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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吳老顯菜園奇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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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郭得友,一輩子最怕別人提他這綽號,無非在巡河隊撈河漂子憑著出苦力掙碗飯吃,自問何德何能敢稱“河神”?

起初想不通,後來想明白了,自古有神聖賢能之分,身負一技之長有真本事,這樣的人可以算是能人,賢人不能單有本事,須是德才兼備,說白了可以輔佐君王治國安邦平天下,聖人則是沒挑兒的完人,這個人超凡絕倫才能成聖,文聖孔子,武聖關羽,那就近乎於神了,吃五谷雜糧的人被稱為河神,這得損多少壽,折多大福?

丁卯經常勸郭師傅:“師哥你想太多了,無非是個綽號罷了,別的不說,水滸裏那些好漢,綽號帶神的也有三五位,人家怎麽沒事?”

郭師傅說:“什麽叫沒事?水滸一百單八將有幾個得了好結果?再說人家是天罡地煞下界,死了回去接著當星君,我一個巡河隊撈浮屍的,怕是上輩子沒積德才做這行當,你要想讓你哥哥我多活幾年,咱就別提河神這倆字。”

郭師傅嘴上是這麽說,脾氣秉性可改不了,見不得不平之事,見了必管,在三岔河口發現沈屍以來,“河神”這名號算是叫開了,他正是從這開始走黴運,老龍頭火車站鬧僵屍之後,李大楞又來催郭師傅,問三岔河口沈屍案的線索,他是惦記著石財主許下的那份錢,郭師傅心裏也放不下這件事兒,便帶著他和丁卯,到巡河隊的庫房裏看那個鐵坨子,剝去銹蝕,發現這生鐵坨子上刻著幾行古字,仨人看了半天,一個字也不認識,另外這生鐵坨子輪廓怪異,瞅著像一個圓腦袋長身子的動物,可在河底年頭多了,銹苔斑駁,認不出是個什麽東西。

郭師傅尋思這東西怕是一件鎮河的古物,老輩兒人裏或許有誰認識,如今只能去找那位賣藥糖的老頭問問。

提到這位賣藥糖的老頭,人稱吳老顯,Ⅴ⑨㈡論輩分,郭師傅要管他叫一聲師叔,腿腳不好,走路需要架拐,常年在城西北角樓下的城隍廟擺攤,以賣藥糖為生。

咱先說說這藥糖是什麽,藥糖可不能當藥吃,那是舊社會的一種零食,現在賣這種東西的已經很少了,所謂藥糖,一般是在熬好的砂糖中加入各種藥材,比如砂仁、豆蔻、薄荷、鮮姜等等,再切成小塊,脖子上挎個玻璃匣子沿街叫賣,誰要幾塊,就拿竹夾子從玻璃匣中取出包好了遞給人家。

早年間賣藥糖的人大多有一手絕活兒,每個人又不一樣,各有各的本事,賣藥糖時要施展絕活兒吸引主顧來買,沒這本事只憑賣藥糖連西北風也喝不上,當年有這麽幾位賣藥糖的師傅,堪稱一絕,頭一位叫蹁馬李,李師傅會玩車技,開賣之前口講指畫,內容隨口現編,唱幾句通俗易懂的戲文典故,往往是信口開河漫無邊際,然後表演自行車絕技,別看他挺大個草包肚子,動作卻真是幹凈利索,什麽張飛蹁馬、金雞獨立、八步趕蟾、蹬裏藏身,這些全都不在話下,還能在車上拿大頂翻跟頭,以此聚攏過往行人,等看熱鬧的人聚多了他再開始做買賣,邊吆喝邊賣,聲音通透悠揚,聽著像三伏天吃塊冰鎮西瓜那麽舒暢,吆喝起來一套一套的,比如:“香桃那個蜜桃,沙果葡萄,金桔那個青果,清痰去火,桔子還有蜜柑,山藥仁丹,蘋果還有香蕉,杏仁茶膏,櫻桃菠蘿煙臺梨,酸梅那個紅果薄荷涼糖,吃嘛有嘛。”

