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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人生只如初見(二)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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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點將來的主母都不會容她。

之前任性時,想著好壞總是一生,就那麽肆意任性的過吧。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可是現在她突然覺得死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等死的過程。頭頂懸著一把刀,你算不準哪日它會突然落下來結果了性命。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真是糟透了。

前十五年未出深閨,自認是被嬌寵的。到了今時今日才慢慢看開,早先的幸福是為後來的不幸做準備。便如牲口總要養肥了再殺。

期間劉元貞和其他妾室偶爾來串串門子,聯絡感情。話裏話外都透露著以她為長為尊,姐妹互相提攜共同對付未來主母的交好之意。沈寧暄笑面應承,心裏卻是膈應的緊。

對於沈寧暄的這種心裏,公儀酒深有體會。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會希望自己良人的懷中還擁著旁的女子,即便這女子同她親如姐妹。

如此相安三月有餘,穆瑾瑜已定歸期時,沈寧暄忽然蒼白病弱起來,幹嘔嗜睡,極易疲倦。院子裏的守門小婢是穆瑾瑜留下來的人,穆瑾瑜送來的東西也多是由她轉遞。那小婢見她如此,想起穆瑾瑜走時的吩咐。私下裏幫忙請了大夫。

公儀酒在一旁看得直皺眉,沈寧暄雖是妾室,卻是本宗嫡穆穆三郎、穆瑾瑜的妾室。於博州而言是可居於此的客人。客人生病大大方方遣人請了大夫便是。這樣偷偷摸摸行事,知道的說小婢不懂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沈寧暄小家子氣,白白讓人看低。

沈寧暄也是這般想的。可大夫已經請來,那婢子又是穆瑾瑜留下來照看她的,應當不會懷有惡意。這樣想著終究放心不下,另遣了一個婢子同主事說一聲,芳欄院沈氏抱恙,請了大夫診治。

主事翻了一個白眼,懶懶說道:“還當以為是什麽事呢。”

再說沈寧暄診脈,老大夫閉目聽診,診了半響,忽地作揖笑說:“恭喜!”

沈寧暄困惑:“喜從何來?”

老大夫笑呵呵的捋捋胡子:“婦人這是有喜了!”

沈寧暄掩嘴驚呼,粼粼妙目裏滿是歡喜:“我竟還以為是生病了。敢問先生有幾月了。”

“三月有餘,聽脈象胎兒甚是康健,倒是婦人有點氣血不足,憂慮過甚。”

沈寧暄急問:“可有礙?”

老大夫唰唰寫了張單子,上面是孕婦需要註意的事宜:“並無大礙。註意休養便是。”

小婢送走大夫,回來笑著說了一番恭喜:“可要給郎君傳書?”

沈寧暄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大夫說胎兒三月有餘,算起來正是穆瑾瑜流連幾個妾室,無暇理會她的時候。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此事一旦傳出,難保有心人懷疑。而唯一知道實情可為她辯解的穆瑾瑜又不在。旁人若是懷疑起來那她就是有百口也難辨。還不如等穆瑾瑜回來在說。

小婢目露困惑,卻也識趣的沒有再問。

她有孩子了。這個與她血肉相連的孩子是真正屬於她的唯一。無論她醜陋美麗,得意失意他都不會將她隨意利用,隨意放棄。沈寧暄撫著尚未顯懷的肚子,歡喜有憂慮。高門士族一向重視嫡庶之別,而穆瑾瑜如今尚未娶妻,穆家不可能讓她這時候生下孩子的。

胎兒已有四月,肚子已經開始顯懷了。沈寧暄只好穿些寬松的衣物。大多婦人懷孕時都會比平日豐腴些,可沈寧暄因為憂慮過甚,竟比平日還憔悴瘦弱些。穿著那衣袍空蕩蕩的,愈加顯得瘦弱伶仃。

這日,劉元貞又來串門子,看見沈寧暄這般不由失聲叫道:“姐姐何至於瘦弱至此?”

