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繁忙，由不得我牽掛私情。”

馮婕妤聞言眼圈一紅：“那孩子……原是我沒福氣，才累得他白白投生一回。”

宋迦南慌得撩起袖子給她擦眼淚：“莫哭，莫哭，我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到時候你給孤生一窩。”

“嗤……壞人！竟拿臣妾玩笑！”馮婕妤聞言破涕為笑，捏著小拳頭直捶宋迦南。

宋迦南見她笑了，頓松一口氣：“不哭了？再哭可得愁死我了。”

馮婕妤赤紅張臉，撲到他懷裏磨蹭：“可是嫌我哭得不好看？”

宋迦南苦笑，果斷轉移話題：“聽宮人講你請了姜小姑說話，怎不見她人”

馮婕妤一楞，垂下眼眸正要答話。就見內殿屏風探出個腦袋，瞅著大殿裏抱成一團的兩人，十分不好意思：“那個……我沒有打擾你們吧？同婕妤說了半響閑話，想必婕妤也倦了。我就不打擾你們休息了。”說完提起裙角跑了。

站在殿門口處的粉面監子也聞言退下。

“今日可是走不成了？我原打算入夜逃跑的。”公儀酒嘴唇不動，只攪著舌頭含混說話。也難為姜城聽得懂。

“你看不見的地方藏了五六個高手監視。只怕你沒跑出含章殿就被人捉回來了。莫要沖動，出宮一事，自由我安排。”

正走著，公儀酒忽地轉過身看著他，長嘆一口氣。油頭粉面，躬身垂首。可恨早年教授畫技的師傅不堅持，輕易被她氣走了。這般猥瑣逆天的形容竟不能留畫紀念，著實令人悵惘遺憾！

回到含章殿，赤霄已被庭蘭放回暗室。

公儀酒想起那鼎鮮血，陡然覺得雍容大氣的含章殿變得鬼氣森森如黃泉裏的閻王殿。

舉頭三尺有神靈。雖然那些血來自北征俘虜、大牢死囚、後宮犯事宮人……剖心取血總歸有傷天和。

佛說因果。種什麽因結什麽果。因果報應，天道有常。原該如此。只是連累了小宋。她欠他那麽多，不能回報反而一再拖累。

縱使她自詡臉厚心黑，也覺得虧心。

庭蘭候在一側，看著睡榻上神飛漫漫的公儀酒欲言又止。

“因何惴惴作為難色？”

“小姑，可是準備出宮？”

公儀酒心裏一驚，按捺情緒又問：“怎麽這樣問？”

“君侯早言，小姑心善。知曉此事必定心情郁郁，伺機逃跑也說不定。”

公儀酒聞言挑眉，小宋倒把她的心思算得清楚。

“說實話庭蘭，你有沒有覺得害怕。”

庭蘭先是一楞，轉眼就明白她的意思：“……說實話，初時確實有點害怕。您無聲無息、冷冰冰的躺在那裏，君侯偏還魔怔似的讓我們好生照顧。幾個年齡小的宮女都嚇得不行，俱都求著我給令派他處。”

“宮裏從來都是一步生一步死……那些小宮女被帶到西苑教所，後來再沒出現過。”

公儀酒想起醒時的吵鬧，恍若隔世。

“你想說什麽？”

“撲通”庭蘭忽地雙膝跪地，“小姑。您雖不與世同，但相處久了。也知道些您的心性。”

“奴婢求您，求您看在君侯一片癡心的份上，不要再逃了。”

☆、衡離

不知道公儀家的祖宗知道他們的後人有朝一日化身妖邪，以血為生，會不會氣得從祠堂裏飛出來揍她？！

與庭蘭深度交談當日，公儀酒就客氣把她請出去了。

她在外面站了半天，最後還是黯然離開。

宋迦南許是知道她心裏不痛快，也不來惹她厭煩。連著幾天沒來含章殿。

宮裏個個都是看著風向走的好手，原以為含章殿的那位終於失寵了。正想痛打落水狗的諸人細細一看，賞賜什麽還是緊著含章殿的來，吃穿用度一點兒沒降等，反而比以前更加精細。摸不準風向走勢，只敢在私下裏排揎議論幾句，解解氣。