蹁馬李是一位,另一位是叫王大哈,走街串巷賣藥糖有身行頭,打扮得猶如士紳名流,頭戴舊禮帽,身穿破洋服,腳踩一雙開了嘴的破皮鞋,鼻梁上架一副缺條腿兒的金絲邊眼鏡,缺腿兒那邊用繩子套到耳朵上,吆喝叫賣聲打嘟嚕,含混不清,到處裝瘋賣傻,從沒有人見他笑過,車上掛個鐵籠子,裏面裝著兩只小松鼠,能按人的指揮做各種動作,王大哈不管走到哪,身後總跟一群小孩起哄看熱鬧,屬他的茶膏糖賣得好。

再說這位吳老顯,腿腳不好走不了路,每天坐在西北角城隍廟前,支起一口熬糖的鐵鍋,幾張長條桌上擺滿了各種中草藥,當場熬制,一邊熬湯配藥,一邊講解每味藥糖的功效,往往是口若懸河漫無邊際,還說當年黎元洪大總統最愛吃他的藥糖,每個月都要買幾十塊錢的,要不然他就說《三俠劍》,這套書裏的主要人物有三個俠客三個劍客,合稱三俠劍,講的是大清康熙年間,以南京水西門外十三省鏢局的昆侖俠勝英為首的英雄義士,捉拿各個山川海島洞窟的綠林盜賊,這套書說著那叫一個熱鬧,吳老顯腿沒壞的時候會功夫,對江湖上的事了如指掌,所以說這類短打的評書說得最好,連說帶講還拿手比劃,聽起來格外引人入勝,每當說到熱鬧的地方,便打住不說,開始叫賣他的藥糖,那些聽故事的人們聽上癮了,等不及了要聽個下回分解,紛紛掏錢來買,什麽時候藥糖賣得差不多了,他才接著往下講,郭師傅要打聽綠毛女屍的線索,找誰打聽是個問題,思前想後,如若整個天津衛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個人也該是吳老顯。



當天郭師傅帶著兩個兄弟,把鐵坨子上的字照葫蘆畫瓢描下來,拿到西北角城隍廟,請吳老顯看看,能不能認出這是什麽東西。李大楞很是不解,吳老顯不過是個賣藥糖的,能知道這種事?郭師傅說:“我師叔辦案的時候還沒你這一號呢,等見了面你就知道了。”三個人找到吳老顯,郭師傅口稱師叔,今天您也別做買賣了,咱找個地方喝二兩,我們哥兒幾個有些事想跟您請教請教。

吳老顯說:“那敢情好,你師叔我正饞酒呢。”說完話,讓丁卯幫忙把糖鍋收了,就近找了個吃涮肉的小館子,還不是吃飯的時候,店裏沒什麽人,四個人撿屋裏墻角落坐,招呼夥計支起炭爐,端個大砂鍋架上,毛肚百葉肉片青菜各拿幾盤,打了兩壺冷酒,天越熱越要吃涮肉,吃完出身透汗泡澡堂子,那年頭涮羊肉不是好東西,不入席,就是簡單省事,郭師傅這些人也沒什麽錢,平時只來這種便宜的涮肉小館。

郭師傅對吳老顯說:“師叔您還不認識,這胖和尚是在南市混的李大楞,也算我和丁卯的兄弟。”

李大楞趕緊給吳老顯滿上一杯酒,說道:“郭爺丁爺是我兩位哥哥,我也跟著他們叫您師叔了,往後您有什麽地方用得著我,盡管言語一聲。”

丁卯說:“李大楞你別狗掀簾子光拿嘴對付,一會兒吃完飯你把帳結了,比說什麽都強。”

吳老顯說:“行了,咱爺兒幾個還有什麽可見外的,直說吧,我一看你們來就知道是什麽事兒,是不是沖著三岔河口沈屍案來的?”

李大楞說:“哎呦,敢情師叔您未蔔先知,除了賣藥糖還會算卦,怪不得二哥要來請教您。”

吳老顯幹笑兩聲說:“三岔河口沈屍案街知巷聞,我天天在外頭擺攤賣藥糖,能沒聽說嗎?”