沈寧暄勉強一笑:“近日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應當請大夫診治才是,姐姐怎地學起愚人避醫諱疾!”說著轉身就要喊婢女。

沈寧暄趕忙拉住:“不用,休息幾日便好。何苦興師動眾的勞累他們。”

劉元貞不滿的瞪她一眼:“姐姐忒是心善。”

揮退仆人,姐妹二人話了會家常。劉元貞走了沒多會。沈寧暄就暈倒在地人事不醒。及至晚間,闔府都知道了她懷孕四月的消息。

☆、采葛(九)

好端端的添丁之喜,生生成了一樁偷情醜事。

公儀酒覺得有時候就是命。就如她十四歲離家出走遇上了宋荻,十五歲嫁給宋荻,十六歲又因宋荻而死。她短暫的一輩子裏最美好的季節都給了宋荻。便是命中註定的。

河流奔向大海,人們看不到過程的曲折艱難,卻記得海納百川的結果。

也許他們曾經相愛過,可最後的結果卻沒有因為這不見形狀的曾經而溫柔分毫。

那麽、殘酷的究竟是現實還是人心?

隆冬臘月,寒風大雪。

臨近揚灣的一處宅院,聲息俱靜,若不是院中幾行腳印,還以為是處空宅。

“姑子,該吃藥了。”翠衣小婢端著藥碗站在門口輕聲喊道。

塌間躺著一個骨頭嶙峋的瘦若枯柴的女子。站在門口等了半響,並不見那女子有什麽言語動作。

翠衣小婢咬咬嘴唇,像是豁出去一般:“沈姑子,老鴇說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此刻即便你死了,也是作為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妓子死的。還不如風光自在的活著。從前若是男子負了你,今後便把男子視作尋歡玩物便是;若是女子害了你,今後搶了她們的男人不歸於室便是。何苦同自己過不去。”這話當真離經叛道的緊。

一鼓作氣說完,室內寂靜無聲,榻上的枯瘦女子似是毫無反應。翠衣小婢不由失望的端著藥碗退下。

“慢著。”室內忽然響起一道暗啞的女聲,“放下吧。”

“是。”翠衣小婢幾乎歡呼雀躍了。幾月前半夜間老鴇擡回一個半昏不醒血淋淋的年輕女子,放在這處別院靜養,當時還以為是紅樓裏犯事挨打的姑子呢。卻不想是在路上撿的良家婦女,還是一個容色驚人的良家婦女。

說是良家婦女而非姑子,是因為老鴇說這身血是打胎所致。這樣落胎的女子丟在荒郊,明顯是不給活路的,擡回去好歹是樁善事。

老鴇是不是有心做善事她不知道。以前隔三差五的總見她擡回一些傷重病重的女子放在別院將養。心氣硬的死了,心氣軟的成了紅樓妓子。

這樣的事見多了,也許就見怪不怪了。可這次擡回的實在貌美,便是病重至此,瘦弱至此,也還是艷麗驚人地。這幾月老鴇也是下了血本養著的,可養了幾月,這女子不言不語,若非強灌根本就不吃不喝,直如一個了無生氣的木偶一般。

昨日老鴇發了狠話,若她還這般不識擡舉,便扔到紅樓勉強收回寫本。

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幾月前風光入嫁穆三郎的沈寧暄。

當真瘦極,翠衣小婢攬著她吃藥,只覺得那骨頭似蘆柴棒子一樣硌人。巴掌大小的小臉,瘦的下巴削尖能戳死個人。一雙子夜般的妙目,越發暗沈不見光亮。

那日劉元貞來串門子,東來西扯閑聊了一會兒,臨走的時候似是才想起來一般提了一句:“姐姐,可曾聽說夫主定親的消息?”

