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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沙雁爭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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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往蒙山賞景去了。”

程鳳今派人在邸舍盯著,一等有動靜,即刻來報。

“清原公主也同行?”徐采只關心這個。

“是,有公主,周裏敦,兩名侍衛,還是拜會盧公那四個人。”

徐采心裏一喜,就怕清原公主不和周裏敦同行,她待在邸舍,倒不好動手了。程鳳今也有種共謀大事的興奮,即刻召集團兵,命抄近路趕往興龍寺設伏。

“不需要這麽多人吧,”程鳳今其實還有些心裏沒底,“公主一介女流,周裏敦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兩名侍衛,其實有七八個人也綽綽有餘了。”

“公主身邊的侍衛不是普通人。”徐采常在軍中,不過在晉陽縣衙匆匆幾眼,就看出姜紹來頭不小,他不滿地睨程鳳今,“挾持公主,可是殺頭的大罪,你敢掉以輕心?我不敢。“

不敢?打公主歪主意的時候,我看你膽子比驢還大。程鳳今心裏嘀咕著,無奈上了徐采的賊船,這會也只能惟命是從了,於是遵照徐采吩咐,矮子裏拔高個,從這些流民地痞組成的團兵中選十餘名精壯之士,藏身於興龍寺廢棄的廂房裏,其餘散兵,在林草中靜候,只等周裏敦一行進入,便把守各道寺門,給對方來個甕中捉鱉。

布置妥當,待人馬全部出城之後,徐采才慢吞吞束起發巾。一會怕要拜見公主,是穿官服還是常服?他稍一思忖,拿一件綰色綢衫的常服,穿著輕便的軟靴,取一頂遮陽的席帽戴上,像個再尋常不過的游山玩水的文士,牽馬徐徐而行。

游到興龍寺,將將是和周裏敦約好的時候。周裏敦早到一會,耐不住性子,獨自立在山門前,像個等候情郎的女人,心情澎湃地待了片刻,無聊之時,見興龍寺門口斑駁的泥墻上,有幾行模糊字跡。

周裏敦一字一句,艱難地辨認著。

“盡卸絲鞭並席帽,全裝雨笠與煙簑。

國南秦疇壇方築,塞北燕然石未磨。“

本草書難壽炎帝,長繩擊不信……“

“本草書難壽炎帝,長繩擊不信羲和。“有人過了山門,拾階而上,郎朗吟誦出後半句,“回仙郎在人間世,萬一飄然袖劍過。”還有十來個臺階,他丟了充作手杖的樹枝,取下席帽,對周裏敦拱了拱手。

周裏敦強按激動的心情,默不作聲,打量著徐采。

去了隴右幾年,他的確是變化很大。仔細看,眉眼依舊是那樣的眉眼,可氣質已經迥然不同。在京都時,他是閑適雅致的,曲江宴時,年紀尚輕,像一株纖秀的玉樹。隴右幾年的風吹日曬,如玉樹蒙上了薄塵,失了纖秀,多了粗糲,一雙眼睛,被襯得更深邃有神,是成年男性的沈穩氣度,又蘊含銳氣。

一路走上來,他臉不紅,氣不喘,溫文爾雅地仰望著周裏敦。

他和自己同歲吧?周裏敦想,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臉皮——相比徐采,自己整天在宮裏,風吹不著,日曬不到,尚不見得比徐采細致,如今更是未老先衰,稍一動彈就氣喘籲籲。

慚愧呀慚愧。

鄭元義那種風度翩翩,顯得假和造作,周裏敦是嫉妒加鄙夷,而對徐采,就只餘欣羨和喜愛了。

“履光兄。”周裏敦上前一步,主動伸出手去。

“觀義兄。”徐采其實不記得,但光看那封信,也能琢磨出自己和周裏敦之間的淵源了。他像個久別重逢的故人,親切而熟稔地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兩人心照不宣,都只稱呼字,沒有喊出彼此的官職。

“履光的目力很好呀。”周裏敦指著泥墻上的詩文,“離這麽遠也能看清。”

“我目力其實很弱。”徐采很謙遜地解釋,“我曾經在此處避雨,親手寫下的這首詩。”

“原來如此!”周裏敦恍然大悟,悄然又在心中將這幾句詩咀嚼幾遍,再看徐采那副席帽軟靴的打扮,由衷地讚道:“恰如其人!是我愚笨了,天下還有何人能有君這般的心境和眼界?”