丁卯挑起大拇指說:“師叔您還是那麽英明。”

吳老顯擺擺手:“不行了,腿不行,人也老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怕是沒幾年好活了,咱言歸正傳,別扯閑篇兒了,你們真是為了三岔河口沈屍案來的?”

郭師傅把整件事情詳詳細細地給吳老顯說了一遍,請吳老顯看看那鐵坨子上的字跡。

吳老顯看得兩眼直勾勾的,半晌才回過神來,告訴那哥仨兒:“這鐵坨子是只鐵虎,鑄在上面的字應該是——鐵能治水,蛟龍遠藏,唯金克木,永鎮此邦。海河經常發大水鬧洪災,相傳蛟龍怕鐵,官府就造了鐵鑄的九牛二虎一只雞,作為鎮河之物,有的埋在地下,有的沈到河中填了河眼,這尊鐵虎是其中一個。”

丁卯說:“那可崴泥了,我們就擔心這鐵坨子是鎮河的東西,從河底下取出來會招災惹禍。”

李大楞奇道:“三岔河口那具女屍是河妖?”

郭師傅看吳老顯臉色不對,像是想起了什麽事,讓那倆兄弟別插嘴,請師叔給說說到底是怎麽個因由。

吳老顯兩杯酒下肚,給這哥兒仨說了段驚心動魄的往事,三岔河口底下本來沒有女屍,那河底下應該只有那尊鐵虎,這九牛二虎一只雞鎮風水也是早年間的傳說,那還是在前清嘉靖年間,填上河眼該發大水仍發大水,後來各處河眼地眼具體位置逐漸失傳,也沒什麽人信這種事兒了,當年官府剿滅魔古道,有本記載妖法邪術的奇書流落民間,害死了不少人,三岔河口沈屍案很可能跟這件事有關。

說起來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吳老顯的腿還沒壞,他以前當過鏢師練過武,清末就是公門中的捕頭,到了民國初年,捕快改稱踩訪隊,踩是跟蹤追擊,訪是指打探消息,相當於警察部門的便衣偵緝隊,舊社會叫俗了叫踩訪隊,專管捉拿賊匪兇犯,有天半夜,他追查一個案子,在菜園裏碰到了一個妖怪。



吳老顯遇到妖怪的菜園不在別處,就在李公祠後面,天津衛有片古建築叫李公祠,蓋得好賽王府一般,是北洋軍閥李純李督軍的家廟,占地將近百畝,氣勢宏偉,古香古色,直到今時今日,大體上依然保存完好,整個宅邸坐北朝南,正門外有石獅華表,還有石牌坊、石人石馬,進了大門先是花園,然後是頭道院,依次有前中後三座殿,東西兩邊配殿相襯,三座大殿巍峨壯觀,從內到外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府內還有浮雕著玉龍奪珠的戲臺,四周回廊相通,透著王宮內院的氣派,解放後李公祠改成工人文化宮了,後來又成了舊書市場,這幾年也不是免費開放了,進去參觀還需要買門票,列位,這座李公祠裏頭可有一怪,我要不說您註意不到,我一說您準覺得奇怪。

怪就怪在李公祠裏的布局一反常規,別的宅院府邸,花園一律在後頭,皇帝住的皇宮也是如此,唯獨李公祠這套大宅院,花園設在一進門,進前門要先穿過花園才能去別的地方,天底下再沒第二家是這樣的,所以這地方風水不好,李純李李督軍到頭得了個橫死的下場,不能說跟這座府邸的格局沒有任何關系。

民國初年,民間流傳著兩句話“南方窮一省,北國富兩家”,軍閥李純就是北國兩家的其中一家,他當了好幾年督軍,那財可發大了,俗話說錢多燒身,錢多得不知道怎麽花了,燒得他難受,一時心血來潮想起了自己的祖宗,決定大興土木蓋家廟,花了幾十萬現大洋,從北京買下了前清的整座莊王府,拆了之後原樣搬到天津衛,木料琉璃瓦全是最好的,按照王府格局蓋他李家的家廟,當時有錢的財主流行買王府,買完先不住,而是拆了重蓋,因為早幾年有人拆豫王府的時候,拆出好多百餘年前埋下的金銀,別人瞅著眼紅,誰不想發橫財,所以買下王府即使不拆,也要大動大翻。