沈寧暄不知是何表情,木木地回了句:“不曾。”

“聽說是訂了陳家嫡三女,來年三月成親。”說到這裏聲音哽咽起來,“還聽說穆家為表誠意,要將咱們這些妾侍全打發了。夫主這次回來便是因著這個緣故。”

沈寧暄平靜道:“聽誰說的?”

劉元貞憐憫的看了眼她的肚子,嘆道:“還用聽誰說麽?闔府上下除了你這裏只怕都是知道的。”

老大夫說孕婦切忌憂慮過甚。公儀酒覺得她食不能安,夜不能寢,身子瘦弱伶仃,早就撐到了極限。

而劉元貞的最後幾語無疑是壓垮她的那根羽毛。待劉元貞走後,再不能支持。

若在平時沈寧暄定不會如此。因為她早看清了前路,只在顏色嬌嫩時多博些君恩,不至於老無所依,並未曾抱有不該有的期望。卻不想她後半生的依靠來的太快太突然,打亂了全盤計劃。而她竟在此時才發現一顆真心不知何時落在穆瑾瑜身上。

醒來時才知府裏給她請了大夫。她有孕四月的事已經闔府皆知。待到晚間,博州穆家長媳姜氏直直進門問罪。尚未解釋清楚,姜氏已冷目寒臉提來了所謂的“奸夫”。

赫然是護她回博州的車夫!只是修剪了胡子,面目修整很有幾分男子的英氣。只見他來到堂前不慌不忙的跪下,先是目露憐惜和歉意的看她一眼,然後沈聲請罪:“此是小人的罪過,與旁人無關。”

姜氏冷笑:“好一個與旁人無關!那她肚子裏的孽種與你也不相關嘍?”

“大夫人慎言!妾肚子裏的孩子是穆家的血脈!”沈寧暄雙手護腹,形成一個護衛的姿勢。

“穆家的血脈?”姜氏冷哼,“你也敢說是穆家的血脈?來人給我掌嘴!小小賤婦竟敢汙我穆家血脈!”

那車夫一聽連忙把沈寧暄護在身後:“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她如今懷著身孕禁不得重手,若是打人能消了夫人的怒氣,就打小人吧!”

不待姜氏發作,沈寧暄已推開他,妙目凜凜如刀:“因何害我?我與你有何仇怨?”

早先看著幾分英氣,竟是錯眼了。車夫楞了一下,苦勸道:“灼華,灼華咱們便認了吧。大夫人仁慈,認了倒還有幾分活路。便是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咱們的孩子想想……”

“不錯。你若是痛快認了,我也能給你個痛快。”她說的是給她個痛快。

“大夫人,你口口聲聲說我偷人,逼我認罪,還煞費苦心的找了這麽一個人。敢問我與他何時生了奸情,何時與他茍且?莫要猜測是在三郎走後。我倒不信穆家這樣的高門士族,竟還能放進外男與後院婦人偷情生奸!”

姜氏一噎,半響才道:“你若有意藏奸,必是巧妙謀算的。旁人如何得知?”

身後的婢子跟著補充:“這郎君曾護你從長陵歸於博州,行車五六天間,什麽事沒有可能?跟車服侍的婢子聽說一回來就讓趕回家了呢。”

沈寧暄冷笑:“途中如何,便是我不說,這車夫也是知道的。況且我入穆家乃是清白之身,這點三郎最是清楚不過。”

“聽說三郎那日醉了酒,誰知那日……”

沈寧暄慢慢直起腰身:“穆家百年士族,端的是好規矩!主人尚未開口,你一小小婢女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私自接話插話。”

那婢女臉色一白,急忙請罪。而姜氏則是臉色鐵青:“我當真糊塗了,竟還想著給你條生路!”