這一日，朝上幾個三朝元老又開始鼻涕一把，淚兩行的哭懸中開國君侯。

“……先有天狗食日，北疆戰亂，後有後、宮妖孽惑主，殿梁九斷其三。天邪！此是欲亡我懸中所預兆乎？可憐先王征戰一生，嘔心建國，實不敢料子孫不肖，自毀家國……”

大越建國後開國帝君曾得奇獸白虎。其後白虎的皮同國器三足鼎一起供奉於宗廟。大越末朝康帝登基祭祀宗廟，見那白虎皮歷經百年仍毛發光亮大感驚奇，令人取下做了鬥篷。哪知取下頃刻那便毛皮雕零。康帝乃棄。五月，康帝狩獵時被忽然竄出的老虎驚嚇而亡。大越崩亂，諸國混戰。

後人評，康帝德行有虧，荒淫無道，白虎雖死亦不可辱。其後皮毛雕零，乃亡國所預兆也。殿上老臣引經據典，說古言今。言辭濤濤，鼻涕眼淚亦濤濤。

宋迦南坐在上面揉腦仁，看著下面幾個老臣唱念做打，實在比百戲雜耍同時登臺還要熱鬧。

年歲最長、品級最高的那個瞅著抹眼淚的空瞄了眼上面的宋迦南。見他煩惱，心裏略略一松。哭嚎什麽的最耗費體力，年歲大了，實在不經折騰，便撩起袖子擦擦鼻涕眼淚息聲。

宋迦南見下面消停了，囑咐身旁的內侍總管：“扶那幾個老臣到議政的廂房裏歇息片刻。”

幾個老臣見鬧得差不多了，加之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有礙觀瞻不說。他們自己個也是惡心難受。便隨著小監子退下。

哪想到年歲最長的那個被門檻絆了一下，宮人沒扶住。等再扶起來的時候，已然沒氣了？！

宣政殿“嗡”的一下炸開了鍋。

前幾日才提拔上來的後生，擠開人群撲到那老者身上，呼天搶地，涕泣橫流：“……天若亡我懸中，王公您雖死明志，亦不可奪啊……”

人才提拔由各大士族把持，那後生便是王氏一族提拔上來的。那後生拉場子唱，其他王氏子弟楞怔片刻亦跟著抹眼淚扮角兒。平白得了一個死諫的名聲。

先前鬧騰的幾個老臣看著那名老臣的屍體，半響不能回神。上首的宋迦南面沈如水，盯著那後生亦半響不能回神。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看不出有人謀劃，便是他傻了。

早朝在一片兵荒馬亂裏結束。後宮亦有耳聞。

平時上趕著端茶送水的美人，唯恐觸了黴頭俱都甚為乖覺的呆在殿裏不出門。

宋迦南於窗前負手而立，透過屋檐，看那片被殿宇割得小小一片天。心裏郁郁難平。

“怕是不出兩個時辰，孤昏庸無道，逼死老臣的消息就傳遍西京城了吧。”

“下面傳來消息，公子宋荻進京了。”原來角落陰影裏站著一個人。

宋迦南挑眉驚訝：“他？”趕在這個時候回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怪道西苑教所裏那幾個監子怎會突然出逃。原來是主子回來了。”

角落裏的男子推測：“這幾個監子在後宮呆了二十多年，對後宮分布十分熟悉。殿梁崩斷一事，必定與他們脫不了幹系。”

宋迦南冷笑：“宋荻這幾年有些長進。”