這話說得太言過其實了,徐采一心惦記著寺內的人,也沒和他爭辯,只說了句“觀義兄謬讚”,兩人攜手進入興龍寺。

興龍寺占地極廣,雖然被廢棄了,裏頭廂房儼然,青磚平整,連香爐都是完好無損的,繪彩鮮艷如昔,可見被廢棄之前,算是河東境內香火很旺的一方古剎,比起如今人跡罕至,便更顯得恍如隔世。

“履光兄知道這興龍寺的來歷?”周裏敦興致盎然。

徐采眸光稍一逡巡,不答反問道:“這裏行人少,路也不好找,觀義兄獨自來的?”

“還有同行幾名同僚,履光兄昨天都見過了。”周裏敦一想昨天自己在徐采面前,跟晉陽縣令鬧得雞飛狗跳的,頓時面紅耳赤。他伸著脖子左右張望,“他們可能繞到殿後去了。”

徐采從袖子裏掏出半個巴掌大的瓷罌,又解下腰間水囊,笑道:“我自帶了茶和水,茶是蒙山頂上茶,水是揚子江心水,觀義兄何不請你的幾位同僚一起?我為各位煮茶,順便解說興龍寺由來。”

“很好,很好。”周裏敦喜出望外,忙答應了,徐采來過一次,對興龍寺也算熟門熟路了,自去竈間燒火煮水。茶煮好了,卻想起忘帶器皿,只能隨便從灰堆裏扒拉出幾只粗瓷大碗,聽見外頭周裏敦和人說話,也顧不得惋惜,一手拎起茶鑊,一手抄木瓢,奔到外頭,見當頭一人,著蜀衫短靴,腰間懸刀,正是姜紹。

姜紹身側,幕籬下是一襲小翻領窄袖胡服,面紗隨微風輕輕飄動。

“這裏有一處廂房,”徐采收回目光,用抄木瓢的手指了指,“各位請移步廂房內。”

“今天天氣很好,在樹下煎茶,不是更風雅?”周裏敦很不識相地提議道。

徐采真想一瓢砸在周裏敦的榆木腦袋上。他笑一笑,指著葉片中露出的一點天光,“觀義兄不知道,這山裏氣候多變,我看不一會就要起風了,還是移步室內。”

“哦?”周裏敦信以為真,便對姜紹招招手,跟著徐采往廂房走。

“各位請坐。”榻上全是積灰,各人只能以蒲團席地而坐,徐采把茶鑊一放,取出火石,瓷罌,水囊等,琳瑯滿目地擺在眼前。

“履光兄,這興龍寺是什麽來歷?”周裏敦還心心念念聽故事。

“觀義兄稍安勿躁。”徐采點起一小簇火苗,用袖子扇了扇,待煙氣散盡,他起身望了望,說:“起風了。”順勢把門窗都合起,然後走回蒲團前,盤膝而坐,專註地望著跳動的火苗,他說:“興龍寺三字中的龍,原該是穹隆之隆。先帝朝時,領河東四軍的並非三鎮節度使郁羽林,而是太原節度使、檢校右散騎常侍,崔憑。”

周裏敦在記憶裏搜索這個名字,卻毫無印象,看一眼姜紹,見姜紹只是盯著茶鑊出神,似乎聽得專心致志。周裏敦道:“是崔家的人?”