沈寧暄冷冷看她,不為所動。若是真認了,才一點活路沒有。

“夫人,夫人是灼華任性,還請看她年幼無知還懷著孩子的份上饒她一命!夫人,夫人……”

“我與你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沈寧暄冷眼睨著跪在地上惺惺作態的車夫。

姜氏臨走的一番話她不是不怕不驚。然事情走到這步,明顯的是不給她活路。即便穆瑾瑜快馬加鞭的趕來給她證明,牽扯這車夫她的清譽也是毀了。她的孩子也會跟著無辜受累,受盡白眼。

世道自古便是對女子百般苛責刁難。男子可以沾花惹草,三妻四妾。女子若是有二心,則是必死無疑。即便死了,也是背著淫蕩的名聲連累家族父老都擡不起頭做人。

車夫回頭看她一眼,只低聲回了句:“身不由己。”便隨著引他來的人匆匆離去。

當夜姜氏派了身邊的得力嬤嬤將他遣送別莊,美其名曰靜養。這種陰私把戲在大家族裏最是常見。說是靜養,實則是尋個僻靜處弄死,隔段時間傳出暴斃的消息。也算是個交代。

沈寧暄身子打顫。也好,也好。就這般死了也省的煩惱,只莫要連累家族才好。才用我這無用之軀換得榮華,轉眼我死了,還不知哪個又賠上的一生、、、

“蒼天在上,我沈氏女有大冤!今日死則死矣,不能……”話未說完便叫身旁的嬤嬤拿了帕子塞住嘴,順手煽了一巴掌。

“作死的小賤人,竟還有臉喊冤?我呸!”

沈寧暄顧不得理她,只眼含期待的看了眼漆黑的門房。事到如今,也就指望這守門的小丫頭了。

馬車走得極快,走至城門,嬤嬤伸手晃了一塊朱漆牌子。守門兵看了看便恭敬地開了城門。城門外不遠處候著一輛馬車,見開了城門馬車跳下一個婦人。夜色深深看不清形容,只能從聲音聽說是個年齡不小的精美婦人。

沈寧暄橫臥車廂,手腳俱都綁上繩索。一路顛簸,小腹銳痛直如刀絞。

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也是,如今她都保不住性命,更不要說這腹中胎兒、、、

嬤嬤與那婦人低語:“……容色是極好的……三郎都被迷得昏頭……活不成性命……還不若……賺幾兩銀錢……”

然後便被人扛麻袋一般,從車上扛下來扔到另一處馬車。

“哼……”口中塞著帕子,尖叫呼痛生生化作一聲悶哼。沈寧暄睜著眼看著晃動的車蓋,冷汗淋漓。隨著顛簸的馬車,小腹墜痛越來越難忍,下身濕熱也越發明顯。好像、好像有什麽、隨著劇烈的顛簸和幾乎能聽見的汩汩熱血、慢慢流出體外、、、

恍惚間那漆黑的車蓋化作一張年輕的俊臉。長眉入鬢,眼眸狹長,蓬勃朝氣裏有幾分未染塵埃的稚氣。

“……現在你知道我向你提親,你應還是不應?”

“你應了自是好,帶待你歸家我再上門向你提親;你若不應,你若不應,我千裏迢迢的追來了,怎麽也得給我一個理由……”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入三歲兮!”

“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樁婚事你既不情願,穆某也不勉強,這就回了長輩解除婚約,哼!”

“好啦,別哭了,妝都花了……”

“幾日不見,我心中甚是掛念,今日得空來看你……”

“灼華,我心中甚是歡喜……”

“灼華,我們生個孩兒養著吧?!便如你這般美貌,我這般聰慧……”

三郎,我們有個孩子的、、、

沈寧暄努力睜大眼,可眼前還是漸漸黑暗。蜂鳴般的耳鳴中漸有“噠噠”馬蹄聲靠近。

便如那日一般。他騎著日行千裏的寶馬,星夜兼程的趕來。

三郎,三郎……

☆、采葛(十)