-------------------------------

兵器主殺，自來就有煞氣。

而公儀酒手裏的赤霄劍，前身是帝王劍，是兵中帝王。前段時間痛飲無數鮮血，更是煞中添煞，基本煞到兵器裏的天煞孤星的級別。

閣內兵架上陳列的兵器無不顫抖臣服。獨獨中堂供臺上沈香木雕九轉蓮長匣子，聲色不動。

好似一個合眼打瞌睡的老虎。不是畏懼，不是臣服，而是根本就沒放在眼裏的蔑視。

藏鋒閣是王宮專置神兵寶器之所。早早知道王宮裏有這樣一處地方，一直沒得空見。公儀酒想著早晚要出宮，不妨趁著這個時候參觀鑒賞一番。

公儀酒奇了。難得見到這樣傲氣威武且沈得住氣的兵器。

赤霄劍圍著打轉，不時挑起劍尖挨近試探。沈香木雕九轉蓮長匣子紋絲不動。幾番試探未果，正覺無趣。

那匣子忽然光芒暴漲，裏面供奉的兵器破匣而出。

須臾後光芒慢慢淡下去，懸立半空精巧短劍散著溫柔的光。那是柄短小精細的小劍，劍尾自篆‘衡離’。

幾百年前，公儀家的先祖以劍入道，以劍修身。與他們而言，劍不僅是禦身利器，更是心靈契合，不可分割的戰友，兄弟。公儀家鑄造的兵器，天生靈秀，與人成契約，至死乃消。公儀家的兵器能名傳四海，經久不息，原因泰半於此。

當年的衡離劍本是酒鬼爹給她傳說中的娘準備的。劍成那日，酒鬼爹滿懷歡喜的布置府院，準備酒菜，只等晚間給她娘親一個驚喜。誰知不待晚間就傳來她娘的死訊。後來公主自刎謝罪，這柄精致女劍便自篆衡離。

衡離衡離。出世不祥，身邊的人果真陸陸續續離開，再難相聚。

她仿佛能從那光芒裏看見一對並肩而立的男女微笑註視。

男子風度翩翩，眉目舒朗，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女子氣質溫婉，杏眼桃腮，與前世的公儀酒相像非常。

“爹……娘？”公儀酒眼內潮濕，伸手試探著觸碰那淺淺光輝。略一沾手，光消影散，叮的一聲墜在地上。

公儀酒驚呼一聲，慌得上前拾起。到手裏才看清劍身被繪滿了張牙舞爪的符咒。較之先前的風光威武，此時看起來暗淡無光，銳氣全無。

伸手小心翼翼的觸摸劍身上的漆黑符文。‘嗞’。蔥白玲瓏的手指登時被那符文灼燒的漆黑見骨。

☆、再變

傍晚時分，扮作粉面監子的姜城再次來到含章殿。

“阿酒，準備一下，今夜便可出宮。”

“不用，我暫時不能出宮。”

“……方便告訴我原因麽”

公儀酒垂下眼眸，默了片刻：“……不方便。”

姜城擡眼，默不作聲的將她望著。一雙清透琉璃般的黑瞳映出兩個神色冷厲、眉間含煞的小姑。

真真是醜極了。公儀酒撫著自己的臉，神情郁怒且痛苦。

姜城看了她半響，最後木著臉稽首行禮，轉身退下。

他生氣了。

公儀酒看著那道身影退出含章殿，退出院門，直至視線阻隔，再看不見。才對著陽光攤開灼傷的那支手。傷口沒有結痂，皮肉焦黑，白骨森森。

少時與酒鬼爹犟嘴。每每把能言善辯的公儀家主堵得無話可說時，他總是一邊指著天一邊煞有其事的嚇唬她，給爹爹犟嘴的臭小孩要遭雷劈。沒想到最後她沒讓雷劈死，反倒是被地火燒的連骨灰都尋不著。