李督軍為了造家廟祠堂,真是下了大本錢,也是請先生提前看好了風水格局,花園自然是在後頭,沒成想蓋到一半出事了,有人背後議論,說李家祠堂蓋得像宮殿,這位督軍是不是有什麽大野心?李督軍這才註意到祠堂蓋得超出規格了,前中後三座殿,周圍有護祠河,後頭還有個花園,真跟皇宮似的,可也不能拆了,那錢不都白花了?有人就給他出個主意,把花園挪到前邊來,這不就避嫌了,李督軍只好照辦,卻忽略了李公祠形勢逆反,犯了風水上的大忌諱。

家廟祠堂蓋好之後不久,他便在督軍府遭手下開槍射殺身亡,時年四十六歲,真相眾說紛紜,至今沒有定論,據說是李督軍苦於沒有子嗣,多納妻妾,做夢都想生兒子,其中一個姨太太為了爭寵,暗中買通了一個馬弁,偷著跟這馬弁生睡覺,想借個種懷上孩子,然後冒充成李督軍的血肉,母憑子貴,她也能跟著得寵,不料一天夜裏,這位姨太太正和馬弁幽會,李督軍突然從外地回來,撞破了奸情,馬弁心慌之餘,掏搶打死了李督軍,對外隱瞞實情,只說是猝死,要真是這樣,也算應了陽宅風水格局逆反的兇兆,以至於出了以下犯上的災禍。

李家衰敗之後,李公祠也跟著荒廢了,當時連打更的人都沒有,祠堂後面本是大片菜園,有些老鄉在這種菜,那時同樣荒了,人們都說這地方風水不好,秋天讓那冷風一刮,枯枝蒿草沙沙作響,不時傳出賴蛤蟆和蟋蟀的叫聲,附近的人們大白天也不敢上這邊來。



當時城裏城外總丟小孩,丟了便找不回來,一開始傳言是有拍花的拐子,踩訪隊的人到處蹲堵,城裏查的嚴,自此太平無事,城外一些村莊又開始丟小孩,鄉下人少,來個外人就容易引人註意,經過走訪,逐漸得知丟孩子的地方,都有村民看見過一個來路不明的婦人,這婦人蒙著藍布頭巾看不到臉,身上穿的衣服長袍大袖,於是踩訪隊撒開網找這個人,雖然人手不夠,但對付一個拍花子偷小孩的婦人,一兩個人已綽綽有餘,吳老顯也是大意了,有天他自己一個人到附近村莊蹲點兒。

白天村民們大多下地幹活,秋高氣爽,田野裏粗壯的高粱,頂著大紅帽子,鄉下有這麽句話,三春不如一秋忙,收莊稼的時候農活最忙,往常幹完活兒就睡覺,農村人睡覺都早,白天幹完農活,回家吃了飯,天一擦黑就睡覺,一是累了一天,二是節省燈油。

這天的情況卻不一樣,村裏幾家地主出錢請來戲班,在村頭搭了臺子唱戲,因為那時田地多的大戶人家,一到秋天,自家的農活忙不過來,必須臨時雇些幫工,管吃管喝給份錢,農活兒非常辛苦,出的是大力,忙活完了之後,幾家雇人的主家往往會掏錢請戲班子,來村裏演幾出戲犒勞幫工,村民們也跟著沾光,附近村的人全跑過來看,上演的戲碼主要以打戲居多,文戲光聽老生哼哼唧唧在那唱,村民們不喜歡看,也看不懂,男女老幼全都愛看武戲,因為打的熱鬧,看著過癮,當天演的戲碼是“鐘馗嫁妹”。