公儀酒與姜城醒來時,天色青黛,暮色四合。

兩人望著昏暗天色裏燈火明亮愈發顯得富麗堂皇的春宵樓,一時間相顧無言。

按說作為一個偷奸之女的母家,沈府,多少會因此受些牽連貶斥。可轉眼十年過去了,沈府反而在穆家低調的幫助之下蒸蒸日上。宮中禦用織造的位置連任五年,在京都結識了一圈人脈,賺的盆滿缽滿。沈家這代家主十分的識時務,名利雙收時見好就收,一心一意的經營商鋪,再不問官場士族的是非。幾年經營下來,沈府一躍成為博州商會的龍首。二妹沈寧錦的夫婿已升至安平巡撫,正經的四品大員。幼弟沈覆前幾年年拜了博州鴻儒林宗明為師,去年才被舉薦成秀才。

除了沈寧暄,沈府其他眾人的日子都是一副欣欣向榮、朝氣蓬勃充滿希望的景象。

揚灣隸屬博州,沈寧暄是博州揚灣名妓。如此相近,就不信沒個人認出昔日艷壓博州的沈府嫡女,放任她行操賤業,紅樓賣笑?還是自打她被擡入穆家,沈府便已當作世無此人?

世態炎涼。生身父母尚且如此,更遑論旁人。

“我忽然覺得宋荻的背叛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

姜城聞言驀然回首,一雙琉璃黑眸,晶瑩剔透裏夾雜了她看不懂得歡喜。光華流轉,郎朗如月。風華容姿似是更勝從前。倘若此時他登上窗沿,一陣風來,定如畫冊上那些羽化登仙的仙人一般好看。只是這裏是三樓,不算高也不算低。若是不留神摔下去……

摔得好的話,必定沒有痛苦的當場嗚呼;摔得不好的話,也就是斷胳膊斷腿的摔個半身不遂什麽的。

聽說姜城身懷武技;聽說姜城身懷的是一般的武技;還聽說姜城身懷的是只作強身健體的一般武技……

公儀酒仿佛看到姜城摔成一個爛西瓜的場景。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當下便一門心思的拉他遠離窗沿。

一擡頭正對上隱生惱恨的薄紅俊臉。一雙好看的遠黛青眉皺的能夾死個蒼蠅,琉璃般的黑眸早沒了先前的歡喜,只冷冷地在她身上繞了幾繞。

這情狀,竟像是看透了她心內的荒唐想法一般?!

“哎呦~姜郎,這般瞪視奴家作甚?莫不是才發現奴家娟麗可人麽?”

姜城看著笑得牙酸似的,還搔首弄姿學紅樓女妓的公儀酒,慢慢斂了神色,欺身挨近。擡手捏著她的下巴,面不改色的點評道:“算不上娟麗,倒還是有幾分可人的。就是眉毛淡了點,眼睛小了點,鼻子塌了點,嘴唇薄了點,面色白了點,脖子短了點,胸口那塊和屁股那塊平了點……”看著公儀酒越來越不善的臉色,勉強讚了句,“其他都還好……”

其他都還好?咯嘣!公儀酒差點咬碎了一口鋼牙。

第二日,難得見了晴,出了太陽。近日零星下了陣雪,在地皮上積了薄薄一層。今日見了太陽,無聲消融弄的地面又濕又滑。

前生時公儀酒就不耐煩這樣的時候,走哪兒都是濕噠噠、冷淋淋的。坐車騎馬還好些,若是這樣走著只怕的甩一身泥水。

現下這光景,公儀酒皺眉立在門邊,死活不肯踏出門一步。雖說她現在是一介無知無覺的精魅,比不得前世作為公儀嬌女的時候。可不喜歡的還是不喜歡,就是擰著性子也忍不了半分。

姜城見她如此,幾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這性子果真是一點沒變。”叫了輛馬車停在門口,攔腰一抱,輕輕巧巧的將某只壞脾氣的小姑子抱上馬車。

