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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疏桐流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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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告急,金鼓如雷,消息抵達節度使衙署時,正暮色四合,楊寂手中擎著燭臺,與溫泌二人頭並著頭,在案頭看布防圖,容秋堂一腳踢開門,闖進室內。抹了把額頭的汗,他楞頭楞腦地說:“怕是真的公主到了。”

溫泌半信半疑,一手按著案頭,他問:“你看清楚了?”

自清原公主那隊人馬進入河東境內,探報頻傳,溫泌等人疑是戴申詭計,早令容秋堂率兵在城內戒備。容秋堂在城門上看了半晌,拿不定主意,於是按兵不動,自己趕回衙署來尋溫泌,這麽會功夫,怕來人將城門都要踏破了,他怕城門有失,急得在地上團團轉,指手畫腳地描述那場景,“有個老的,說姓屈,朝廷特遣婚禮使,手上還拿著聖旨。”

“工部尚書屈大通?”楊寂問他。

“誰知道。”容秋堂抹把臉。

“你看見公主了?”

“沒看見。”容秋堂細細地說,“是有輛車,有團蓋,帷幕,赤紅馬。前頭一隊兵,抱著金壺銀桶,有人執扇,有人舉幡。中間一群騎馬的宮嬪,穿著紅羅銷金袍。後頭幾乘肩輿,圍著那輛車。衛隊兵將統共有四五百人,有京畿折沖府的銅魚符與敕書。”

“有魚書,怕是真的。”楊寂對溫泌苦笑,“戴申麽,一者還在和沙陀周旋,二者,範陽是我軍駐地,他也不至直接就率兵來自投羅網。聽聞陛下撥了兩支折沖府衛隊為公主宿衛,”想到吉貞那個脾氣,他齜牙咧嘴的,對溫泌擠出一個艱難的笑,“郎君,速速放他們進城吧?”

“呃,”容秋堂期期艾艾的,抓了下耳朵,他想笑又不敢笑,老實道:“那些人說,公主有令,命郎君親自去城門外請罪。”

“請罪”兩個字,徹底把溫泌激怒了。擡手一揮,一把將容秋堂呈上來的敕書匣子砸到墻上,他拍案罵道:“去他娘!”頰邊酒渦不見了,他拉著臉,密茸茸睫毛下一雙眼睛將楊寂一瞪,“想去涼州就去涼州,想來範陽就來範陽,她把我兩河三鎮當什麽?”

楊寂頭皮一麻,知道溫泌把氣都灑在了自己這個拉纖保媒的人身上。

當初他在京都,溫泌自範陽寄去那頭封信上的話他言猶在耳,知道依溫泌的本心,其實並不樂意尚主——他是囂張專橫慣了的,哪能容得下一個女人騎在自己頭上,偏清原公主極其不是省油的燈。婚禮未成,這兩個人已經先杠上了。

楊寂呵呵呵的笑,怕火上澆油,不敢再去打擊溫泌,只能先糊弄溫泌了,“涼州之行,許是誤傳。京都距此何止千裏,儀衛中多宮婢,腳程甚慢,哪有閑暇繞道隴右?明日便是婚期,公主今日抵達,已是萬幸——春夜寒涼,總不能讓新婦在城外安營紮寨吧?”

溫泌懶得聽楊寂廢話。將燭臺往旁邊一推,他靠著椅背上,兩腳往案頭一架,抱臂琢磨了一會,他一伸手,“敕書拿來。”

容秋堂忙將地上的敕書拾起來,交到他手上。

溫泌眼睛盯著敕書——有半晌,他眼珠子動也不動,年輕的臉龐陷入半明半昧的光影中。沈思著,琢磨著大巫那句話,他神色平靜下來,卻又遲遲不肯開口放行。

知道楊寂和容秋堂兩個人急的腦門快冒煙,他不急,不僅不急,反而望著燭光發起呆來。

楊寂覷著他的神色,前思後想的,他哭笑不得地問:“郎君,你總不會想退貨,不結婚了?”