別看是鄉下戲班,最拿手的就是唱這出兒,行頭也不簡單,連人帶馬二十多位,旌旗、鑼鼓、傘扇轎子,一應俱全,鐘馗赤面紅須,鐘妹秀麗花俏,送親的小鬼兒們奇形怪狀,演起來真叫一個熱鬧,從日暮演到掌燈方散,村民們天黑看戲,睡的也晚,吳老顯當天沒訪到什麽線索,傍晚混在村民裏看戲湊熱鬧,鄉下地方,晚上沒人打更值夜,村頭的戲散場之後,大約是二更天不到三更,一輪皓月當空,村子裏一片寂靜。

吳老顯看戲看得出神,竟然忘了時辰,戲散時不知不覺都二更天了,也沒法回城了,就在村裏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又鬧肚子,耽擱了半天,下午趕著回城,一路奔著南門走,人煙漸漸稠密,路旁有賣菜賣蒸餅的,沿途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有負擔的也有推車的,時候可不早了,日頭將要落山,這天要黑還沒黑,他走著走著,感覺腹中饑餓,肚子是不疼了,可還沒顧得上吃東西,摸出錢來買了幾個熱蒸餅,當地說蒸餅要說成蒸餅兒,白面裹著豆沙餡,放在籠屜上蒸熟,在路邊現蒸現賣,吳老顯買了幾個想充饑,付過錢拿到手裏,邊吃邊往家走,剛咬了一口,就看路上走過來一個婦人,身穿粗布衣衫,寬袍大袖,腦袋上戴著頭巾,粗布大頭巾整個裹住腦袋,在下頜打了個結,舊社會的婦道人家,穿成這樣並不奇怪,那婦人低著頭看不見臉,走得十分匆忙,跟吳老顯擦肩而過。

吳老顯那雙眼可不是吃素的,一看這婦人的身形,與傳言中那個拍花的人販子頗為相似,心裏先是一怔,就這麽一楞神的功夫,那婦人從身邊走過去了,他扭頭從背後看了幾眼,卻不敢直接過去將那婦人揪住,他好歹是踩訪隊的頭兒,萬一誤認錯了,被當作調戲婦道人家,那就叫“滿口排牙辨不明,渾身是嘴講不清”,跳進黃河也洗不幹凈了。

他為人處事一向謹慎沈穩,沒把握的事向來不做,暗自思量,不如先從後頭跟著這婦人,看看她往哪走到哪去,打定了主意,暗地裏在後尾隨,發現這婦人進了城,專撿沒人的小胡同走。



此時天色已黑,金烏西沈,月亮升起來了,吳老顯心中更加疑惑,跟著那婦人東拐西繞,眼看走到了李公祠後的菜園子,這地方根本沒人住,一個婦人天黑之後到荒廢的菜園子裏做什麽?吳老顯心說這也是陰錯陽差,要不是在村中看戲轉天又鬧肚子耽擱到這時候才回,還真遇不上這個人,不管這婦人是不是拍花偷小孩的拐子,我先攔住她問問再說。

吳老顯想到這,加快腳步追到那婦人身後,想招呼一聲讓對方停下來,只要這婦人轉過臉來,就能看到她到底長什麽樣了,Ⅴ⒐②誰知那婦人走在前頭,離著不到三五步遠,突然就不見了。

吳老顯心中一凜,忽覺身後有股陰風,趕緊掉轉身形,就看那婦人正站在他身後,天上雖然有月光,但那婦人在頭巾下的臉,卻仍是黑乎乎的,好像根本沒有一樣,只能感覺到那張臉上的雙眼,放出兩道兇光,同時伸出兩只長滿了毛的大手,一把掐住了吳老顯的脖子。

吳老顯吃了一驚,看對方這兩只手皮膚粗糙,指爪鋒利,先前被寬大的衣袖擋住看不見什麽樣,直到伸出來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人手。

那時候的吳老顯少言寡語,話不多,能耐可不含糊,得過通背拳的傳授,功夫底子很深,總是不聲不響的辦大事,一路跟蹤到李公祠的菜園裏,發現這婦人竟是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麽怪物。