“不錯。當時的河東河北一帶,以李、崔、盧、王、鄭五姓為尊。盧令公便是出自盧氏。”徐采道,“崔憑領河東邊軍,奉旨抵禦叛亂的契丹八部,大賀氏俟斤摩羅死於亂箭之下,崔憑一戰得勝,回師途中,大軍於興隆寺住過一夜,那夜雷雨大作,蒙山上濃雲滾滾,恰如一條黑色巨龍盤旋於寺頂,崔憑一時得意,隨口將興隆寺改為興龍寺,以應其天象。”

“崔憑後來……”既然他親口命名的興龍寺已經廢棄,想必崔憑的下場也並不好吧,周裏敦心想。

“不錯。多年之後,卻有朝臣奏稱崔憑改‘隆’為‘龍’,興龍寺,為龍興之地的隱喻,又稱崔憑在興龍寺那一夜,曾當眾蠱惑兵將,擁功自重,有謀反之意。先帝命三司徹查此事,不僅坐實崔憑謀反,連同當時與崔氏有姻親的盧氏也被牽連,河東河北官場震蕩,被賜死、流放、貶斥的大小官員不計其數。而出身契丹郁羽族的郁羽林,也因此獲益,得以接管河東四軍。陛下為安撫其餘三姓,才將盧燧遷出京都,擢為太原郡守。”

“這……”周裏敦欲言又止,這一樁不知是真是假的公案,竟然同時牽扯了郁羽林和盧燧兩人。

“這位娘子叫楊撒八?”徐采順著周裏敦的目光看了一眼隔著面紗沈默的人,“大賀摩羅被崔憑殺死之後,契丹八部分崩離析,一些部族的人流落雲中,與漢人雜居,改為楊姓,如若娘子原籍雲中,可能也曾聽聞過大賀摩羅和崔憑那一戰。”徐采不經意道:“聽說當時郁羽族依附於大賀氏,兩族交往甚密。”

“楊撒八”搖了搖頭,不知是否認自己原籍雲中,還是沒聽說過八部的往事。

郁羽林也算是皇帝親家,公主阿翁,眼前清原公主在座,周裏敦不能不小心替郁羽林撇清嫌疑,“郁羽族與大賀氏交好時,郁羽郡公只是族中一名王子,和大賀摩羅應當沒有什麽私交……”

徐采淡淡道:“崔憑大敗大賀氏不久,八部分裂,郁羽林的妻子兒女死於戰亂之中。”

郁羽林妻離子散,是被八部內訌所致,和崔憑還扯不上太大幹系吧?周裏敦皺眉,正要說話,安靜許久的姜紹突然打斷他的話頭,“周郎中,崔憑一案朝廷已有定論,不要再議論了。”

茶鑊裏的水連珠般滾了起來,徐采手指間撚著橘皮,清淡的香氣被水汽蒸騰著,撲到眾人的臉上。徐采拿起水瓢,泰然回首,看了看姜紹,“似乎都尉對崔憑案有所耳聞?”

姜紹不想多言,只點了點頭。

“你果然知道的。”徐采頷首,“後來朝中眾說紛紜,有人說,是郁羽林記恨崔憑挫傷大賀氏,以致郁羽族滅族,所以在做了河北節度使後,使計嫁禍於他。也有人說,是先帝畏懼崔憑功高,五姓勢大,以此打壓崔氏,並扶持郁羽林做了一方諸侯,因為他是番人,不擔心他造反,也有人說,是順德皇後唆使郁羽林的夫人武寧公主勾引崔憑,被郁羽林親眼目睹,才使崔憑引來殺身之禍。後來郁羽林橫死,也是受冤魂詛咒……”

“住口!”姜紹冷喝一聲,“鏗”一聲拔刀出鞘,刀尖抵在徐采胸前,“你好大膽!”

