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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東風有信(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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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至初秋的京都,景致最妙。大慈恩寺的丹青雲氣,伴著桂花氤氳飄香。因提早便封了寺,此時四下俱寂,唯有零星的蟬鳴,愈顯幽靜。

太後穿著時興的絞纈四瓣花羅裙,平頭小花履踩著桂花,繞著金桃樹走了一周,撚了撚毛茸茸的桃樹葉子。樹是幼苗,葉片還嫩,綠的喜人。太後很喜歡,說道:“不知道幾時結果,咱們也能嘗一嘗這胡人的金桃呢?”

固崇湊趣道:“尋常的桃樹,要三四年才結果。這金桃興許還要久些,怕得七八年吧?”

“七八年?”太後有些著急,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我豈不都老了?”

她那還帶點嬌嗲的神態,令固崇莞爾。他說:“太後時常出宮來看一看,親手澆澆水,這桃樹感沐聖恩,興許早早就結果了。”

太後深以為然。

一群人鑒賞過了金桃樹,簇擁著太後來到大雄寶殿後的法堂。小沙彌忙取來紅線毯給太後與幾名公主坐,其餘朝臣公卿都擠擠挨挨地立在外頭廊下,有的品鑒壁畫,有的見太後不察,悄悄地溜到殿側廂房去尋和尚下棋吃茶去了。

太後接過茶,笑著對寺裏方丈道:“法師,我今日來,是要勞煩你。清原公主本欲明年出降河西,我要請你蔔上一卦,此事是吉是兇。”

老和尚沈聲道:“遵旨。”拂一拂僧袍,行至佛祖金身下方,跪地喃喃有詞,許久之後,才掣了一簽。讀過簽文,半晌不語。

“請問是吉是兇吶?”太後雖早有密旨給和尚,仍有些不放心,杯蓋停在茶杯上緣,一動不動,略有些緊張地問道。

“不吉。”老和尚嘴唇難以察覺地翕動了一下,輕聲道。

太後停滯了片刻,杯蓋才輕輕在茶杯上磕了一下,她皺起眉,往朝臣中一看,見眾人有的尚未留意,只是左顧右盼,離得近的,將“不吉”二字聽得真切,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別人來占蔔,都是提前心裏有數,只做個樣子,說些吉祥的話,哪像清原公主這樁婚事,竟然直接蔔出一個兇來!

太後吹了吹茶湯上的熱氣,低頭飲茶,借機掩藏嘴角險些露出的笑。接連幾口茶吞下去,她清清嗓子,說道:“勞煩法師了。可有化解之法?”

老和尚憂愁地搖頭,“無法可解。”

太後頷首,雖知這番作態怕也逃不過有心人忖度,但起碼面子上也算過得去了。對先帝,總算有個交代了吧?輕輕籲口氣,她不動聲色地說道:“知道了,我與陛下再商議吧。”

這一番變故,眾人無不滿腹疑竇,交頭接耳一會,見太後不再多說什麽,也就暫且擱置了。太後心下微定,打發朝臣各自尋地方歇腳去,自己也被方丈領著到了一處隱秘客堂。往竹榻上一坐,她松口氣笑道:“這樣一來,說閑話的人也少些——我算是對得起先帝了。”

固崇悠悠道:“太後對先帝的情義,奴都看在眼裏。”

太後呵地笑了一聲,說:“你倒是看在眼裏,有的人卻不當一回事。”隨意偏了偏頭,見外頭無人,她搖了搖扇子,說道:“你別看七娘整天不哼不哈的,她提防著我呢,生怕我和冬郎親近。我但凡有個一兒半女……唉。”

固崇有些同情地看著她,“陛下把太後當親娘看的。”

太後鼻子裏冷嗤一聲,正要說話,鄭元義走了進來,在太後耳邊低語幾句,太後有些詫異地笑了,說:“叫他進來。”

楊寂彎腰拱背地走進來,一進室內,便伏地行了一個大禮,“臣拜見太後!”

“起身吧。”太後很感興趣地端詳著他,問了姓名,籍貫,話題便自然轉到了溫泌與吉貞的這樁婚事上來。

楊寂自然竭盡所能,舞動三寸不爛之舌,將溫泌對吉貞的一番赤誠說的天花亂墜,仿佛不立即將公主下降,溫泌便要得失心瘋,被相思折磨而死。太後雖然不大信,但楊寂說話風趣,也被他逗得連連發笑,對溫泌此人,已經先首肯了大半。

“只是事情倉促了些。”太後斂容道,“七娘年後十八了,你們郎君也老大不小,現在才開始修公主府的話,也要三四年功夫,怕等不及。或索性……修建府邸的事情待婚後再議?”她有些沒把握地看看固崇,“河西今年戰事頗緊,百姓罹難,七娘那三千戶的食邑……”