那婦人兩只大手跟兩把鐵鉗相似,猝然抓住吳老顯的脖子往死裏掐,同時嘴裏發出夜貓子般的怪叫。

吳老顯大吃一驚,但臨危不亂,腳底下使出連環鴛鴦腿,踢到那婦人身上,將她從面前蹬開,自己也借力退出幾步。

這個身穿舊袍頭巾裹臉的婦人,不等吳老顯站穩腳步,帶著一陣怪風又撲到近前,在月下的荒菜園中,身形詭異,直如一縷黑煙。

吳老顯看出對方是要置自己於死地,手下也不容情了,一伸手把插在背後的大煙袋鍋子拽了出來,這煙袋鍋子前頭是個很沈的大銅疙瘩,平時抽煙葉子,遇上危急還可以用來防身,當即輪圓了狠狠打去。

那婦人伸過來的手爪,讓吳老顯的煙袋鍋子打個正著,“嗷”地一聲慘叫,連忙縮手。

吳老顯的煙袋鍋子卻沒停下,不管青紅皂白三七二十一,只顧兜頭亂打。

那婦人見勢不好,返身要逃,但轉身的一瞬間,頭頂重重挨了吳老顯一下,頓時鮮血飛濺,步履踉蹌歪斜,跌跌撞撞地拼命逃竄。吳老顯哪容這婦人脫身,在後面緊追不舍。

李公祠後面的這一大片菜園,好多年前還有人在這裏種瓜種菜,後來水流改道,菜園子就此荒了,田壟間長滿了雜草,月夜之下,荒煙衰草,滿目蕭條淒涼的景象。

如果這個婦人頭頂沒挨那一記煙袋鍋子,早就甩開了吳老顯,奈何傷勢不輕,只在荒蕪已久的菜園子裏逃出幾步,已被吳老顯從後面趕上,一把扯掉了頭巾,露出一直遮著的臉孔,月光底下看得分明,這張臉竟比一般人長了一半,不僅臉長,嘴也大得出奇。



吳老顯心裏雖有防備,當時也不禁嚇得冷汗直冒,那張怪臉上全是鮮血,在月光底下更顯得詭異駭人,那鼻子那眼,倒也和人一樣,可臉形太長,像驢又像馬,嘴裏是白森森的獠牙。

這東西被追得走投無路,張開兩條全是毛的長臂返身回撲,吳老顯借著月光看出了它的面目,竟是只人立行走的老馬猴,馬猴是民間的說法,舊社會大人嚇唬小孩,總提這東西,說再不聽說就讓老馬猴抓走吃了,實際上這是近似山魈或是山猿的靈長類,下半截臉奇長無比,在猿猴中也屬罕見。

吳老顯萬沒想到,這馬猴已通人性,能夠披上衣服裹上頭巾,扮成個婦人模樣在路上行走,心中又驚又奇,稍一楞神的功夫,那馬猴撲到面前了,吳老顯躲閃不及,身上被抓出了幾條口子,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煙袋鍋子掉在地上,急切間赤手空拳跟那猴妖撕扯到一處,不成想身後有口枯井,吳老顯一腳踏空,立時跌了下去。

菜園子荒廢之後,這枯井的井口被亂草擋住,吳老顯只盯著那個猴妖,沒留意菜園子裏還有枯井,而這猴妖一直將枯井作為它的藏身之所,竟是有意將吳老顯引來,要把這個人推到枯井裏摔死。

吳老顯掉下枯井,兩手可沒撒開,那猴妖也是掙脫不開,雙方你揪著我,我抓著你,翻著跟頭一同摔向井底,面臨連這生死關頭,吳老顯不得不豁出性命相拼,以往多少年起五更爬半夜練就的苦功,這時候發揮了作用,半空中使一個雲裏翻身,在下落的同時將那馬猴按到了身下,剛轉過身就落到井底了,“啪”地一聲悶響,摔得骨頭碎裂,血肉橫飛。