許是過年的緣故,樓裏生意淡了許多。連番推出年節優惠大酬賓、包一夜贈一夜、包兩女打五折等諸多活動,也就是維持個門面熱鬧而已。

樓裏的姑子難得清閑,趁著天晴三五一群湊一堆買衣服首飾逛街去了。迎客引客的龜奴也跟著落了閑,三五湊一堆賭博猜點子。進來那會兒正喊得熱鬧,根本沒人理會。一路走來暢通無阻的很。

廊前放了一處塌幾。旁邊稚齡小婢一會兒忙著焚香,一會兒忙著撥炭,直忙得鼻尖生汗,手忙腳亂。而身量纖瘦的采葛披著件嫣紅的鬥篷,如傲雪紅梅淩風綻放。

幾上擺著十二弦,抿唇蹙眉一副極認真的樣子。只是手勢遲緩,調子也是斷斷續續的指尖綻開。這模樣像是在尋思什麽曲子。

擡頭看見二人時,燦然一笑:“你們來了?原打算彈個曲子給你們聽的。結果斷斷續續就是想不起來譜子。看來果真是老了。”

二十五歲於一個幸福女子而言,正是風華正茂。於一個不幸福的女子而言,二十五歲已臨近垂垂暮年。

姜城點頭示意,淡定從容的將公儀酒抱至廊下。公儀酒不待站穩就趕忙安慰:“人說采葛一曲抵千金。我們沒這麽多銀子,零星聽幾個調子已是三生有幸。您還是不要想起來的好!”

采葛聞言撲哧一笑。這一笑竟有幾分往日不見陰霾的明亮與歡快。一雙妙目在二人之間轉了一轉,嘆道:“小姑子忒是嘴甜。”

揮退忙亂地稚齡小婢,施施進入內室。屋角榻前幾處放著燒的火紅的炭盆,整個屋子溫暖如春。

“別看今日出了太陽,覺得比往常暖和。實際上冰雪融化時比往常還要冷幾分。”采葛一邊說著閑話,一邊踱著榻前顧自坐下,“按你的規矩,須得放一碗心頭血。唉,這身子破敗至此,放完血可別著涼才好。”

看見公儀酒驚訝的神色,又是撲哧一笑:“如今沒人顧惜,若是我自己再不顧惜些,哪兒活到今日……不活到今日,又怎麽能給那些人添堵……”後面聲音就低下去模糊不清。公儀酒支起耳朵也沒聽清楚:“什麽?”

采葛姿態妖嬈的躺在塌間,無力擺手:“沒什麽。割發也就算了。待會兒插刀子時,可得輕點兒,我怕疼的緊……唉,我從小原來不是那麽怕疼的……就自打那次流產……真是疼的緊……給烙在骨頭上的一樣,哪夜夢見都驚了醒……”

公儀酒拔出腰側的霄淩劍,手抖得不行。張著一雙細目求助的看著姜城,咽了咽唾沫:“那個、待會兒、要不你來?你看我是生手,業務不大純熟、萬一施力不當、還得連累采葛姑子受苦、是吧?”

“ 實際上我有點暈血……打小就暈……”

姜城木著臉,抽出她手裏緊賺著的袖子,絲毫不為所動。

公儀酒覺得姜老妖怪越來越難對付了。近日還有軟硬不吃的趨勢。

采葛在一旁看二人磨嘰,看的十分不耐。直到公儀酒抽出霄淩劍,才轉移了視線:“倒是把好劍!姑子,要下手的話須得快些,不然過會兒我反悔了你後悔莫及。”

新手上路一般都很謹慎的遵循相關業務流程。

公儀酒見姜城果真鐵心不幫她,只好硬著頭皮自己動手。同時在心裏對采葛默默致歉;新手上路,請多包涵。

“想從哪兒改起?怎麽改?”