楊寂也裝作不知道公主食邑已經被戴申截留,很灑脫地一笑,說道:“太後勿憂,公主下降,乃是範陽莫大的榮耀,修建府邸,本是義不容辭,這些錢,溫氏還是拿得出來的!只是怕新建府邸工事太久,郡公的意思,起先武寧公主下降之時,已經特地修了府邸,公主早些年已搬與郡公同住了。那空置的府邸也算華麗,殿下不嫌棄的話,稍加休憩即可,三月就能完工。”

見他應答如流,太後驚訝地說:“原來這事你家郎君已經都籌劃好了?果真好細致的人。”說溫泌誠心實意要尚主,太後倒信了一兩分。

楊寂悻悻地想:溫泌哪能想這許多?還不是賴我替他絞盡腦汁,多番籌劃?他哈哈一笑,趁機將昨夜臨時抱佛腳繪制的工事圖呈給太後看,“太後請看,這處府邸正在範陽城南,依山傍水,占地近百畝,還未蓋滿,殿下若喜歡,再加建庭院,也綽綽有餘。”

太後連聲稱讚,探過頭去看了幾眼,卻覺得不對。停了一停,她挺直身子坐了回去,與固崇對視一眼。固崇領會,搖頭道:“楊別駕,這府邸樣樣都好,只是我看離郡公府卻甚遠,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怕騎馬也要走半天功夫。”

楊寂苦笑。溫泌原本就打算把她娶回去供起來的嘛,當然離得越遠越好,眼不見心不煩!

他撓了撓頭,咧嘴一笑,說道:“郡公府離校場近,本是便宜郎君去軍營。殿下住進公主府後,郡公府自然也要搬到南城來,最好是一步之遙,擡腳便到。”

他的笑到底有些刻意。太後沈吟不語,躊躇半晌,好似為了說服自己,也給吉貞有個交代,遂緩緩點頭,說:“重要的是人性子要好,別的倒也沒什麽大礙。”

“正是,正是。”楊寂笑得臉都僵了,不住點頭,“我家郎君的性子是極好的,待人如春風般和煦,行動間溫文爾雅,再難挑剔。”

“那就好。”太後道,示意楊寂,“你喝茶。”

楊寂碰過茶杯來,猛灌了幾口,潤了潤快冒煙的嗓子,眼睛在茶杯上緣提溜一轉,似在尋人。固崇意會,問鄭元義道:“清原公主何在?楊別駕在此,正好說一說範陽風土人情,請公主也來聽聽。”

鄭元義方才在外頭溜了一圈,早將寺內各處悄然看遍,此刻忙答:“那塔下有顆百年的樗樹,高聳入雲,殿下在樹下,讓周供奉作畫呢。”

“作畫時不好動彈。”太後道,“你去瞧著,好了便引七娘過來。”

“是。”鄭元義領命而去,不多時又折了回來,通報道:“太後,方丈稱寺外有位益安夫人求見。”

“益安夫人?”太後腦海裏搜尋著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有些疑惑地問固崇:“這是個什麽人?”

固崇搖頭,“奴也不知道。”

“既是個有有誥命的夫人,”太後很和氣,“放她進來吧。”

鄭元義一路尋到老樗樹下,卻只見紈扇與畫軸留在石案上,吉貞與周裏敦都不見人影。

鄭元義慢慢走前,見卷軸展開,似在等墨跡晾幹。他持起畫軸,微微吃了一驚,入目正是畫中人物的一雙眼,眼梢微揚,欲語還休,墨跡未幹,恰似眸中潤濕的淚波。鄭元義原本只說周裏敦畫的不像,此刻卻有種說不出的悵惘,怔怔地與那雙眼眸對視許久,他將卷軸放回案上,繞著塔身左右張望。

“這是你的名字。”忽然有個女聲響起。

鄭元義腳步頓緩,知道吉貞與周裏敦正在塔下另一側,擡腳一拐便能撞個正著。他兩人似乎停在了那一處,沒有要走動的跡象,鄭元義放輕腳步,屏氣凝神,將半個身子藏在角落裏。

吉貞今日為圖輕便,穿得家常青碧纈,在樹影間晃動,如一抹展出來的綠枝,因此並不引人註意。她駐足在進士提名的畫壁前,雪白的手指拂了拂墻面的微塵,指著上頭斑駁的字跡。

義山縣,周裏敦,未申科。

周裏敦將那字跡註視了許久,黯然一笑,說道:“正是。殿下看得仔細。這是臣中第那年,杏園宴後,與眾士子同游曲江,河畔彩幡飄飄,柔風蕩漾,徐探花游街歸來,邀我等來此雁塔題名。臣那時還曾誇下海口,邀徐探花道,等他日入閣拜相,我要再來此處重游。”

吉貞將墻上眾人的名字一一看過,微笑回視他:“你不到三十便中第,這裏有多少人雁塔提名時已經白發蒼蒼?朝中幾位相公,哪個不是在翰林熬了十來年,年逾四旬才做的舍人?詔旨制敕,璽書冊命,若不是沈穩的人,誰敢摸的?”

