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孩子。偷了銀子若是被抓到的話鐵定被打個半死；若是不抓難免歸於縱容，常在河邊走總有濕鞋的時候，就怕被抓時不止是一頓毒打能了的事。

迎面來的偷兒，一面跑著一面回頭看，自然不大顧得上前面的路。

自然，顧不得看路也就算了，竟還方向感極好，直直沖向公儀酒。

公儀酒捏著下巴深沈地看了刑二一眼，默默向後退了幾步。

見義勇為固然是人人稱頌的品格。她自覺人不能過分招搖，一招搖勢必會生出許多麻煩。見義勇為這事就和逛妓院一樣，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再遇見偷蒙拐騙肯定也會順手管一管。當然荊一、刑二、利三這樣的劍客高手，個把兩個毛賊不是個問題，十來個也不是多大的事。可若是幾十乃至上百的毛賊又當如何？好事做慣了，萬一有好事者送頂俠義的帽子才真真麻煩。管吧，累得半死不活，別人看著也是應該；不管吧，別人一準又指著脊梁骨說徒有虛名。

刑二看她一眼，說不清是好奇還是諷刺：“大家女郎碰上這種事，不是應該指揮下人幫個忙什麽的麼？”

這聲‘下人’激的公儀酒一激靈，暗自猜測他是打哪兒受的刺激。

原本擋在路中的小姑子和身材偉岸的漢子退在一旁，道路一下寬敞許多。偷兒不但沒有繼續撒丫子狂奔，反而有些遲疑的望了望。

刑二使出無敵旋風腿，公儀酒立馬憂心的捂上眼。這偷兒可別被刑二踢上天和天上的仙人作伴。

實況是那偷兒靈巧躲開。原本看熱鬧的甲乙丙丁見有架可打，紛紛不請自入，熱血混戰。

公儀酒被荊一拎著衣領，躲在旁邊的屋檐上架上小幾擺上花生瓜子看熱鬧。

“你猜誰會贏？”

“自然是刑二！”荊一把花生一拋，好似叼食的狗張口接住。說話卻不受影響，語氣自然而然、毋庸置疑的堅定。

“我有沒有同你說……”公儀酒遲疑的看他一眼。

“同我說什麽？我說阿酒，你好歹也算半個江湖中人，怎地學起正經的大家女郎，說話學得吞吞吐吐不幹脆？！”荊一不耐回道。眼觀戰局而不能入，心神還要抽出些許來應付這小祖宗的奇思妙想。這日子想想就抑郁……

我本來就是正經的大家女郎好不好？“說、我懷疑你同刑二產生了奸情？”

荊一喉頭一哽，嚼的花生趁勢嗆進喉中，頓時咳得驚天動地、臉紅脖子粗。

公儀酒在一旁聽得憂心，唯恐他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來。

好容易等他咳完了，下頭的戰局也結束了。

刑二環胸抱劍，姿態瀟灑站在屋檐翹起的飛角上，一臉興味盎然的看著公儀酒：“即便我們天長日久的產生了奸情，同你有什麽關系？”

才咳完呼吸還不大順暢的荊一聞言，登時白眼一翻做暈死狀……

陳敏毓這次是想趁亂劫人。還好酒鬼爹英明神武早做防範。

之後幾天就給說好了似的。一天一小劫，三天一大劫。偶爾還中場歇一歇。情況不妙，立馬落跑。說到這裏，陳敏毓落跑和藏身的能耐真不是蓋的，連公儀明昭都不得不打起精神好好應付。

這天公儀酒吃完午飯在屋裏小眠，荊一和刑二被公儀酒放在一處培養感情去了，僅有利三躲在房梁上無聊打盹。

忽然來個身量高挑的丫鬟，帶人擡著木桶說要給公儀酒沐浴。

大中午的洗什麽澡？小姑子忒是事多。利三打著哈欠，一個騰飛躲到院子裏枝葉濃密的銀杏樹上打瞌睡去了。

公儀酒思來想去，最後竟是在自己屋裏遭了劫。不得不說，陳敏毓真是吃得苦中苦的個中好手，為了劫她不惜親自上場、男扮女裝成丫鬟。

說去來陳敏毓這人真有些城府，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把孫子兵法用的出神入化。她爹那般英明神武的人都著了他的道。

陳敏毓是南昌第四子，因其敏慧敦厚很得陳王寵愛，早早封了親王，賜曰：睿。在京城的府邸都是比著大皇子的府邸建的。面積雖有不如，可論起精致卻比之甚矣。

公儀酒被他逮住後就囚禁在他的府中。雖不知他劫她來是什麽目的，總的來說他對她還不算壞。免費提供吃、喝、玩、樂、穿、住；除了不能出府外，行動倒算的自由。雞飛狗跳的鬧了一年多，最後被安插在府中的臥底出賣給大皇子，陳敏然。