枯井幹了多年,石壁溜光,半點水也沒有,馬猴是大頭朝下落向井底,當場把腦袋撞進了腔子,吳老顯落在馬猴的屍體上,勉強撿回條命,腿骨卻摔碎了,疼得昏死過去,等他醒轉過來,眼前漆黑無光,身上剛好帶了火折子,摸黑晃亮了,一看這井底下除了那猴妖的死屍,還死了一個老頭,剛才這個老頭的腦袋,跟從井上掉落的猴妖腦袋撞在一處,當場撞開了花,腦漿子流了一地。

枯井底下還有不少小孩的骸骨,估計城裏城外丟小孩的案子,全是這一人一猴所為,吳老顯從那老頭的死屍身上搜出一本破破爛爛的古書,井底下黑燈瞎火,他也沒有細看,順手揣到懷裏,忍著腿骨碎裂的疼痛,兩手交替爬上枯井找人相助,出去翻開這本書一看,裏面盡是古怪無比的妖法邪術,封面上沒有字,只畫著一朵白色的蓮花,吳老顯知道當年白蓮教起兵造反,官府嚴拿各地會妖術邪法的人,那時此地出過魔古道,假借天書之名留下一卷記載妖術的奇書,魔古道被官府剿滅之後,這本奇書落在民間,讓一個耍猴的江湖藝人意外找到,這耍猴的以前就常作拐賣人口偷墳挖墓的勾當,驅使一只老馬猴到處偷拐小孩,偷來之後販賣到外地,他把沒賣出去的孩子,或是收為徒弟,或是掐死在枯井之中,然後埋屍菜園,案子雖然破了,吳老顯的腿也廢了,從此沒法再吃公門飯,便在西北角城隍廟前擺個攤子賣藥糖度日,當時這丟小孩的案子算是破了。

郭師傅和丁卯知道吳老顯做過捕頭,還當過踩訪隊的頭兒,這輩子破過無數大案,可也是直到這會兒,才聽他說起在李公祠菜園遇妖的事情,原來師叔兩條腿是那時候廢的。

李大楞更是聽得心服口服外帶佩服,連連給吳老顯倒酒:“師叔,那本記載魔古道妖法的奇書後來落到誰手裏了?”

丁卯說:“此等妖術邪法留下也是禍害,師叔當時您就該將它一把火燒了。”

吳老顯說:“是該燒了,要是當初給燒了,我也就不用再跟你們念叨了。”



當年吳老顯菜園子除妖,從枯井爬出去,斷腿疼得他額頭上直冒冷汗,李公祠廢棄那些年很荒涼,招呼了半天也沒有人過來,他想起懷裏還有本書,是從井底那個死屍身上找到的,掏出來在月光底下翻看了兩眼,一看全是旁門左道的邪術,他忍住不敢再看了,擔心看進去著了魔管不住自己。

此時聽墻上蒿草悉悉索索作響,吳老顯定睛觀瞧,只見月下有個乞丐模樣的少年,也就是十六七歲,正趴在李公祠的後墻上,探頭探腦地往菜園中張望,這小丐多半是無家可歸,晚上就翻墻住到李公祠的空宅裏,聽到動靜探出頭來觀望。

吳老顯對那小丐說:“你別害怕,我是踩訪隊的辦差官,掉到菜園枯井裏把腿摔斷了,你快去找人來幫我一把。”

那小丐聞言從後墻上躍下來,小心翼翼走到吳老顯近前。吳老顯借著月光看到那小丐的模樣,長得倒是眉清目秀,可清秀中透著股賊氣,而且面有異相,額前一字眉,兩條眉毛連著長,目生雙瞳,一般人是一只眼裏一個瞳仁,此人卻是一只眼中有兩個瞳仁,兩眼四瞳,幾千萬人裏也不見得有一個這樣的,按相法上說這種人有奇運,但又有一說,單眉重瞳,是短命小鬼相。

吳老顯見這小丐一臉邪氣,想起那本奇書還握在手裏,他趴在地上站不起來,下意識的把書挪到身子底下壓住。

這一來卻引起了那個小丐的主意,這小子兩個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說道:“老師傅,你那是什麽寶物,還要藏著掖著怕讓人看到?”