周裏敦壓下心頭苦澀,垂首道:“臣知道。”

“入閣拜相,尚可期。你不必這樣垂頭喪氣的。”吉貞用絹帕擦了擦手上的塵,對周裏敦說:“我欲向陛下替你求一道旨意,命你去做中書校書郎,你可樂意?”

周裏敦驀地擡起頭,滿臉震驚。

“你本是八品,中書校書郎還降了一品,你可是心裏不樂意?”

“臣……”周裏敦語無倫次,怕吉貞是拿他說笑,心跳得劇烈,只能囁嚅道:“殿下為何……恕臣愚鈍。”

“正因為你愚鈍。”吉貞不客氣地說,對周裏敦那一副手足無措的傻樣子很無奈,“宮裏的人,精明的太多,傻的太少。像你這樣魯直的也好。陛下年幼,怕被奸臣左右,我只看重你忠心。”

周裏敦便知道吉貞並非說笑了,他頓時熱淚盈眶,好好一個大男人,竟拿起袖子擦起了眼淚。半晌,他急劇起伏的胸膛才慢慢平覆下來,臉上仍有激動的紅暈。

對吉貞深深行了一個大禮,他說:“臣願意,十分願意。”

吉貞滿意地笑了,問他,“知道這是誰的恩德嗎?”

“是陛下天恩。”周裏敦忙道。

“蠢。”吉貞立即說道,見周裏敦一臉茫然,她那一雙長眉立即擰了起來,冷淡地提醒他道:“是我的恩德,你若能入閣拜相,便是承我的情,懂了?”

周裏敦也不傻,立即誠惶誠恐地答道:“臣多謝殿下大恩!”

“待我出降,你須忠心無二,輔佐陛下。”吉貞茫然地望著樗樹入雲的樹冠,慢慢說道。

“是。”周裏敦追隨著她的視線,也不禁仰頭看了看遼闊的天,心裏激蕩不已。

“殿下,”兩人沈默片刻後,鄭元義才作勢匆匆尋了過來,他說:“有客至,太後請殿下到客堂一敘。”

“什麽客?”吉貞一見他,臉色便冷了下來。

“殿下去了便知道了。”鄭元義倒有意要賣個關子,心懷不軌地又瞧了瞧她的一雙明眸。

鄭元義手持卷軸在後,吉貞在前,兩人緩步到了太後所在的客室外頭。鄭元義走時,那楊寂尚與太後談笑風生,此刻客室裏卻鴉雀無聲,哪像有客的樣子。吉貞瞥了鄭元義一眼,鄭元義也滿腹疑竇,叫聲太後,便推開門,請吉貞走了進去。

有名中年的婦人跪在地上,正無聲飲泣。

太後聞聲擡起臉來,臉色難看的厲害,似乎憋了滿晌的悶氣,一見到吉貞,她頓時爆發了,指著地上那婦人,她顫動著嘴唇,喝道:“七娘,你說我們都遇的什麽樣的人吶!”說著,她頓時淚如雨下,似累極了,也傷心極了,用帕子捂住臉,她哽咽道:“先帝,我為了你的七娘,已是心力交瘁了……”

“太後,殿下……”旁邊畏畏縮縮立著的楊寂目光極快地在吉貞臉上溜了一下,支支吾吾地開口了。

“住口。”固崇斷喝一聲,對鄭元義使個眼色,吩咐道:“你先領楊別駕去歇息。”

楊寂哪肯走,被固崇那森寒的目光一瞪,先心虛了,尷尬地笑一笑,他被鄭元義領著出去了。

吉貞不動聲色地瞧了一眼離開的楊寂,拎著襦裙,她翩然落座,心平氣和地說:“阿翁,這是哪位貴客?”

固崇晦暗的目光看著吉貞,緩緩道:“殿下,這位益安夫人,是武寧公主的阿嫂。她的夫君,是員外郎馮赫。益安夫人今日來,是為她家娘子的婚事——馮家小娘子孩提時便與她的表兄訂了親,原本定於今年過六禮,誰知前日那家來人稱,在外鄉聽聞馮家已自毀約,與京都官宦子弟喜結婚姻之盟,因此孩提時那樁婚事不必再論。馮家娘子性情雖柔順貞靜,卻極剛強,聽聞噩耗,當夜便懸梁自盡……”

太後這才想起來,急忙問:“人可還有氣?”

益安夫人嗚咽道:“人未斷氣,只是這會形同瘋癲,怕不中用了。”

“萬幸。”固崇微松口氣,對吉貞道:“益安夫人聽聞太後仁慈,特來求見,請太後做主,還馮家娘子一個清白。”

吉貞面無表情,木然坐了半晌,才道:“這門表親,便是範陽溫氏?”

“正是溫家的郎君。”固崇道。

吉貞那漠然的臉上如同冰裂,驀地漾起一絲明媚的笑來,“溫郎,溫郎,”她輕聲呢喃這個名字,隨即轉向太後,半是揶揄,半是幽怨地讚道:“太後,這位郎君,好有情有義。”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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