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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朱旗曳日(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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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澹澹,林葉疏疏,徐采趁夜在山路上摸爬滾打。怕韓約追兵找來,他專走崎嶇小徑,夜裏也不敢停,憑著感覺亂撞,有幾次險些跌下山去。兩日之後,終於耗盡力氣,徐采一屁股坐在道邊喘氣。

夜風很快吹幹了汗濕的後背。徐采雙手在旁邊的界石上摸索。

孝義。他默念著界石上刻的縣名。過了孝義,翻過呂梁山,橫跨陜西道,才能抵達河西地界。

精疲力竭,徐采一頭倒在草叢中,幕天席地,墮入夢鄉。

不過頃刻的功夫,道邊嘚嘚馬蹄聲響,徐采猛然驚醒,不及細想,慌忙滾入草深處隱蔽了身形。

那過路的人停下來,翻身下馬,瞧了瞧界石上的字,對後頭高呼道:“到孝義縣境。前方有山。”

相隔不遠處,另一名騎手接過來,沖後頭道:“到孝義縣境。前方有山。”沿途彼此聲浪傳遞,此起彼伏。

是斥候在探查地形。

徐采到涼州數年,總聽當地口音不順耳,此刻聽見斥候們帶著涼州口音的呼喚,頓時兩眼發熱,如聞仙樂——他誤打誤撞,竟然和隴右軍不期而遇。

“來人,救我……”徐采爬起來,跌跌撞撞奔到道上,用沙啞的嗓音低喊。

斥候們認出他來,救了徐采回去。剛被擡進營帳,徐采就陷入沈睡。這一覺,睡到翌日傍晚,他爬起來,得知戴申為了他,特地在孝義縣停了半日,徐采感激涕零,匆忙洗刷幹凈,一瘸一拐地去見戴申——腿傷早就好了,徒步翻過幾座山,他兩只腳都磨爛了。

“履光。”戴申占了孝義縣衙,聞聲從案後立起身。他偶遇徐采,比見到袁定方那些人要高興很多。知道徐采夜盲,他命人將燭臺全部移過來,照得廳堂上亮如白晝,徐采一張清瘦英俊的臉上,眼眸燦若星辰。

“在晉陽時,我真沒想到,還能活著見到使君。”徐采感慨,對於晉陽時那些狼狽的遭遇,就絕口不提了。

“坐下說話。”戴申指著椅子。

徐采兩腳生疼,的確站得費勁,他扶著椅背,卻沒坐,“已經為了我多耽誤了一日,還是立即啟程吧。”

戴申也不敢跟他客氣,遂命人傳令全軍,即刻出發。那孝義縣令日前得知消息,戴申進犯河東,忙遣人往晉陽去傳遞消息,誰知隴右騎兵一日千裏,信使還沒出城,大軍就到了城下,不費吹灰之力,將城攻克,孝義縣令連家帶口被盡數擒拿。那縣令又懵又怕,以為要小命不保,誰知次日便被松了綁,一時對戴申感恩戴德,奉上錢糧,恭送隴右軍出城。

“使君不擔心他通風報信給溫泌?”徐采手執轡頭,回首遙顧縣令一行。

“無妨。”戴申道,“讓他報信,我們腳程快,一樣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兩人一前一後,並肩而行,戴申將袁定方觸怒戴度,被困靈武一事簡單講給徐采,徐采一早便認準袁定方有勇無謀,粗疏暴躁,算是個草包,搞出這種事,並不意外,但他也沒在戴申面前落井下石,“袁將軍身經百戰,應該能很快脫困。”

不過……戴度怎麽莫名漲了本事,連袁定方都給拖住了?

徐采一時想不明白,也不想憑空猜度戴申和戴度是否已經兄弟鬩墻,便轉了話題,用鞭鞘在周遭蜿蜒起伏的山影上一指,說道:“河東與河西不同,山勢險峻,應謹防敵人四處設伏。前方介休是大縣,乃是汾州治所所在,使君可占據介休,在汾州重新整編隊伍,騎兵改步兵,多派斥候查探敵情。”

戴申道:“溫泌在晉陽有多少人?”

“約有五千。”天色暗下來,徐采看不清路,索性放開韁繩,任戰馬跟隨在隊伍中疾行,他將河東各處關隘與河流指給戴申看,“此戰深入敵方,宜速戰速決。朱邪誠義已經占據京畿與三輔,我軍背後也算有恃無恐,不必擔心夾擊,可一心進擊河東。使君剛才說容秋堂已經棄潼關,退居子午谷?“

“不錯。我已命朱邪誠義分兵把守潼關。”

徐采點頭,“潼關無憂。蒲津關,乃關西之要沖,河東之輻輳,使君可派一千人馬把守蒲津,以接應糧草。袁將軍東進途中要經過嵐、忻、代三州,三州都有重兵把守,使君可分兵一萬至代州搶奪雁門關,替袁將軍掃清前路。有各處關隘到手,自河東至朔方、河西,暢通無阻,也可提防敵軍趁虛而入,反攻涼州。”

“你同我講一講晉陽之圍。”

“是。”徐采回憶了一下。其實當時他被囚禁在興龍寺,並沒有親眼目睹晉陽之圍,但從看守的士兵口中也聽了個七七八八。晉陽易守難攻,溫泌以少對多,三月克敵,已經算神速。“此刻晉陽殘墻斷垣,已經無城可守。盧燧一死,河東各城守都以溫泌馬首是瞻。使君只需拿住溫泌,河東自破,河東一破,取範陽如囊中取物。“