前後仔細一琢磨，覺得落到如今這境地實際早有痕跡可循。酒鬼爹把她護得妥妥的，什麽都替她想好了，什麽都替她安排好了。最後她還是走上那樣的路。

大概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命吧？

這個命和地攤上的話本子裏講故事的流程一樣，每一件大事發生前總會設下許多主人公極易忽略的伏筆。

她的生死悲歡，也早早地打了許多伏筆。比如公子小宋怎會那麽巧買了她家隔壁的房子，同她一做就是十幾年的鄰居？身為貴介郎君，怎麽會低三下四的去討好一個驕橫霸道的刁蠻小姑？還有她離家出走前日酒鬼爹給她同姜城定親，為什麽沒有人告訴她結親的人是誰？而她自己也忘了問。出走那日，又那麽巧上了宋荻的馬車。若那日她沒有攔下馬車，後來又會如何？……一切都按著老天給寫好的劇本，按部就班，分毫不離。

她自以為的掙脫，正是另一種機緣巧合的安排。躲不掉，避不了。

上次被無根之水灼傷，喝了宋荻的血頃刻恢覆。暗室每天子時都有一鼎新鮮血液準時送來，只要她願意，想必也能頃刻恢覆。但她沒有。

那樣鮮紅的顏色讓她覺得罪惡，也瘋狂。畢竟有理智的覆仇，才接近完美覆仇。

佛家說：心處地獄，則身處地獄。她有心向陽，奈何黑暗太長。

黑紅的血脈脈潤濕了手帕，滴答，滴答，落在地上，驚起一片微塵。

僅是輕輕觸碰，就這樣。那困在劍裏的酒鬼爹又當如何？

她一直以為衡離劍被好生的供奉在公儀家的祠堂裏。沒想到出現在小宋的藏鋒閣裏。

沈香木味通三界，清靜家宅，令陰則不生聚；九轉蓮是佛陀蓮座的原身，正陽克陰。

符咒封身，再以沈香木雕九轉蓮的匣子藏氣。

小宋，此番你著實費心不少。

-----------------------

未七兩月前就悄悄進京，替宋荻打點周全。

宋迦南登基上位後宋荻身份尷尬，為免新侯迫害，也為保存實力，領著自己一班人馬早早避出國外。

未七是他帶在身邊手把手教的，能力雖不是特別出眾，卻也不至於太差。

哪想到回京兩月，連住宅都沒打理清爽，更別提置辦財產，疏通人脈，打探消息了。

未七跪在堂前，垂頭喪氣：“……未七無用，請主公責罰。”

宋荻一手支肘撐頭，一手扣起指節敲擊小幾。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招牌動作：“你仔細說一下。”

“初進京時還好，清理賬目也還算上手。”說到這裏，未七不由苦笑，“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這張臉。未七離京幾年，容貌有所變化。自詡便是從前相交的故人，乍然相見也不一定認得出。誰想到幾年未歸，京城裏風氣大變。那些個貴家女郎，整日坐著馬車閑逛，看見個把相貌端正、氣質出眾的兒郎，便如狼似虎的圍追堵截。”若是些男兒漢，他必定眉頭不皺一下都給扔出京城外。偏偏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郎！

“好容易脫開身。哪想到第二日那些神通廣大的小姑子就堵上家門。我連著換了幾處，她們總能在後來幾日堵上我……我擔心暴露目標，壞了您的大事……便在臉上畫了幾處紅斑，推說得了怪病，才消停些。”未七雙眼發直，臉色發白，想起那幾日場景仍是心有餘悸、冷汗直流。那些小姑子實在太生猛，太可怕了！怪道西京裏俊彥的好郎君都斷袖了！！

宋荻想起前幾日，駐西京的幾個手下強烈要求他帶幕簾出門，當時他還甚為不解。緣故卻在這裏？！

“……這樣的風氣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呃？”未七擡頭，這個真沒查過。主要是沒心思查。

幾年前的西京城裏的姑子還是比較推崇含蓄溫婉的淑女風格。便是當時以活潑好動出名的西京小祖宗臨出嫁時，還憂心忡忡的問他會不會嫌她不含蓄。

怎地不過區區幾年，風氣陡轉，就時興烈女、豪女了呢？

“沒查，自我入京便這樣了罷？”