采葛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就從我得知有孕那時改起。我這兒封信,只要把這封信交給當時的我就行了。”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公儀酒白著臉哆哆嗦嗦的拿著劍,瞄準了心口遲遲不敢下手。最後還是采葛看不過眼,握著見自己捅進自己胸口。鮮血汩汩而出時,還不忘教訓公儀酒:“果真是個不明白事的小姑子!你須得曉得,人活在世上哪個都不易,可你也得曉得你活著更不易。千萬別因為一點兒小仁慈白白送了性命。放一點血而已,又死不了人,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你檀郎現在在身邊還能護住你,他日他不在時,你當如何?小姑子,想在這亂世裏活下去,頂頂一項就是得學會心狠手辣。”

言語流暢,句句成章。好像心口插著的劍是假的一般。

姜城皺眉冷喝:“還不把劍拔出來?”

公儀酒猛然驚醒。這霄淩劍不是什麽旁的普通的劍。它可是渴飲人血的殺劍!再不拔出來,估計能把采葛吸成人幹。

取夠了血。采葛已是臉色雪白,嘴唇虛紫,一副虛弱至極的模樣。

姜城上前封了幾處大穴。又從懷裏掏出補血益氣的歸茸丹給她服下。

公儀酒看著,有些迷茫、有些慌亂:“我是不是施力不當?她會不會被我害死?”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公儀酒只見過別人殺人,從來沒機會自己動手。如今這情景……

姜城給采葛把了下脈,確定沒有性命之虞。才抽空看她一眼,安慰小狗一樣的摸著她的發頂,遞給她一瓶外傷藥:“沒有。有我在,就是死了也能叫她活過來。”

公儀酒聞言心下大定。小心撥開衣衫給采葛上藥。

一直發呆的采葛,見公儀酒一臉歉意的樣子,微笑安慰:“比流產那會兒好的多。”

青絲,乃情絲。

公儀酒將從采葛那兒割下的一縷青絲纏住劍身,一碗溫熱的心頭熱血兜頭澆在上面,一滴不落。

霄淩劍為筆,血與情絲為墨。

在虛空畫出,當日穆家後院沈寧暄所居之門。

臨近踏入木門時。公儀酒看了眼昏昏欲睡的采葛:“我能釀‘寄夢魂醉’。帶著夢三生入夢,由夢煆釀。飲酒的人可以知道釀酒人的夢……我是說,我可以吧你的夢帶給穆瑾瑜。”

好半響,才聽見采葛輕聲應道:“哦。不用。和他沒什麽相幹……”

公儀酒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姜城。

姜城負手而立,語氣淡淡。好似她只是尋常出門逛街一般:“快去快回。別貪玩。”

公儀酒不想理他。一腳踏入虛空。

☆、采葛(十一)

才被診出喜脈的沈寧暄,撫著尚未顯懷的肚子,似憂似喜。回身見屋內猛然多出一個煙眉細眼梨花面的小姑子,不由嚇了一跳:“你是什麽人?怎麽進來的?”

公儀酒伸手抵唇‘噓’了一聲,低聲道:“勿嚷,我來這裏自是有我的辦法和理由。”

沈寧暄護腹後退,神情戒備。

公儀酒只想早早完成任務好回去。畢竟是頭一遭,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麽意外。與其他相較,她還是覺得自己這半條讓姜城費盡心思救回來的小命比較重要。

自袖中掏出一封信,上書曰:灼華親啟。“我是密羅秘術傳人,可穿今古。你看到的我是十年之後的我。此次前來是幫十年後的你送信來著。”

沈寧暄妙目圓睜,一副你發燒說胡話的神情。

這時代的人十分篤信鬼神,鮮少有人敢持鬼神的名義相欺。話說是‘鮮少’也不是沒有不是?況且公儀酒目前使用的這張臉,讓人覺得十分沒有可信度。總覺得是小孩子惡作劇一樣。

公儀酒被她臉上的表情傷到了。就知道旁人的臉皮子不若自己原來的好使、、、可如今也沒辦法挑不是。

公儀酒本著不知者不罪、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原則。耐著心性同她好聲好氣的解釋了一番。