溫泌瞥他一眼,覺得他的猜測很荒唐,“你開什麽玩笑。”

容秋堂松口氣,問道:“明日早早要籌備,放他們進城安置吧?”

溫泌懶懶地一擺手,“不急。”

“那……我再去調撥些人手,免得被他們把城門都打破了。”容秋堂提議。

“去吧。”溫泌頷首,“可以動嘴,不要動手。別再鬧出人命,也別放他們進城。”

容秋堂領命去了。楊寂看溫泌那神色,是打定主意要給清原公主一個下馬威。他欲言又止,憋了滿肚子的話,最後融匯成一聲幽幽長嘆,“郎君,”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溫泌,“她畢竟是公主,陛下嫡親的姊姊。一個狀告上去,那可棘手的很。”

“告狀?”溫泌不以為然,哼了一聲,他隨手拿起布防圖繼續看,“我還告她的狀呢。”

溫泌建置數年,已經頗具威儀,其實年紀不過雙十,私下還是孩子氣。楊寂低頭笑了一笑,又不由放了些心。

“你何時走去昌松?”溫泌問。

“郎君婚後我便啟程。”

“一路當心。”溫泌看他一眼。

“是。”

溫泌看似專心致志地研究布防圖,實際早心不在焉了。索性將圖放下,他正色道:“她這五百人馬,”對清原公主儀衛之眾,他仍覺意外,一雙劍眉緊蹙,說道:“不可掉以輕心。進城之後,叫他們駐紮公主府,不得隨意調動,更不得靠近我軍營。”

“郎君所慮甚是。”楊寂很讚同。

“她結個婚,帶那麽多人馬幹什麽?”溫泌半是納悶,半是不滿地嘀咕了一句,“難道我能吃了她?”

楊寂是有過家室的人,聽到後句,他咳了一聲,掩住臉上忍不住就要露出的暧昧笑容,他很理所當然地說:“公主儀衛,按制便是如此。只是清原公主又與別的公主不同,陛下與太後尤其看重。使君若能和公主琴瑟和鳴,夫唱婦隨,公主日後可為平盧軍一大助力。”

“但願如此。”溫泌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楊寂無奈地搖搖頭,起身道:“郎君,差不多得了。那位殿下——”他停了停,說:“你不親自去一趟,怕事情難了。”

溫泌瞇著眼睛瞧了瞧外頭的天色,慢吞吞地說:“再等一等。”他繼續閉目假寐,嘴邊含著一抹壞壞的笑,酒渦又隱隱出現了,“她連日趕路,必定困乏了。等夜深我再去,想她也沒力氣啰嗦了。”

“倒也是。”楊寂哈哈一笑。將袍袖一拂,他起身走到窗邊,欣賞外頭月朗星稀的清涼夜色。待到更深露重,燈花“噗”一閃,溫泌兩腿一收,跳了起來,舒展了下身子,他抹了一把臉,還帶點睡意,說道:“走吧。”

“郎君不換衣裳?”楊寂輕舒口氣,笑著指他身上微皺的窄袖戎衣。

衙署瞬間燈火齊上,仿佛寂靜的鳥巢得見晨光,突然喧鬧起來。溫泌換過一身襕袍,束起發巾,剃須濯面,拾掇得十分潔凈英俊,舒展矯健。吩咐人明日務必往寺裏將武寧公主接至範陽縣邸,他擡腳就往外走,上了馬,又記起一事來,忙裏偷閑,對楊寂道:“你先去縣邸,把公主畫像補一補,尋個顯眼處掛起來。”

楊寂忍笑道:“是。”

“補得仔細點。別讓她看出來。”溫泌倒不覺得丟臉,叮囑了楊寂幾句,便不緊不慢地往城門處去了。

這一耽誤,趕到範陽城門,已將近三更。城樓上燈火通明,守衛嚴陣以待,城外人影幢幢,五百人馬佇立。因容秋堂有令,雙方只是對峙,未再動手。只是夜色深了,來人疲憊,已經在城外臨時紮了營帳,以待修整。

容秋堂舉著火把,溫泌在城門上眺望片刻,指著對面人群道:“那個穿甲胄,騎在馬上的是誰?”