吳老顯說:“哪有什麽,只是一本破書,你快到李公祠前頭的大街上叫些人來幫忙,我自有好處與你。”

那小丐說:“咳,我當是什麽,原來是本破書,看你傷得不輕,趴在荒菜園子裏小心讓蛇咬了,我先扶你坐起來再去找人。”

吳老顯心想也是,剛才太多心了,這一個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只怕是字也識不了幾個,我何必擔心他看見這本書。

這時那小丐把兩只臟手在自己身上抹了抹,彎腰作勢要扶,突然一腳踢向吳老顯的斷腿。吳老顯重傷之餘不及防備,讓那小丐踢中了斷腿,疼得眼前一黑,發覺懷裏那本書讓對方搶了去,心說:“不好,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

吳老顯兩條腿都斷了,一步走不了,斷腿上又挨了一腳,疼得幾欲暈厥,可他畢竟是公門老手,一輩子抓過無數的盜寇,經驗豐富,總留著後手,眼看那小丐腿腳輕快,一閃身逃到了三五步開外,立即抖手擲出一條套索,這是前清捕盜差官傳下的套法,一套一個準,繩索抖出去立時將那小丐攔腰套住,吳老顯手腕子往後一用力,立時把對方拽了個跟頭,也是看對方年紀小,所以手下留情了,沒讓繩套勒住對方脖頸,可只要他不撒手,那小丐插上雙翅也跑不掉。

不想這小丐摔倒在地一聲不吭,忽然抓起一團物事,對準吳老顯劈頭蓋臉地扔了過來,驚聲叫道:“有蛇!”吳老顯讓他嚇了一跳,急忙擡手撥開來物,恍惚間以為真是條蛇,掉在地上才看清是對方勒褲子用的破草繩,就這麽一分神的瞬息之間,那小丐早已拖著套索,飛也似的跑遠了。



事後踩訪隊查出來,枯井中這個耍猴的,還有別的徒弟,經過搜捕抓住幾個,審明案由全部斃了,據那幾個徒弟交代,耍猴的在破廟裏得了奇書,按照旁門左道的養屍術,找準地方打撈出鎮河的鐵坨子,拐來一個有身孕的女子壓到河底,據說河裏的沈屍能把地氣吸盡,等將來這地方鬧旱災發大水,耍猴的再自稱得道高人,當著人們的面把女屍從河中找出來,用這種迷信的辦法聚斂錢財,至於耍猴的具體害死了多少人,那具女屍又沈在什麽地方,讓官府抓住的那幾個徒弟也交代不清。

直到巡河隊發現三岔河口沈屍案,街頭巷尾轟傳此事,吳老顯在街上擺攤兒賣藥糖,一聽說這件事,他就覺得跟當年那個耍猴的有關,今天郭師傅哥兒仨過來當面一說,可以斷定無疑了,而當年在李公祠菜園搶走奇書的小丐,⒌⑨㈡是那個耍猴老頭收的小徒弟,名叫連化青,沈屍填河的所在,僅有耍猴的師傅和他這小徒弟連化青知道。

當年官府派人接連搜捕了幾個月,這個叫連化青的小丐卻蹤跡全無,也不知躲到什麽地方去了,案子至今沒銷,吳老顯腿傷難愈,改行賣了藥糖,他在踩訪隊巡河隊的幾個兄弟還有惦記著捉拿連化青,可凡是查出些線索的人,一個個全都死得不明不白,後來就不敢再找這個人了,甚至有人說連化青是河妖,誰動他誰倒黴,轉眼過去那麽多年,吳老顯以為就把這件事兒帶進棺材裏去了,沒想到今天在涮肉館喝多了,話趕話全講了出來。

吳老顯知道不說則可,一旦說出來,郭師傅和丁卯這哥兒倆準去找連化青,勸也是白勸,只好再三囑咐道:“連化青必定是改名換姓,躲在城中某個地方,此人心眼兒極多,如今恐怕更不得了,比起他那跑江湖耍猴賣藝出身的師傅強過百倍,你們今後萬一遇上連化青,千萬不可粗心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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