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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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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冠霞帔,紅燭滴淚。

這是個不敢奢想的美夢。

皇室綱常,人倫怪談,權爭傾軋,有太多毒刺橫亙。

她有時候清醒得近乎冷情寡義,有時候卻又這樣天真。

楚思遠凝刻著她,幾乎想要把她揉碎在懷裏:“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不歸輕撫他後背,幾乎想要把兩世錯過的東西都在這時送給他。

門外傳來萍兒的敲門聲:“殿下,太醫來為您診治身體了,您能出來麽?還是讓太醫改日?”

不歸手勢一頓,附他耳邊:“來人了。”

“去看。”楚思遠松開她,“我要一個康健無疾的不歸。”

不歸撫過他耳廓,他起身要原路返回,不歸捏了他耳朵逮住人,拎著去開了門。

門口的萍兒瞪圓了眼,另一邊在勿語齋外的林向也楞了:“公、公子?”

不歸把楚思遠推過去,笑了一笑,走去了正殿。萍兒瞪了林向一眼,轉身跟上了。

到了正殿,太醫恭恭敬敬地行過禮,不歸落座椅上,露出皓腕,一方素布便搭上。

她看著那太醫微微凝緊的眉,輕聲問:“孤的毒,如何了?”

那太醫一抖,立即鎮靜了:“殿下疫毒還有殘餘,來日還需好好調養。”

不歸應了一聲:“還有呢?”

“殿下心疾……”太醫欲言又止,“有趨重之勢。”

“那便調藥。”不歸淡然,“三年前孤曾病發,虧得太醫院及時配出良藥,這幾年來頗有見效。如今,各位聖手應當也能配出相稱的解法。”

那太醫卻冒了冷汗,話說得有些磕絆:“謹遵……殿下旨。”

不歸頓了一下,等太醫診完,令萍兒和其他下人退下,沈聲笑了:“怎麽,孤是高估了各位聖手麽?”

太醫手一顫,藥箱翻到了地上,神色慌張:“殿下恕罪——”

不歸按住左眼追問:“調不出?”

太醫伏在地上發抖:“卑職等不敢攬功……舊年的解方,不是、不是太醫院解出的。”

不歸安靜了半晌,面無表情地起身來到太醫面前,輕聲問:“您直說無妨,孤這條性命,還能吊多久?”

太醫叩地不敢言。

養正殿中,宗帝強撐了一早,而今在龍榻上不省人事。

禦前瞞得嚴實,一旁數位常年照料皇帝起居的太醫診治著,賈元同樣貼身伺候。這大總管站在一邊守住,滿殿的人就不敢亂。

宗帝面無血色,冷汗浸濕了幾次帕子,神色是毫無遮掩的痛苦。

旁人餵不進藥,賈元親自去照料,換了聲線輕喚道:“公子,飲湯了。”

宗帝動了動,迷糊著松了牙關。

一勺藥囫圇入喉,溢出的是一句“月兒”。

賈元穩穩地將一碗藥餵了下去,端著空碗起來時緩聲道:“陛下今日,下了朝便在龍案前,除了料理朝政之外,什麽也沒有發生。”

龍榻下匍匐的人淌著汗道是。

宗帝忽然咳起來,翻到榻邊朝下嘔出了血。

賈元扶住他,太醫連忙湧上來查看,賈元揮退他們,托著宗帝後背順著。

“你沖我來。”宗帝夢囈一般落著淚,“你不能這樣狠心……”

賈元斥退了寢殿裏的人,按著掙紮的宗帝疊聲:“陛下!月公主已走了,她已走了!”

宗帝從未這樣失態過。他在唯剩忠奴的冷殿裏又哭又笑,掃落了病榻上的枕與零碎的緊急備用藥瓶,在滿地的狼藉裏沙啞地嘶鳴:“走了!這樣狠心,這樣恨!不歸了、不歸了!”

這病得糊塗了的帝王咳著,血和淚都在賈元的掌心裏。

她在廣梧正殿裏默坐了一時,指尖摩挲著悄無聲息間流失的溫度,枯坐了一會,殿外傳來腳步聲。

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掃了掃衣袂,轉身時又是從容不迫。

“小姐。”薛茹一早從萬隆趕來,見了她才放下心來。

不歸上前:“不歸莽撞,又叫茹姨掛念了。來時一路可乏倦?”

“不乏。”茹姨上上下下看著她,握著她薄細的手追問:“我瞧太醫剛走,您身體如何了?”

“無事。”她輕笑,“與舊前差不了多少。”

茹姨松了眉眼:“當真?那舊藥還能用麽?”

“自然。來,您坐,我正好有事要與您商討。”不歸拉她坐下,移開了她的註意點,“當初撥走了萬隆不少物資,城中如今稅賬可好?”