沈寧暄才半信半疑的接過書信。

“世間怎會有如此荒唐之事?不可能,我不信。”一副驚訝到不可置信的表情。

公儀酒撿起落在地上的信紙:“世間荒唐之事何其多你不知道的多了去。”就比如說我是個以死人之軀覆活的精魅。說出來只怕你更覺得荒唐、不可信。

“穆瑾瑜是西京大士族本宗嫡穆嫡子,真正的高門子弟。單這身份,便是尚公主都足夠。士族向來重視出身門第。一介小小商戶之女,按他們的想法別說貴妾,便是讓你留在穆瑾瑜身邊做那無名無份的奴婢都是擡舉。”

沈寧暄臉色發白,雙目無神:“我自是知道自己高攀了……”

公儀酒見她這般,想起現實中遭的罪又有些不忍。可不忍歸不忍,該說的還是要說:“那你知道以你的身份緣何能越過那些世家女子成為貴妾麽?穆瑾瑜,懷瑾握瑜形如美玉。單從這名字都看得出穆家對他有多大的期許。”

“是啊,我身卑位賤,緣何能當得他的貴妾、”

“那是穆瑾瑜如今年少還未定性。他自小到大一路順風順水的沒經過什麽挫折磨礪。不是說玉不琢不成器。不是他們不雕琢他,只是還沒找到趁手的工具。”把人家一小姑子的比作工具,會不會太損了些?“咳,而你生的美貌且出身不高,又是他上心的人物。要雕琢他給他個警醒,自然先從你這裏開刀。”

“七月初,嫡穆大家長招他回去實際上是招他回去定親。女方是陳家嫡三女,真正的門當戶對的高門之女。婚期約莫是定在來年三月。”

沈寧暄登時癱坐在榻上。

“十月他會回來一趟。可回來前劉元貞依著穆家長輩的意思,提前把消息透露給你。當時你已是虛弱之極,聽到這消息沒多久就暈厥了。然後你懷孕四月的消息闔府皆知。你那表妹劉元貞也是聰慧過人的,猜著穆家長輩的心思,便私下令人言傳你耐不住深閨寂寞,偷了人珠胎暗結已有四月……”

沈寧暄斂眉怒目:“我沒有……”

“可算算日子,除了穆瑾瑜誰還能證明,誰還能相信?關鍵是穆瑾瑜如今不在。便說十月他快回來了,你也撐到他回來了。可萬一有人在你之前先給穆瑾瑜灌了黑水,你當如何?且有奸夫指認,你最信任的守門丫頭證明,你又當如何?”

沈寧暄閉目不語。

“後來府中大夫人出手打發了你。原是給藥賜死的。劉元貞買通了嬤嬤,留了一命把你賣進博州最有名的紅樓。馬車顛簸中途你又流產了,在揚灣一處別院養了近兩年。後來出道時以一曲《采葛》名噪大江南北,成為江淮炙手可熱、文人騷客爭相追捧的名妓采葛……”

公儀酒將信重新放到她手上:“這信是十年之後的你給現在的你寫的。你若是還不能相信,權當一場笑話聽。這信撕了還是燒了隨你。”

沈寧暄捏著信,半響才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來此本就是為了幫你。”她這是信了。

“外院馬司有一個叫王順的養馬倌。往日三郎給我送的東西都是由他轉送,便托你送封信給他。”

公儀酒長舒一口氣,覺得任務圓滿了,欲蹋回虛門覆命。卻聽身後弱弱響起一道聲音:“你急不急著回去?”

公儀酒轉過身,眨巴著眼睛看她。

“如果不著急,能不能陪我一陣?我心裏、有些不安穩。除了你、我誰都信不過。很可笑是不是?你我在如今,才認識沒多會……”

這大約是沈寧暄第一次向人示弱。濕漉漉的妙目,就那麽充滿自嘲和信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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