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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朱旗曳日(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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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面的天紅得像潑了豬血。

姚師望扒著習藝館的窗縫,鬼鬼祟祟朝外張望。看那天色,大概是哪個宮室又起了火。掖庭太大,火勢不會輕易蔓延。姚師望瞧清楚了,略微放心,癱坐在習文館值房的墻角。一列列的書架格櫃掩藏了他的身影。

宮城被破後,一夜之間,太後攜皇帝倉皇南逃,只剩下六神無主的宮人。亂兵流民再無顧忌,闖進宮裏搶掠放火。姚師望膽戰心驚地在藝文館值房藏了幾日,發現這些賊人只在庫房和皇帝太後的寢宮裏翻騰,對堆滿了古籍卷宗的藝文館毫無興趣,只草草放了把火,就再無人問津了。

姚師望賃的房子在坊間,恐怕三天兩頭也有流民光顧。他索性住在了藝文館,夜深人靜時溜進膳司摸些存糧來果腹。

在藝文館守了三月,除了亂軍就是流民,這座宮室的主人沒有要回來的跡象。

姚師望的希望徹底落空。他蓬頭垢面地坐在藝文館狼藉的地上,心如死灰,半點波動也沒有了。

不能等了,他得去成都府。寧肯冒著在路上被亂軍砍死的風險,他也得去。

姚師望深深吸口氣,振作精神。扒著門縫一瞧,館外沒人,姚師望躡手躡腳搬起胡凳,踩凳往櫃頂摸索著。

摸到了,他屏息把那個瑪瑙方盒取下來,抱在懷裏。

門外突然“哧啦哧啦”響。姚師望嚇了一跳,抱著瑪瑙盒,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沒敢再動,他側耳聆聽,辨認出來了,是掖庭那個腦子糊塗了的聾啞老宮人,正雷打不動地掃著館外的薄雪。

姚師望罵了一句,用袖子抹把冷汗,把瑪瑙盒往懷裏一揣,弓腰塌背溜出藝文館。

他運氣不錯。禁苑的這把火燒得氣勢雄壯,宮城內外游走的叛軍都去看熱鬧,說這把火燒得比前日那個好看。姚師望趁機自掖庭出了宮,沿著僻靜小道開始沒命地跑。

險些撞在殘破的坊墻上,姚師望才突然從激動中冷靜下來——他缺衣少食,不能一口氣跑去成都府。念頭一轉,姚師望沿著坊墻,東拐西繞,到了自己家。顧不上去看家裏是否遭人劫掠——若能到成都府,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哪還在乎那點家當?

姚師望鉆進竈間,米甕裏的米全被倒走了。從翻倒的蒸籠裏,僥幸拾到幾個發黴的胡餅。他揣在懷裏,打算再去尋幾件破衣裳,把身上的公服換下來。

“這裏門開著!”有人高叫著,將門踹開。

姚師望驚得胡餅落地,來不及躲閃,一群衣衫襤褸的賊人已經吆喝著闖進竈間,幾腳把米甕、面缸踢開,見徒勞無獲,便兇神惡煞地要上來抓姚師望的衣襟。“這襖子好!”

姚師望魂飛魄散。衣服被扒了是小事,懷裏的瑪瑙盒萬萬不能被搶!

“滾!滾!”姚師望哆嗦著吼了幾句,閉著眼睛撞進人群,低頭往外猛沖,不料腳下被躺倒的條幾一絆,重重撲在地上,賊人追上來拉扯他。“滾開!”姚師望瘋狗似的,胡亂撕咬,賊人倒被他鎮住了,都撒手走人,只有一個和姚師望扭打在一起。

“哐!”瑪瑙盒被扯了出來,滾到一邊。姚師望要去搶,被那賊人坐在肚子上,幾個大耳光扇得鼻血橫流。“殺了你!殺了你!”姚師望意識昏沈,滿嘴怨毒詛咒,忽覺胸口一重,“唔,”他悶哼一聲,竭力挪了下身體,那賊人仰面癱倒在地上。

“周兄。”姚師望不知自己是夢是醒,隔著眼前一片血霧,他驚魂不定地望著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周裏敦。

周裏敦嘴唇顫抖著,忙把手裏的短棍扔開。他上來要攙扶姚師望,“起來,起來。”