“京郊的梨園景侯登基第二年，就被朝廷以窩藏逃犯充公了。其他幾個小別院，先時還好好的。後來不知怎地接二連三出事，走水的走水，出人命的出人命，再要不就是被高門士族看上強買了去。最後，就只剩眼下這座……”說到最後，未七的頭垂的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

“未七辦事不利，辜負主公厚望。請主公責罰。”

宋荻緊著眉峰，扣在小幾上的指節任不疾不徐，又問：“宮裏的事情有沒有處理幹凈？”

“那幾個監子是留侯在位時的老人，對宮裏的分布熟得給自家的後花園一樣。”留侯是宋荻的爹。

“明日開始放傳‘景侯失德，已遭天棄’的消息。務必讓他們聯想景侯即位幾年種種災難。”

☆、捅破

宋迦南聽見宮人的傳話，先是不能置信一般的瞠圓了桃花眼，隨後一邊咧嘴傻笑，一邊喃喃自語。

“阿酒，你心中還是有我的。傻丫頭，犟了那麽久，虧得我脾氣好，能忍能等。嘿嘿~”說到這裏，忽地摸了一把自個滿是胡子茬的下巴和幹巴巴的臉，連忙揚聲叫人。

“來人。”

“在。”

“準備一下，孤要沐浴更衣！”語調輕快，一掃前幾日的陰霾。宮人詫異擡頭。

“還不快去？！”

“是是。”

晚間，君侯臨幸含章殿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傳遍後、宮。

以往見過的，沒見過的美人，先是一楞，接著咬牙切齒一番咒罵，最後清點庫存，看著有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準備明天上趕著去討好。

宋迦南在溫泉殿泡了個把時辰，喊了幾個侍女，搓背的搓背，洗發的洗發。還有幾個擡著衣裳配飾的監子站在水池邊上，一件一件的展開了，方便他選衣裳。

“君侯君侯，這件玄色的如何？您穿上之後，必定更顯威嚴大氣！”

宋迦南心想我這是去約會，泡小姑子。用的著威嚴大氣麽？！一擺手。換！

“君侯君侯，您看這件白色的如何？您這樣瞧它是白色的，實際上用三色錦做的。白天一個色兒，晚上一個色兒，燈下又是一個色兒。”

他又不是變色龍，一會兒一個色兒！換！

“君侯君侯您看這雲紋大袖衫如何？您穿過的玄色織錦大袖衫，姜小姑都讚您有士林遺風呢。”

“真的？”澡池子裏那人，聞言雙眼一亮，“她真這樣說過？這顏色會不會……”

“奴婢是從姜小姑身邊的宮女聽來的，並不敢欺君。”小宮人一聽有門，也顧不得擦擦腦門上的熱汗，極力推薦道。“君侯，也就是您這般芝蘭玉樹的人物，才穿的正這顏色。”

其實宋迦南也覺得自己穿這顏色好看，又聽這小宮人一番言談頗合心意，當即道：“好，那就這件吧。”

燈光燭火從君侯寢殿三省殿一直點到後宮的含章殿。

星火點點，仿若天上繁星。

宋迦南穿著緋色雲紋大袖衫，沿著燃著燈火的小路，大袖翩然，步履輕快。好似個心情陶陶然的趕著洞房的新郎官。

“君侯……可要喚架架攆來。從這兒到含章殿還得走好一會兒呢。”

“不用。這一傳喚得等好一會兒，還不若不行來得快些。”

跟在身後的幾個宮人看著前面愉快的只差哼小曲的君侯，面面相覷，實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好容易走到含章殿了。他老人家忽地又在門口停下。整整衣衫，理理發冠，轉身問後面的宮人。

“孤，形容修整否？”我打扮的妥當不？

何曾見過一國之君這樣忐忑小心？還是因一個宮外帶來的，來歷不明的女子？！宮人們強忍著心中驚駭：“甚是修整。”