“折沖府都尉姜紹。”容秋堂早觀察了半晌,對姜紹其人頗有些忌憚,他悄悄告訴溫泌:“聽聞他曾是左羽林將軍,萬騎營統兵,年紀並不大,麾下也曾率數萬兵士。”

萬騎營是先帝親衛之一,溫泌原本輕松的神色又凝重起來。

“城樓上可是盧龍郡公?”姜紹強撐精神,盯緊了城樓上人員變動,見容秋堂旁邊多了一人,他精神一振,拍馬到城樓下,借著殘燈大聲問道。

“正是。”溫泌目光在姜紹方方正正的臉上稍微一停,不緊不慢地,他說:“某奉命親自來迎公主進城。”領容秋堂等人開了城門,走出門外,他作勢張望了一下,半真半假道:“公主何在?臣來請罪了。”

姜紹見溫泌那副昂首闊步的樣子,著實不像來請罪的,他奔波數月,早累得有氣無力,本著息事寧人的心態,跳下馬來,他對溫泌拜了一拜,勉強一笑,低聲道:“殿下太過疲憊,已經在車上睡了,還請郡公打開城門,讓我等靜悄悄地進去,莫驚動殿下。”

原來容秋堂請令回來,又說要查驗敕書是真是假,敷衍塞責,不肯放行,吉貞從傍晚熬到深夜,越發暴跳如雷,定要溫泌親自來請罪,然而硬挺著等了大半天,也熬不住了,被桃符等人左勸右勸,終究還是滿腹怨氣地睡著了。連一眾宮婢宦官都擠在檐子上打起盹來,知道是溫泌到了,也沒人去叫醒她了。

果然不出所料。溫泌頓覺自在不少,他一笑,客客氣氣道:“都尉說的有理。”便命大開城門,準姜紹人馬陸續進城,這五百人馬,多數被安置在城郊紮營,少許精兵及宮婢宦官、司邑錄事等人,被送進幽州驛館。那縣驛早早得令,將館中閑雜人等盡數驅除,以待嘉賓。

翟車太大,無法進入驛館,只能停在館外。桃符揉著眼睛,掀開帷幕,對姜紹道:“都尉,殿下睡得正香,喚不醒,還請都尉將殿下移至館內。”

“是。”姜紹提一口氣,走到翟車前。

一道烏黑鞭鞘當胸攔住,姜紹順著鞭鞘一看,見溫泌早下馬跟了過來。將馬鞭往容秋堂手裏一扔,他越過姜紹,左手將厚重的紅色帷幕掀開,迎面的桃符一楞,睜大了眼睛。

“此乃盧龍郡公。”姜紹道。

“駙馬!”桃符有些歡喜,有些埋怨地輕喚一聲,忙閃開身來。

車內寬敞,設有香櫃香爐,金匱寶鼎,引枕繡褥,圍屏坐榻,一應俱全。帷幕遮得密不透風,沁鼻的香氣撲面而來。略有些暗,溫泌定睛尋找了片刻,才見著一團彩帛包裹的身軀蜷縮在繡褥中,一動不動。

他停了一停,伸手微微用力,將她從裏頭挪了出來。

公主睡得極沈,從車裏,到驛館中,再到榻上,一點要醒來的意思都沒有。溫泌將人放了下來,見殘燈漏影,桃符手上銷金燈籠的光也晦暗不明,於是對院子裏靜候的容秋堂招了招手,把他的火把討過來,返回榻前,舉高照去,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的面龐。

火把的光太亮,吉貞細長的眉毛微微一蹙,眼瞼顫動著,又睡熟了。眼下還有淡淡青影,果然是累極了,若是她醒著,這一關還不知道怎麽過。

溫泌粲然一笑,放下青帳,便悄然告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道我又成老太太的裹腳布了-- 明天務必把這個婚結完,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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