地上的賊人被周裏敦一記悶棍打蒙了,躺在地上哼哼。

姚師望如夢初醒,爬起身,抓起短棍沒頭沒腦就往那賊人臉上砸。周裏敦喝止不住,待姚師望氣喘籲籲地垂下手,那人腦袋上血肉模糊,已經斷氣了。

“此乃隴右叛軍,死不足惜。”姚師望見周裏敦一副難以置信地表情,強硬地說道。

這不是隴右叛軍,這是他坊間的鄰人,周裏敦認識的。他張著嘴,沒能出聲。自那一日睜眼醒來,發現京都淪陷時,所有的人都瘋了。周裏敦茫然地環視四周,外頭有人跑過的聲音令他回神。“去龍首原。”周裏敦的畏懼很快被歡欣壓了過去,他扯著姚師望往外走,“聽說陛下回鑾,留守的禁軍都去龍首原接駕了,我特地來尋你一起去的!這幾個月亂的很,我沒敢隨便走動,你可還平安?”

聽到皇帝回鑾這事,姚師望頓時雙眼大放異彩,他掙開周裏敦,飛快地將瑪瑙盒撿起來藏回懷裏。

“這是什麽寶貝?”周裏敦道。

“書。”姚師望道,“藝文館的幾本古籍。”怕周裏敦還要看,他將衣襟一合,喊著周裏敦往外奔去,“快走!”

龍首原上人潮湧動。疲憊的禁軍,倉皇的官員,麻木的百姓,頓時所有人都一改頹喪,臉上煥發著神采,奔至龍首原後,推擠著往禦道上翹首期盼。

皇帝的大駕鹵簿,在郭佶派遣的五千精兵護送下,抵達京都。滾動的人潮中,玉輅,華蓋,彩幡,依次而過。聞風而來的叛軍不自量力,意欲犯駕,沒等擺開陣型,便被滾滾的人潮碾了過去。

皇帝在玉輅中,看不清面目,在所有京都人的眼裏,他的氣魄從來沒有如此神武,身軀從來沒有如此英挺,面目從來沒有如此俊美過!

“陛下……”周裏敦癡癡地望著皇帝儀仗,熱淚盈眶,“姚兄,”他喃喃著,要轉身去跟姚師望抒發一下對皇帝的敬仰之情,卻見姚師望奮力擠過人群,往玉輅前挪動。“姚兄!”犯駕可是大罪,周裏敦驚愕之下,趕緊也跟著擠了過去。

姚師望還沒靠近玉輅,便被禁衛拿住了,他先是聲嘶力竭地喊陛下,無果,又喊固崇,竟真將固崇引了來,揪著發髻把姚師望那張血淚橫流的臉擡起來,固崇皺眉,認出了他。“姚師望?”

“中貴人,”姚師望激動地渾身發抖,將懷裏的瑪瑙盒取出來,他如奉仙物似地捧到固崇眼下,“亂賊闖宮那日,在下誓死保住傳國玉璽,中貴人請看!”

固崇將瑪瑙盒上機關一撳,白玉印璽上鐫五龍交紐,印缺一角,獨一無二,正是國璽。固崇珍而重之,將國璽接過,捧至玉輅前,揚聲道:“陛下,國璽失而覆得,京都止亂安民,天佑我朝!”

頓時群情激昂,歡聲震天。

皇帝返還京都這一日,因姚師望獻國璽這個插曲,禁軍與百姓大受鼓舞,又有三輔及京畿亂軍苦於朱邪誠義暴戾,棄了義旗,上下同心對抗朱邪誠義麾下番兵,竟然勢不可擋,不到半月,將番兵趕出京畿,朱邪誠義伏罪就誅,被亂刀砍死,橫屍於西市數日後,消失無蹤。

彌山大軍拔取靈武,橫掃朔方,攻伐河西時,晁延壽一面抗敵,一面留意各方動靜,聞得朱邪誠義兵敗而死,京都平定,晁延壽心頭的風向瞬時逆轉,拒守武威幾日之後,便半推半就地放了平盧軍進隴右,無聲無息地投誠了。