“小姐放心,諸事都蒸蒸日上,撥走的不足為慮。”

不歸點頭:“那便好。對了,我記得萬隆也有官匠,造物也是大有名氣的。”

茹姨問:“小姐是想要造什麽東西?”

“一件衣服與一支箭。”不歸說了幾番仔細,茹姨聽著凝起了眉。

她有些痛心:“真要到此地步?”

不歸垂了眼,笑意淡了:“我只賭一回,不必用上最好。”

茹姨合著她的手,想說什麽,不歸反握她的手:“此事來日要臟了您的手,但我無人可托了。”

“我的手早就是一片臟汙。”茹姨搖了搖頭,“我只是希望,小姐不要勉強自己。”

“我會判斷。”不歸看自己的指尖,“也算成全他想與我不休不死的心願。”

茹姨眉間一動,不歸又拉住了她:“您來得巧,不如幫我料理朝服,我想到前朝去。”

茹姨搖搖頭:“你先前奔赴甘城,剛回來一宿,怎麽不先休息?”

“我休息足了,再耽擱便懈怠了。阿沁在後宮獨木難支,前朝還有數種事端,我想親自去看一看。”不歸起身,“您剛到,先歇一會,幫阿沁一幫,至於我方才所說的物件,越快越好,切以隱蔽為先。”

茹姨應是,又問:“如今前朝有變,小姐不用去陛下那兒說個分明麽?”

“舅父不見我,但我不想再耗。”不歸輕聲,“他希望我入朝,不會有二話的。”

她的步伐比平日要快上一些,茹姨見她神色匆忙,便先隨她到觀語齋。她看過緊挨的勿語齋一眼,進門後輕聲道:“小姐對公子,手足之情甚重。”

不歸沒有說破,模糊道:“到底是養在身邊長大的,我自然牽掛他的安危。再者同在廣梧,我們便是休戚相關的一體,一損俱損——”

不歸停住,笑了笑。

茹姨為她系上腰帶,眼中有了疼惜神色:“萬事莫過度殫精竭慮,公子如今也不同,往後他該周全己身。小姐多顧自己,一陣子不見,這身子骨怎麽越發薄了。”

“知道了。”不歸順從應著,束起了發盤好,取了令系上便出門。

卻見楚思遠騎服束袖,正在門口等她。

他向她伸手,不歸輕拍了他掌心:“欲去何處?”

“到守城那裏。”楚思遠看她一身朝服,無奈地垂下了手,“你怎麽不能閑著呢?身體怎能吃得消?”

“太醫診斷過了,沒有大礙。來日有的是閑。”不歸走他前頭,“走吧小郁王,你該有得忙了。”

待出了廣梧,楚思遠握了她的手包在掌心裏,繭子磨得她的手微癢。他看了後頭,沒看見茹姨才挑了眉輕聲:“郁王不小了,該是娶親的時候了。”

不歸想展笑給他,揚不起便故作嚴肅:“娶親耗費,郁王家底攢夠了嗎?”

楚思遠自如:“比不過富可敵國的殿下,家底拿不出手。殿下不如看看眼前這人,可否以身相許抵一抵?”

不歸揩了他手背:“這人成色一般啊。”

“比不過金玉在外的秀兒,卻也是實打實的大好兒郎。殿下還未見真章,怎知我不值你一座城?”

不歸叫他的厚顏惹笑了:“這臉皮倒是上等的物件。”

“自然是磨煉得處處可稱一句好。”楚思遠道,“不然怎麽配上金縷白衣,振袂翻飛的國色呢?”

不歸離他遠了點:“誇你自己,別捧我,聽著叫人起雞皮疙瘩。”

楚思遠笑開:“殿下臉皮怎麽這樣薄。”

“是魚兒太厚。”

“魚兒看上的人,是大楚最好的女子,當配最好的大楚兒郎。”他把她攬回來,輕聲:“不才在下,非王非貴,敢以一介好兒郎自稱。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莫說國色,天仙也使得,也不夠。”

兩人相伴來到宮門外,不歸才抽出了手:“好兒郎,去吧。”

楚思遠送她上馬車:“好兒郎送你。”

不歸拍拍他的手:“莫耽擱,夕陽時見。”

楚思遠撫過她指尖,笑了:“歸家見。”

他騎上馬,她放下簾,二人遂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她在馬車裏看自己的指尖,半晌捂住眼睛模糊地笑起來。

等到了官署,她下車時又是往日的從容與威嚴。一路遇到各職官員,多是驚異視線。

但這一路,到底是暢通無阻。

不歸來到佐政處門口,沒等多久便進了門。

屋中劉宰相、馮禦史都在,見了她神情各自精彩。

不歸維持表面功夫道過問候,毫不客氣地上前挑了位子坐下,聽他們繼續商討。但馮禦史沒說太久便離開了。

馮家人一走,不歸便不見外,仔細問起不在的日子裏朝中的變動。劉宰相因著采仲效忠於她,也沒有隱瞞藏私,一一細說起來。

待談完公事,劉宰相起身向不歸合手:“微臣多謝殿下搭救犬子。”

