一世提前了兩年。

“明明註視了許多日夜,我如今看你,卻依然會茫然——”

“——魚兒他是怎麽長成如今模樣的?”

楚思遠瞬間明白。前世對她,他是從弟弟的印象驟然改變成一個男人,而今生不一樣,她起初就拿他當弟弟來疼,從來沒往動心上想。

誰知這軌跡成了如今的生死神魂捆綁。

不歸撫他鬢角:“我的將軍,你不用想什麽昨日,往前看就夠了。”

日暮西山,不歸去磨墨,楚思遠謄寫了一遍盟約,又將與蒙圖罕結盟的事件詳略寫下。不歸在一邊看他提筆,垂眼看著他的措辭。從落筆到置筆,楚思遠所寫沒有一絲紕漏,她沒有挑到錯處。

楚思遠等著信紙幹,捉了她兩手在粗糙的掌心間輕揉。

小雨在窗臺上甩尾巴,一聽半空有振翅聲,耳朵便一動,脖子上的鈴鐺不時響起。

信紙一幹,他們便一起去隔壁羅沁那裏,聯同公主令,不歸都交給了她。

“帶著這些物件回思鴻那裏,叔公見了自然會明白。”

羅沁楞在那裏:“您要趕我走?”

不歸打了個手勢:“回,聽清了麽?是回。”

羅沁低頭看手上的東西,眼睛慢慢模糊了。

不歸摸了一把她腰上的青石佩:“叔公和思鴻恐怕正在打點赴西北的糧草兵馬,你今夜就與蒙圖罕過去,跟他們說清諸事,請他們稍安。西北在陳家禦下尚且無虞,至少等到天禦帶軍情回來,再整頓出兵。”

“殿下怎麽確定他們會和你結盟?”

“世人有太多受制的牽絆。”她說,“大將軍牽掛宮中的柔妃,陳涵希望天涯脫離天禦的天字,我這裏交叉了許多線,匯聚成了一張密實的網。誰都有懸於一線的羈絆,我們休戚相關,也許信仰不同,目標卻是一樣的。”

都為所愛,為一世清平樂。

楚思遠聽著她的話,眼睛片刻都離不開。

她和她高高在上的生父不一樣。這個人不把他人看做棋子,她總是竭力想成全所有人。

於小魚愛她不自知的好。

門外傳來洪亮的報告聲:“將軍!!城門前來了人!請問是否開城門?”

不歸脊背瞬間繃直,回頭時就見楚思遠已經豁然站了起來,大踏步去開門:“來人報的什麽名諱?”

“三公子楚思坤!”

不歸呆住了。

鈴鐺聲忽而自窗臺響起,肥胖的花貓小雨叼著一只白鴿跳進來,三兩步輕盈地落到桌子上,所到之處灑了一路的血點。花貓把腹部一片紅的白鴿小心地放到桌面上,聳著粉鼻子嗅了嗅它,聲聲啼叫。

羅沁小心檢查微微抽搐的白鴿,低聲道:“暗器劃過腹,這恐怕是遇襲後竭力飛回來的。”

不歸抖著手撫上白鴿,從它紅色的爪上取下信箋。

小雨垂下長尾巴趴在白鴿旁邊,拿肉墊輕輕地碰了一下白鴿。

白鴿發出了咕嚕的一聲,翅膀微張,爪子還未再踩肥貓一腳,它便不動了。

小雨的鈴鐺聲也不響了。

天涯按著左肋,艱難地靠在樹幹上。他等著這一場長夜結束,等旭日從白湧山上升起。失血過多的人渴望溫暖,無論是觸不可及的太陽,還是曾經近在咫尺的掌心。

左手撐在地上,他摸到越來越粘稠的泥土。後腦勺靠在樹幹上,眼前好像越來越昏暗,眼皮也越來越沈重。可是漸暗裏,眼前卻浮現了那個熟悉的背影,輕淺的微光鋪成濃重的烈日。

一聲吾君,冷鐵甲,熱濁淚。

——將軍啊。

日出,馬蹄聲漸重漸近,楚思遠目力好,遠遠鎖定了樹冠間的人影。

他策馬趕過去,幾乎是從馬背上跳下來的。他沖過去,天涯的眼睛還未闔上,萬丈日光照在他眼裏,激不起一絲波瀾。

兩世裏,角色的情緣是相對的。

前世圓滿的,緣也盡了,今生就沒有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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