攻破隴右,比彌山自己想的還要快,幾乎算得上兵不血刃。他暗自慶幸,帶領姜紹、戴度等人進駐武威隴右軍治所,受了晁延壽降表。晁延壽投誠投得十分爽快,將隴右、河西兩地所有關防、布兵、簿冊悉數奉上,各州縣守將大多跟風投誠,有些拒不降敵,還沒等到戴申大軍回援,便被晁延壽帶領平盧軍攻破城池,或殺或撤,換了一批心腹之人。

隴右大軍自河東撤退,在途中聞得河西、隴右火速被占,戴申大為震怒,快馬加鞭趕至平涼,城頭卻已經改作平盧軍旗幟,守將也換了人,戴申命全軍強攻,數日攻城不下,他麾下三四萬的人馬,馬不能一日無草,人不能一日無米,無計可施,依徐采提議原路折返,趁溫泌勢弱,搶占河東各州縣,以作隴右軍駐地。

戴申自平涼退兵,消息傳至武威,彌山知道隴右無虞,這才徹底松口氣,解了鎧甲,回到衙署,命人大開慶功之筵席。

夜幕初降,隴右軍衙署裏燈火通明,鼓樂大作,百官齊聚一堂。彌山和隴右這些官員都不熟悉,也不愛聽他們那些阿諛奉承之詞,索性都交給晁延壽去敷衍,自己去了武威城頭查看城防。

時值冬末,春意將近,馬牙山上積雪皚皚,在夜裏泛著青白的色澤。

彌山負手上了城頭,見城垛邊已經有人先自己一步,來這裏躲清靜了。他有些詫異,隨即笑起來,“姜紹。”

那人回頭一看,果真是姜紹。自晉陽到朔方,到河西,再到隴右,彌山與姜紹兩個已經混得很熟,光聽腳步聲都知道是對方來了。姜紹一點也不驚訝,也對彌山付之一笑,兩個人脾氣相似,沒什麽可說的,並肩站在城頭上看夜雪。

“有酒?”彌山作為統帥,連破數城,正是心潮澎湃的時候,見城垛上靜靜放置了一甕酒,也不客氣,搶過來就喝。

姜紹猶豫了一下,沒有阻攔。

“這酒真好啊。”彌山感慨地說,飲了酒,渾身暖洋洋的,他靠在城垛上,望姜紹一眼,“別人都在慶功,你一個人喝什麽悶酒?”

姜紹平靜道:“大將軍你又為何形只影單?”

“那些人說話都是隴右口音,我聽不懂。”彌山心情甚佳,又酒意微醺,“我有點想我家娘子了,”他嘿嘿地笑,“她這兩天該臨盆了,也不知道生出來是男是女。你家是兒是女?”

“一子一女。”

“真好。”彌山輕嘆,又拿過酒甕。他是春風得意,話便多些,東拉西扯,姜紹卻沈默得近乎失禮,只是望著夜雪發呆。握慣了刀槍的手,掌心滾燙,他抓了一把城垛上的積雪,攥在手裏,感受著冰涼的雪融化成溫熱的水。

他直起腰,用雪水狠狠搓幾把臉,呼吸著清冷的空氣,他看著彌山,說:“開席了,回吧。”

兩人並肩走回衙署,剛一進門,一個鋥亮的腦袋閃了出來,是楊叔寶,“彌山,”他聞到彌山滿身酒氣,捂著鼻子往後躲了躲,然後道:“你別急著進去,我有要事要和你商議。”

姜紹止步,見楊叔寶欲言又止,他對二人拱了拱手,徑自往廳堂去了。

楊叔寶把彌山扯到院墻角落裏,遠遠傳來廳堂上的鼓樂聲,楊叔寶明知彌山此刻有了酒意,不是說話的時候,但他這幾日輾轉反側,心裏的不安再也按捺不住,他慌裏慌張道:“彌山,你這就去殺了晁延壽!”

彌山皺眉看他,酒意也退了大半,“楊寂,你這是什麽意思?”