宋迦南這才笑逐顏開的進了含章殿。

殿外燈火通明，殿內卻只點了支蠟燭，顯得十分昏暗。

而公儀酒正坐在榻上，素手托腮看著燭火發呆。

--------------------

一進殿就聞見股血腥味，宋迦南先是神情疑惑的瞄了眼櫥櫃那處。奈何，光線太暗，根本看不出什麽？

“怎地不讓宮人多點幾根蠟燭……你受傷了？”越是靠近血腥氣越濃。小榻上染一小片深色印跡，宋迦南抓起她垂在身側的那支手，揭開那方浸透了的帕子，饒是心裏有所準備，也不禁倒抽一口氣。

“怎會傷成這樣？”他一邊痛惜的捧著那支原本白玉玲瓏的小手，一邊側目怒視含章殿的宮人，“你們是怎麽伺候的？！她傷成這樣你們都不知道，留你們何用？來人，把他們……”

“君侯，君侯饒命，君侯饒命啊……”含章殿一幹宮人跪在地上，雙股戰戰，面如死灰。

“是我自己不小心，你怪他們作甚？”公儀酒仰頭看他，神情奇異。“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現在是什麽東西？他們能怎麽伺候，能狀著膽子候在身側就不錯了。何必為難他們。”

宋迦南好似點著的炮仗，一下炸開了：“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己！”

公儀酒看著他，輕輕道。“小宋，你憑什麽不許？”

那眼神清澈如水。明明清澈如水，明明一如往昔。可宋迦南分明從裏面看出了陌生防備。

宋迦南被這眼神看得狼狽且不安，索性伸手遮住那雙眼睛。

其實這雙眼睛遠沒有原來的杏眼好看。一樣的眼神，杏眼看上去就顯得稚氣可愛，而這雙眼睛看似黑亮嫵媚，實則冷厲幽深。好像，你永遠都看不透她真正的情緒。

“不許就是不許！憑我是懸中君侯！你得聽我的！”他想像少時那樣耍賴，鬧一鬧什麽事都過去了。可終歸找不回那時間的理直氣壯，一番話反而像威嚴生硬如同命令。

時間那麽殘忍。把一個肆意快活的少年生生逼成了一個冷血善變、殺伐果斷的一國之君。

公儀酒挑起唇角笑了。那弧度把握的極好，介於嘲諷玩笑之間。任誰都挑不出毛病。

宋迦南看著，只覺得一顆心忽地從溫水砸進冰窖裏，冷得他直哆嗦。

他軟下聲音問她：“阿酒，這傷到底如何來的？”

“今天我去了藏鋒閣。”公儀酒撥開他的手，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宋迦南聞言臉色一變。那是他唯一的疏漏!

“……好好的怎麽想著去藏鋒閣？兵主兇，煞氣重。況裏面都是見過血的。可是被那裏面的煞氣所傷？那原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公儀酒靜靜聽他說完才道：“……小宋……你有沒有什麽事要告訴我？”

宋迦南臉色越發難看，強笑了下：“伽瑪調和陰陽，補血益氣。定能幫你止血愈傷。我記得宮裏好像還有，我這就幫你去找找。”

緋紅織錦大袖衫，若有風來，則衣帶當風，飄飄似仙。他這般大袖翻飛，大步疾行，生生毀了那份飄渺的美感，反而似個落入縛網裏驚慌失措的蝶。

她想他解釋。

她總以為他還是原來那個一肚子鬼點子卻內心柔軟的小宋。

☆、掙紮

公儀酒瞅著殿門怔然出神，哪想到宋迦南忽地又折了回來。

她先是一怔，接著雙眼一亮。

宋迦南出來時，臉上冰寒，令得跟著一塊前來的宮人好生驚詫。先時還喜氣洋洋新郎官的得意模樣，這會兒怎地又是這般形容？

一幹宮人面面相覷，默默無語，唯恐觸了黴頭。

若這樣回去也就算了。哪想到走到半路，他老人家忽地停了下來。大袖一甩，竟是又反身折回？！

從小跟在宋迦南身邊伺候的內侍總管，看了看燭光搖曳中越發顯得神秘的含章殿，心中焦慮：君侯即位這幾年，威嚴日益，喜怒更是不形於色。何曾似最近這般？這小姑子著實能折騰！比公儀家的女郎還能折騰！