“不是心虛,為何先帝要密令盧燧封了興龍寺?”徐采無視胸前的刀尖,隔著騰起的水霧,他懾人的黑眸仿佛利劍,要穿透面紗,刺在對方的臉上,“娘子,逝者已矣,先帝的功過是非,自有史官評說,在下不敢妄言,可像郁羽氏這種殘忍無道的胡虜,你又何必助紂為虐?”

面紗微顫,卻無其餘回應。

徐采騰地起身,走上前去,循循善誘地說服她,“戴氏世代忠良,戴使君少年英雄,天縱奇才,又性情忠厚,娘子何不隨我去……”

見他欺近,面紗後的人驚慌失措,忙往姜紹身後躲去,雪光一閃,姜紹橫刀就要往徐采手腕上劈去,徐采一躲,見姜紹收刀,往門口疾走。

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了。徐采冷哼一聲,喝道:“來人!”

廂房裏間突然湧出十來名持刀斧的士兵,挽了繩索,見人就捆,姜紹一刀劈倒幾個,一腳把門踢開,回首一看,見除了自己,其餘三人,已經盡數被俘。

徐采任姜紹做困獸之鬥,轉而撣一撣袖子,走近幕籬前,深深一躬,斂容道:“殿下恕罪,臣只是奉命請殿下在河東多留一陣,待伏汛過後,再啟程返京。”

凝眸等了一會,不見對方說話,只有面紗簌簌發抖,徐采心中有異,也顧不得造次,掀起幕籬便往地上一丟。

面紗下一張慘白無色的俏臉,桃子般圓潤飽滿。一雙眼睛含著恐懼,拼命地躲閃。

徐采昨日在晉陽縣衙外,見清原公主在馬上,面紗被風微微掀起,分明下頜是尖尖的,他臉色微變,先是狐疑,繼而大怒,“你不是清原公主!”

“啊!”連周裏敦也驚叫了一聲,險些把桃符的名字喊出來,隨即醒悟,忙緊閉上嘴。

程鳳今見過清原公主,徐采喚道:“程鳳今,進寺裏來!”

等了片刻,外頭不聽見程鳳今回應,不只沒有回應,連把守寺門的人也沒有半點動靜,徐采心頭一緊,瞬間冷汗涔涔,“你有伏兵?”

姜紹一臉冷淡,算是默認了,“一群烏合之眾,還敢妄想挾持公主?”

徐采在軍中待了幾年,好歹會點拳腳,不等眾人反應過來,抄起匕首就往周裏敦脖頸上來了,姜紹毫不留情,又往徐采手腕上就砍,耳畔忽聽輕微的“嗡”一聲,一支冷箭已經“叮”地射中刀身,姜紹毫無防備,刀身被撞得一偏,正饒過了徐采的一對手腕。

一支冷箭變成了一陣從天而降的箭雨,連徐采腿上也中了一箭,踉蹌倒地。

這不是他的人。他隨侍公主,不帶輜重,也沒有這許多的箭。

姜紹頓時警惕心起,橫刀當胸,在亂箭中扯過周裏敦和桃符,往樹蔭下倉皇退了幾步。

箭雨頓止,寺門大開,一名穿戎裝的中年武將被眾人簇擁,大步闖進興龍寺。越過東倒西歪的晉陽團兵,他蒲扇似的大手在徐采肩膀一握,連人往自己身後一拖,算是扔給了左右的侍衛。

“姜都尉,”他插著腰哈哈一笑,“徐采是我的了!我在晉陽城裏盯了他好幾天,還得多謝你引蛇出洞!”

姜紹緊握刀柄,盯著他,“尊駕哪位?”

“哪位你就不用管啦。”這個人言簡意賅,行動舉止半點不客氣,半脅迫半邀請地把姜紹連帶桃符、周裏敦三人往自己的侍衛中一推,他說:“走吧,走吧,別在這裏鬧事了,我送你們出太原。”

“啊!”桃符驚魂未定,一聽說要出太原,頓時想起了吉貞。

這名武將瞥了一眼姜紹,見他被卸了兵器,還握著青筋暴起的雙拳,滿臉提防的緊張狀,他搖一搖頭,說:“姓楊的娘子已經從邸舍請出來了,就在外頭馬車上,你們幾位也請吧!”