“晁延壽降得太快,城破得太容易,我心裏覺得不對勁。”到底哪裏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楊寂冥思苦想了數日,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他總隱隱想起似乎在涼州見過清原公主一事,但又不願妄加揣測,只能含糊其辭,又異常嚴肅地說:“你還是殺了他,萬無一失。”

“不能殺他。”彌山雖然有些飄飄然,心裏還是很清醒的,他對楊寂道:“我恐怕戴申要折返河東,自他剛一從平涼退兵,我便也已經命全軍火速趕回河東增援,否則天泉勢弱,河東危殆。此刻我手下只有不到千數人,”楊寂聞得這樣的機密,不禁“啊”一聲,彌山壓低了聲音,“隴右初破,人心未定,有晁延壽坐鎮,可免得有將領反叛,若貿然殺了他,恐怕隴右又要大亂,我此刻人手不足,怕彈壓不住。”

彌山說的有理,楊寂沒法反駁,正躊躇間,忽見晁延壽從廳堂上大步走過來,拽著彌山胳膊就要往回走,“將軍,快快入席!”彌山被他一催,便順勢往廳堂上去了,楊寂跟著踏入酒席,席上正是人聲鼎沸,燈火煊赫,彌山被眾人按在主席,他才吃了不少酒,面上紅通通的,鎮定地等眾人依次上來敬酒。

晁延壽笑瞇瞇地看了一會,轉頭對姜紹隨口道:“都尉,我早已將戴申那個姓秦的妾氏捉拿,就在衙署中關押,都尉回京覆命時,可將她一起押解入京,交由殿下處置。”

姜紹應了一聲。

楊寂如遭雷擊,呆了片刻,驀地起身,剛走出一步,被戴度將胳膊拽住。“楊司馬,彌將軍平定隴右,你為頭等的功臣,該好好吃一杯酒,你去哪裏?”將楊寂按住,戴度作勢便要叫左右去關門,“不醉不歸,不許他走。”

楊寂打個寒噤,將下面一捂,一副坐立不安狀,“太守,在下尿急,容在下先去解手。”

戴度將他一端詳,見楊寂果真尿急的樣子,臉都憋紅了,遂哈哈一笑,甩袖任他去了。

楊寂屁股冒火似的奔出廳堂,裝作解手,在窗下悄然等了片刻,只聽見堂上觥籌交錯,沒別的動靜,他心跳略緩,在院子裏團團轉了幾圈,摸到衙署後堂,那看守的士兵都是平盧軍中人,認得楊寂,便放了他進去。

楊寂舉起燭臺,見秦住住坐在桌前,滿臉愁容,聽見門聲,她先是一驚,隨即有些疑惑地望著楊寂,待聽到外頭士兵叫“楊司馬”,她如同醍醐灌頂,登時明白過來,一雙眼睛冷冷地迸射出恨意。

楊寂被秦住住這一雙眸子怒瞪,竟然有些慚愧之意,將燭臺放下,他對秦住住躬身拱手,“娘子,某實乃不得已……”利用婦人,說起來真是面上無光,他滴酒未沾,這回臉上的紅卻是貨真價實。

秦住住瞪他半晌,眼睛先紅了,“戴郎現在在哪?”她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

“你跟我來。”楊寂沒工夫和她浪費唇舌,牽著秦住住到了門口,將那守衛的士兵呵斥開,然後推她一把,“此地危險,娘子快逃吧。”

待秦住住逃走,楊寂猶豫片刻,又溜著墻角到了衙署廳堂外,見門扇緊閉,窗縫微敞,他輕手輕腳貓到窗下,忽聽眾人一聲驚呼,面前窗紙霎時染血。窗縫裏正瞧見姜紹前一刻還笑臉盈盈,下一刻猝然拔刀,將身側全無防備的彌山斬殺。

彌山還睜著一雙被酒意氤氳的雙眼,倒在血泊之中。

姜紹渾身浴血,面無表情地將他踢開,一刀將滿是酒菜的桌子劈翻,鎮住了要四散驚逃的眾人。

“彌山未有溫使君號令,擅自調動人馬,有反叛之意!”姜紹目視眾人,冷冷道:“太守戴度,戴氏長子,德才兼備,守備靈武,居功至偉,可節制三鎮,有誰不服?”鴉雀無聲,晁延壽撫掌大讚,“姜都尉所說甚是!”上前便要拜見戴度。

戴度等這一刻,等了二十多年。起身要謙辭時,竟然激動地語無倫次,一手抓姜紹,一手攜晁延壽,支吾半晌,莫名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來,“楊寂怎麽還沒有回來?”他四處張望,要尋那條漏網之魚。

楊寂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趁著夜色,奪命狂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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