徐采滔滔不絕說了許多,戴申並沒怎麽回應。他向來是這樣的性子,心裏轉了幾百幾千個念頭,從來不肯對人透露。徐采習慣了,也不覺得尷尬。

戴申沈默地一會,忽然好奇地道:“溫泌這個人怎麽樣?“相比這場仗的輸贏,他對溫泌的興趣倒更大一點。

徐采遲疑片刻。雖然有敵我之分,自己也曾被溫泌所俘,但他實在不能違心地罵溫泌是個大草包,“年少有為,性子略有些急躁易怒。“

說到這裏,徐采沒來由想起清原公主——要說急躁易怒,那一位也是不遑多讓,他笑一笑,說:“清原公主的脾氣……臣也見識到了。“他搖頭,一副不敢消受的模樣。

“她也在軍中?”戴申眉頭一挑,“她從小就是那副脾氣。“他淡淡地說。當初在宮裏,她有先帝寵愛,現在……今時不同往日了。記起涼州一面之緣,戴申無聲冷哼。”駕!”他忽然揚鞭,縱馬疾馳,把徐采遠遠丟在了身後。

自孝義到介休,隴右鐵騎如旋風過境,瞬息之間,已經到達晉陽。戴申跳下馬,手握烏鞭,打量著殘破的城墻,空寂的城樓。譙樓上,唯有深秋的餘暉靜靜照在鐘鼓之上。夕陽落處是一團海棠紅,在幽藍的天幕上洇開。

“是座空城。”連全城百姓都撤走了,想必裏頭連顆米粒也不剩了。

戴申不急著進城,回首遙望著晉陽城外山巒起伏。秋風瑟瑟,密林遮掩了疑兵的蹤跡。

“興龍寺就在蒙山中。”徐采道,“溫泌克盧燧前,曾在蒙山藏兵。“

“把蒙山圍起來。”戴申早在路上就打定了主意,沒給任何人喘息的機會,“今夜燒山。“

“清原公主還在溫泌身邊。”徐采以為戴申忘了這事,提醒他。

“哦?”戴申沒忘,但也沒怎麽把這事放在心上,“她若香消玉殞,我迎她牌位回去。“

徐采並不知道在他之後,吉貞也離開了晉陽。

韓約派人把晉陽都翻遍時,吉貞已經出了河東,混在流離失所的百姓之中,沿著坎坷蜀道到了成都府。

自皇帝與太後來此避禍,成都府便成了南都,劍南節度副使郭佶分布重兵,將南都把守得鐵桶似的。流民、行商、散兵,全部被擋在城門之外,倉皇無助,饑寒交迫,望著城內喃喃叫“陛下”與“太後”。

桃符這一程風塵仆仆,說話也比往粗聲大氣了,對城門將道:“清原公主駕到,還不開門?”那城門將不敢放行,飛奔至郭佶衙署報訊。郭佶正在與固崇吃酒——太後自受了驚嚇後,脾氣乖戾,不肯放固崇離開病榻一步,固崇趁她睡了,溜出宮來透氣,聽城門將來報訊,他很詫異地放下酒盞,攔住郭佶道:“你不認識殿下。我親自去迎接吧。”

走上城樓,固崇往人群中俯瞰。吉貞和桃符,連帶兩名侍衛,是很顯眼的。他瞇眼端詳她片刻,恰巧吉貞掀起面紗,仰首看過來。與固崇四目相對,她纖長的眉毛微微一揚——正是這個表情。

見到這個熟稔至極的表情,固崇也不禁笑了起來,頗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欣慰。在城樓上就對吉貞拱了拱手,“殿下,別來無恙?”

吉貞被守門將迎入城中。人群中有個流民,想趁機隨她溜進去,被那守門將眼尖發現,一腳將人踢開,引起眾人嘩然,隨即這片刻的喧囂便被關閉的城門擋在了外頭。

“殿下美貌猶勝昔日。”固崇恭維吉貞,離開了京都的禁宮,他不像往日那樣謹守禮節,好像突然擺脫了束縛,行動瀟灑自如了不少。“所幸陛下和太後也安然無恙,殿下不必憂心。只是苦了這些百姓。”他回首望向城外,悲天憫人地嘆氣。京城淪陷後,固崇畢竟眼角還是添了皺紋,看得出年紀了。

“駙馬可好?”固崇熱心地問。

“都好。”吉貞意味深長,“托你的福。”

“殿下……”固崇敏感地察覺到了吉貞的敵意,他笑起來,大度地瞥了吉貞一眼,“已經淪落到了這個地步——殿下就不要再把臣當成眼中刺了吧?”

吉貞一路奔波,早疲憊不堪,哪有那個心思和他虛與委蛇?她越走越快,把固崇丟在身後,到了離宮,還未去拜見太後,一個人影從殿內沖了出來,抱住她大聲叫道:“阿姐!”

是皇帝。吉貞聞聲眼睛便紅了。“冬郎。”她定睛一看,有些吃驚——也快一年不見了,皇帝不僅沒有長大,反而好像更小了一些,因為臉上不斷露出怯生生的、警覺的表情。

他才十三歲,正是生機盎然、朝氣蓬勃的時候,卻突然遭遇挫折,以致精神上受了打擊,從一國之君、天之驕子,變成了一個畏畏縮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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