是“請”出來了,還是“綁”出來了?姜紹滿腹狐疑,被左右包圍,押到寺外,見有一輛簡陋的青幃馬車,大概也是在縣郊倉促間搜羅來的板車,馬是駿馬,青幃卻臟的可以,大概連洗也沒洗,就篷了上去。

“殿下。”桃符提心吊膽地喊了一聲。

“我無事。”吉貞臉上的慍怒和懊惱被遮得嚴嚴實實,聲調透過青幃,聽起來很平穩,姜紹等人都略放了心,想等吉貞吩咐,吉貞卻沈默無言——這些人對她還算恭謹,沒有捆綁,但馬車一周都是人,嚴防死守,好像生怕她要跳車逃走。

姜紹、周裏敦和桃符都被五花大綁,連帶一個重傷昏迷的俘虜徐采,被丟在了另一架連圍子都沒有的馬車上。

“我那些侍衛呢?”車身動起來時,吉貞隔著車簾問外頭的人。

“有我護送殿下,不必他們了。”那戎裝將領騎在馬上,隨口敷衍了一句。走了一段,他悶得無趣,扭過頭盯著青布車簾,好似剛才在邸舍看見吉貞一張要噴火的雙眼,正隔著車簾怒視自己,他忙賠笑,補了一句,“他們滿山亂竄,我怕被連累暴露行跡,所以把他們都捆了起來,沒死,也沒重傷。”

車軲轆碾在山石上,車簾一抖,好像在回應他。

他訕訕地一笑,忙不疊轉過頭,厲聲喝道:“駕!”巴不得眨眼就出了太原地界。

這一趕路,就是一個晝夜,吉貞獨自被囚禁在馬車裏,連個服侍的人也沒有,對方畢恭畢敬送上來的不是幹得要掉渣的籠餅,就是一股怪味的水囊,吉貞想到如廁都不方便,索性連嘴都沒張過。反正他們也不管她是喜是怒,是饑是飽,只知道人沒哭沒鬧,就天下皆安了。

整日奔波之後,馬車停了下來。天氣似乎陰沈下來,吉貞靠在車壁上,略覺有絲寒意,她搓了搓胳膊,掀起車簾,見外頭山影幢幢,濃的化不開的陰霾遮天蔽日,如同虎視眈眈的獸在雌伏,只待探爪伸向獵物。

這是又到山腳下了,叢林茂密,因此格外冷些。

“叫我的婢女拿衣服給我。”吉貞吩咐道,一天一宿,她好像就講了這麽一句話,還有氣無力的。

戎衣武將怕她有個好歹,便放了桃符進來。

“殿下,這是些什麽人呀?”桃符把厚些的夾襖替吉貞換上,在她耳畔哆哆嗦嗦地問,一是冷的,二是被這陰沈沈的山景嚇的。

吉貞搖頭,她從來沒有這麽氣餒過,完全不想多說一個字。

桃符用手掩著嘴,湊得她更近了,“我夜裏睡不著,聽見他們在外頭聊天,說再往前是白馬山,好像過了白馬山,就出太原,到井陘關了。”

井陘關!吉貞一震,從車簾的縫隙往外看去,這日都是陰沈的,看不見太陽,也辨不清東西,原來她是往東北行進,過了井陘關,就到河北境內了。

“他們說,怕這兩天有暴雨,怕山崩,不敢往前走了。”

“來人。”吉貞提起渾身的力氣,高喊一聲。

戎衣將領小跑過來。聽吉貞喊人,好像還中氣十足的,他放松不少。“殿下是要更衣?”他有些不好意思,文鄒鄒地問。

“折回去,往西走。”吉貞簡短地吩咐一句,沒和他廢話。

“這?”戎衣將領愕然,很快,他以為自己領悟了吉貞的意思,“殿下別怕,我們繞路走,應該能避過山崩,就是路上得再快點,不敢臣趕不及回去覆命。”

“給誰覆命?”