宋迦南揮退宮人徑直進殿，拉起公儀酒來到那處櫥櫃。期間還順手抄起個茶盞在手裏。

“衡離劍怎麽會在你這裏？”公儀酒看著他，目含期待。

宋迦南身形一滯，卻沒有答話。推開櫥櫃，拉著她進入暗室。

暗室裏點著獸首長明燈，兩人進來時帶進的風，吹得燭火搖曳，陰影幾重。

三足鼎內還有半鼎殷虹。宋迦南伸手舀了一盞出來。

公儀酒看著，忽地轉身就跑。宋迦南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胳膊給拖回來。

指著那鼎三足鼎對公儀酒說道：“平常時候，血出一刻乃凝。而這鼎裏的血昨日子時送來，現在卻還溫熱如新。你可知為何？”

此時的宋迦南面帶笑意，語調輕緩。卻叫公儀酒看得心中發寒。

宋迦南也沒期望她回答，顧自說道：“姜城防我甚深。你可知他因何將你置於我處？”

“此鼎乃百年前我祖父西征偶然得之。傳言是上古西王母此鼎曾做延年益壽丹的鼎爐。自得此鼎後，祖父多次逢兇化吉，遇難成祥。建國後，此鼎供於宗廟。”

也就是說，這才是宋王氏真正的鎮國寶器。

“長陵城主府上吐血昏迷，形如死人。我把你送到姜城那裏，他也無計可施。只說宗廟寶鼎或可一救。”

這樣平常交談一樣說著，卻趁她不備猛地把她受傷的那支手浸在鼎裏。

入目殷紅，觸手溫熱。公儀酒又是渴望又是恐懼惡心。

這樣多的鮮血浸於指間。這樣多的性命亦浸於指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世道艱難，縱輝煌如王謝，今時還不是如燕子飛入尋常百姓家。

誰比誰高貴？天下誰人不是芻狗？

再拿出來時，那支手已然完好如初。

白玉玲瓏，指尖還有將落未落的嫣紅。燈下昏黃，有著驚心動魄的誘惑。

宋迦南撩起緋紅大袖擦拭，如珠似寶，珍愛非常。

擦凈了手，宋迦南又把先前那只茶盞遞至她唇邊。

“今日你失血過甚，不補回來，誰知道哪天突然死一死。阿酒，事不可三，就算是精魅也有極數。”

公儀酒瞪圓了眼珠，驚恐後退。

西方伽羅有修羅女，好戰，嗜血。西天諸佛感召不受，囚封窮原，殺身入魔。最後為三十三重天的青離帝君所滅。

她借死人之軀覆活成精魅是為覆仇，不為成魔。

宋迦南端著自己喝了一口，不待公儀酒反應，扣著她腦袋盡數渡進她嘴裏，捏著她的腮骨逼著她咽下去。

“阿酒，你總是知道怎麽才最折磨我。”

求不得，放不下。

宋迦南捧著她的腦袋，逮著那兩片薄唇吮咬啃噬，兇狠如狼，似是要把她拆吃入腹才能得片刻安穩。

公儀酒滿心氣恨，哪會屈服？當下手腳並用，連推帶踢，可勁掙紮。

宋迦南見她掙紮也被激起火氣，把她抵在墻根，兩手牢牢圈在懷裏，兩腿叉開直接把她亂動的雙腿砸的動不了分毫。

公儀酒氣急，索性閉上眼睛不看他。

宋迦南看著懷裏一臉憎惡的女子，心下大慟。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你有沒有被愛著的人憎恨著？