“宰相言重。”不歸反行禮,“公子清白,沒有理由受困折損。倒是累了宰相卸職,平白叫世家磋磨。”

劉宰相搖頭稱不敢。半年閑賦,再回鳳閣,這原本風度儒雅的中年人神色枯了不少,受的世故人情必然不少。

他看了不歸一眼,欲言又止。

不歸急於辦事,見一代宰相吞吞吐吐的樣子有些不解:“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劉宰相嘆了氣:“犬子犯錯,微臣萬分感激殿下不僅出手搭救,還重用這庸材。殿下挽我劉氏,闔家上下都該感恩戴德,只是小女……”

不歸挑了眉,心情忽然有些覆雜。

當初阿箬與采靈一事,恐怕是給劉宰相造成了打擊。她又在明暗裏兜著給她們撐腰,不怪為人之父要說兩句抱怨。

她轉瞬想好,起身行禮:“宰相愛女之心,孤理解。只是有些話,宰相或許不愛聽,不歸還是得說。”

劉宰相連忙站起來:“殿下直說,微臣萬萬不敢受此拜。”

不歸依舊合手:“大人請坐。”

劉宰相只好坐回去,不歸親自去沏茶,倒了一杯過去,等氣氛和緩一些才開口:“劉大人,楚家婦不宜做。”

劉宰相一震。

“您令采靈成楚箬侍讀,確實可以與當初的二皇子多親近。”不歸緩聲,“為家族榮貴,奉愛女入皇家,沒有不對。您的站位在此,與我也是一道,故此只要在我能力之內,必保劉家。”

“有此忠心則足矣。至於聯兩家姻,恕不歸直言,不適合。先論俗世姻緣,康王與采靈少年時皆不見有意,合之不適;後論貴胄之族,”她擡起眼,“大楚之內,楚氏最不宜結親。”

劉宰相僵住,一時不能言語。

“宮墻內沒有永恒的風光,君主掂量天平,今時榮,必以來日崩持衡。真正屹立不倒的不是血緣,而是立於國中的才學。功於社稷才是永恒之道,不貪登天,便沒有墜於深淵之日。聯姻是把雙刃劍,萬不得已才以此鉆研道攀上,劉氏一門所出皆是英才,不必被這陰影裏的細則套牢。”

不歸再沏一杯過去:“凡事沒有兩全。宰相以為,是以公子謀福於社稷延續門楣榮耀長久,還是以小姐入宮為後院人為好?”

劉宰相接過茶,還沒能接話,又聽她道:“大人或許以為,這二者統一更好。那麽請大人再想,二者兼得的有哪一家?”

劉宰相坐不住了,答案呼之欲出,還能有誰?

不歸輕描淡寫:“而今馮家最為得勢,不正是仗著前朝後宮如此?大人細想,馮家能容劉家成為下一個他們麽?劉公子所遭之構陷,您心中也清楚。”

話過無痕折轉,她輕聲:“孤攔采靈之姻,一是不希望劉家成為下一個為禍社稷、盛極必衰的馮家。二來——”

不歸斟酌著沒繼續說。這一對貴女的良緣終究過於挑戰權威,她擔心說得不合人心惹得老人家適得其反。終歸言盡於此,該挑的都已到了,不用再撥。

劉宰相沈吟了好一會,飲了茶合手:“殿下所說,臣明白了。多謝殿下青眼,微臣父子必跟隨殿下一派。”

不歸行回禮,又聽見他喟嘆:“臣確實曾存有攀親之心,無緣也罷。只是……為人父母,也希望她得一生安樂,享天倫與世俗溫情。如今……如今她卻要與縣主……這……”

這老父親的神色覆雜得無以覆加:“年少輕狂,自忖深情厚誼能長久。可待垂垂暮矣,膝下無小輩,誰來盡心照料她?”

不歸自幼無父母,此時聽楞了。

劉宰相拍了拍腿,一時情感充沛,長嘆了一句:“都怪自幼寵壞了她!如今竟也無可奈何!”

不歸忽然很羨慕起這一世的采靈來。

她得了俗世溫暖,叛了長輩擬定的一生軌跡追於所愛。自家長輩雖抗拒,卻也還是盡最大力氣去包容和照顧。

雖有世家大族的弊病,卻也不乏溫情。

不歸從前也覺得自己是這般得天獨厚的幸運人,可是果真如此麽?她到底是在依本心追求,還是被牽引著走那些來路既定的道?

不歸看著劉宰相嗟嘆悶飲茶,腦海中不覺盡力想描摹一個父親的形象,卻百般不得其解。

沒多久,劉宰相平覆下來:“臣失禮了,殿下勿怪罪。”

不歸搖頭,忽然問道:“宰相在朝日久,可曾結識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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