他馬上不說話了,只吆喝著眾人起身,速速趕路。

車子啟得急,吉貞險些被顛倒,她扶著車壁,臉上頓時掛了一層薄霜,“你敢挾持公主?”

意圖挾持公主是徐采,他可沒這個膽啊。戎衣將領哭笑不得。

“往回走。”吉貞從發間拔下金簪,昂首盯著他。

“殿下,”對方顯然對這種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路數很反感,“何必為這麽一點小事就自戕?殿下不要嚇唬臣。”

“誰說我要自盡?”吉貞怒斥他,把金簪抵在手臂上,“我只需傷了這條手臂,看你怎麽去‘覆命’。”

麻煩至極的女人。他束手無策了,萬一公主傷了病了,還哪能趕路?又得延醫買藥,還得減速慢行給她養傷,本來就有個半死不活的徐采了,再加個她,這什麽時候能完事!萬一再遇到山崩,更不是玩的。

瞪著吉貞的金簪,半晌之後,他翻了一下眼睛,不甘不願地說:“往回走。”

一隊人馬,調轉方向,緩緩而行。既然遵照了吉貞的命令,趕路也就沒有那麽重要了,途中有邸舍,就停下來歇一宿,待歇到第三宿,連周裏敦也被獲準可以不必綁著了。只有姜紹還被捆得蠶繭似的,動彈不得。

夜裏,周裏敦食不知味地吃了些籠餅,肚子裏翻攪,睡不踏實,坐在邸舍院子裏,聽見外頭汾水滔滔,一時惘然,自覺前途未蔔,又因這連日的變故而心亂如麻,坐了許久,到隔壁吉貞房裏去拜見。

“殿下,”躑躅許久,周裏敦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望著地發呆。

“你說。”連日趕路,又飲食簡陋,吉貞滿臉倦意,實在沒精力和他對坐發呆。

周裏敦如今已經很會看吉貞臉色了,不敢再耽誤,張口便道:“殿下,我看徐采傷得極重,怕是不好,殿下可否命人替他找個醫官來?”

吉貞睫毛一扇,看向周裏敦,“我聽說在興龍寺他想挾持你,你倒替他求情?”

周裏敦眼睛微微一閉,黯然道:“臣無意中誘他進興龍寺。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若他有不測,臣良心難安。”

吉貞臉色泛白,更顯得眉毛濃而高挑,失色的嘴唇微微一撇,她說:“你這意思,是抱怨我了?”

“臣不敢!”周裏敦忙撩起臟袍子,跪地請罪。

他自始至終都是低垂著臉,眼睛回避和吉貞對視。吉貞等了片刻,他也沒有擡頭。

“你放心吧,他們不會眼睜睜看著徐采死的。”吉貞失望地說,“做人臣子,誰沒有違心的時候?你把良心看得太重了,比忠心還重。”

“人若沒有良心,豈非豬狗不如?”周裏敦激動地說。

“哦?若去興龍寺的不是桃符,而是我,恐怕我已被徐采擄走。我對你有知遇之恩,你是否會對我良心不安?”

“臣自然會!”周裏敦信誓旦旦地說。

“你不會。”吉貞輕描淡寫說著可怖的話,“若我被人擄走,你一定會人頭落地,別說良心,連滴熱血都沒有了。”

周裏敦猛然擡起震驚的臉。

“周裏敦,你給我滾出來。”外頭一道隱含慍怒的聲音,到了門口。

周裏敦登時把徐采和他的傷都忘在了腦後,被這道聲音驚得跳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像要確認自己的腦袋牢固不牢固。

“是駙馬!”

作者有話要說:

徐郎捕蟬,狗狗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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