他不後悔那樣做，只是情義不能兼得。

他是君侯，須得殺伐果斷，冷血無情。他以為他可舍情而取大義。

事實上他也做到了。只是當她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還是忍不住軟了心腸。

“阿酒，阿酒，你的心是石頭做的麽？你為什麽就不能回頭看看我？我候了十多年……”

公儀酒覺得濕熱的液體落在眼上，又順著眼睛一路蜿蜒到宋迦南的手指上。

“阿酒，莫哭。總是我的錯……阿酒，你原諒我罷？阿酒，阿酒……”

“我爹是怎麽死的？”

☆、嚴防

姜城回去後，遣個機靈小宮人打聽含章殿。

自含章殿有了主人，君侯便視三宮為無物。主子雖不至於失寵，卻明顯沒從前風光。主子不風光，底下的宮人自然也風光不起來。

小城子近日頗得主子恩寵，此舉，定然有主子授意。當然也有可能主子沒授意，是他老人家自己的主意。人說不能體察主子心情，揣摩主子心意的宮人不是好幫手。眼前可定是個典例。

小宮人滿懷理解，顛顛的去了。

天擦黑時，帶回了君侯沐浴更衣，臨幸含章殿的消息。這個消息著實稱不上是個好消息。主子聽了不一定給賞，反而極可能惹一頓脾氣。

含春殿的主子宮人出身，對待宮人平時沒什麽脾氣，算得上宮內頂好伺候的主子了。可自打上次小產，脾氣就古怪了。

心情時好時壞，無端脾氣，動輒摔花瓶、打罰宮人。連身邊的大宮女們都覺得日子難過。何況他們底下這些人呢。

小宮人無暇關註小城子前輩難看的臉色，顧自說了一通。覺得不應該就這樣放棄，指不定含章殿的那位脾氣大又惹惱君侯了呢。

於是，又顛顛的去了。

姜城斂著遠山眉，看著遠處墜星燈火，想了想還是提步跟上。

不負眾望。含章殿的那位終於還是惹惱了君侯。

不曉得是動手了還是動口了。總之君侯出來時，臉色比第一次還難看不說，嘴角還給塗了胭脂似的，沾著紅的發暗的血。

內侍總管不經意一瞧，唬了一跳。連連教訓身後的小監子傳禦醫。

“不用。”宋迦南撩起袖子擦拭嘴角，神情漸漸恢覆往日的威嚴沈靜。

回身將燈火昏暗的含章殿望了半響，忽地笑了：“祖父在世時曾評我：能忍能裝能狠，如我之幼虎。我父謹慎，唯恐因此招禍。早早的尋了借口將我和母親貶謫出宮。落難鳳凰不如雞，縱貴如王孫也難免受人欺淩。”

“我母重病，無人醫治。我求路無門，幾欲跪求宮人。是姑姑派人請禦醫醫治，然後教訓我：身為王孫豈可為區區小事折腰？沒有勢力能力的時候，便不能想想辦法順勢借勢？那時我不不甚明白她的話，卻曉得她是對我好的。在宮裏難得有人這樣不求回報，毫無緣由的對一個人好。即便她是我姑姑。我不知道這份好會讓我付出什麽代價，只想著能救母親，便是要我的命也沒什麽。”

“沒想到我還未來得及報還她的恩情，就被人逼迫自戕了。原本我對她是有防備的，可她死後我就只記得她對我的好。我想這涼薄世上難得有人這樣不計回報的對我好。我理應替她報仇雪冤才是。縱然未能親手殺他，也要他魂魄難安，且痛且長久。”

那時阿酒另嫁宋荻，他心中痛恨惱怒。他從小與她一塊長大，論情意，論默契，哪哪而不如宋荻？

他父毒殺他父，他又搶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榮華、富貴、權勢、地位和她。他得不到的，憑什麽他能輕易得到還不加珍惜？！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