陳敏然是個變態，心裏不健全的變態。他說她的血金貴，一滴都不能浪費。她還記得那些尖尖細細的空管長針，紮進十指的感覺。刻骨銘心、痛不欲生。直到此刻她作為一只以死人覆活不知疼痛的精魅，想起那時暗無天日的生活，便覺得尖尖細細的長針紮進手指的疼痛，從腦殼子裏重新覆蘇。

從暗器鏢針到兵器刀劍斧戟、、、她都記不起究竟餵了多少。只混沌間覺得自己手足冰冷，身體的熱量隨著指尖的熱血散出體外，照這樣下去她怕是活不成了。

那時候她曾期待過有個人像天神降世一般，沖破層層阻礙將她順利救出。就像話本子裏寫的一樣。

最初她期待刑二，因為很多時候都是他救她於危難；後來她又期待衛荻，為什麽期待他她也有些像不明白，在後來，她又期待小宋，他的鬼點子多，後來……可後來她期待的人裏，誰都沒來。

公儀酒一直期望自己能嫁給一個英偉的劍客。最重要的一個理由是，他可以不計生死的，如同守衛手中的劍一樣守護自己的安全。

就在公儀酒仰頭看著天窗那小片藍天，幾乎絕望的時候。姜城如天神降世一般，帶著周身耀眼不能直視的光華，一路劈荊斬棘、不辭勞苦將她安全救出。公儀酒那時激動過度，不留神暈過去，再醒來就是在這院中。

不同的是，那時候院中還沒個名字。陰晴不定的姜老妖怪也還是氣質高華的仙人摸樣。

☆、分道揚鑣

“你怎麽想起和小宋一起下山的呢？”

姜城續杯水，得空瞥她一眼：“我怎麽就不能同他一起下山？”

姜老妖怪還在鬧氣。她活著的時候一度被他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氣質給蒙蔽。直到這次死而覆生才真正看清這廝小肚雞腸、斤斤計較的小人面目。

“我覺得你和小宋不太投緣。此番你們相約下山，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對面那人聞言臉上生出幾分趣味：“哦？這你也能看得出？”

他這摸樣，忽的讓她想起日久生情的荊一和刑二。嘶~莫非她死的幾年裏，他二人也天長日久，生了奸情？心裏是這樣想，可面上不敢顯露半分，唯恐姜老妖怪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再教她輪回一番。

“從前我是傻，但好歹死過一次。再怎麽癡傻也該有些頓悟吧？！”

也許他們說得對。她只是一個被寵壞的、長不大的小姑子。除了闖闖禍，搗搗亂，氣得別人發怔、發癲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突出優點。長相只算得清秀可愛；脾氣不溫柔不嫻靜；不懂得權謀詭計，不會琴棋書畫……

這麽一回首，不曉得是她爹和冉懷教育的太過失敗，還是她這棵歪脖子樹，歪的太過堅決。

姜城聞言眼神一黯。有些遺憾縱然傾盡所有也無法成全。

公儀酒伸伸懶腰，嘟囔道：“最討厭馬車神馬的，顛得一把老骨頭都快散架了。”

見她還是以前那副沒骨頭的懶樣子，心頭略輕。

“這次下山，我與景侯並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碰巧今天是出行皆宜的黃道吉日。下山的馬道只是大略有個樣子，顛簸難免。先在小院稍作休整，下午再行車趕路。”

“那我們是和小宋同路麼？”

這個‘我們’登時教姜城龍心大悅。清透如琉璃的黑眸一掃先前的黯然。

“自然不同路。宋迦南現在怎麽也是一國之主。哪還能像從前那般。至於我們，你以前總吵著四處游玩。現下便帶著你，游歷大江南北可好？”

“好、好啊。”公儀酒真心覺得姜老妖怪詭秘善變、陰晴不定。不久前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然後是黯然神傷，眨眼間又換成眼眸璀璨、神采逼人的溫文君子模樣。

在小院簡略休整一番，吃了午飯，臨近午時兩撥人馬才拉開分道揚鑣、依依不舍的架勢。

“子彥，各自珍重。”宋迦南從袖袋裏掏出方四方的烏木牌子，金漆填了個蛟龍騰飛的圖案,“憑此方令牌可保進宮暢通無阻。”

宋迦南的這個舉動好似隱隱驗證了她之前的想法。給方能隨便進宮的牌子……莫非……這二人果真斷了？！

宋迦南不知面前的小姑子是何想法，徑直從腕上取下一串木制珠串，笑的溫文無害、沒有半分居高位者的威嚴：“觀女郎面色蒼白，唇色無血，似有不足之癥。此是迷觀寺住持加持過的黃檀木珠串，聽聞可驅邪寧神。這驅邪一事不知真假，寧神靜心卻不在話下。”

公儀酒前世就喜歡收集精致木器。那串珠串也制得驚奇，每個珠子都雕成光頭和尚的頭像，且頭生兩面，面上嗔癡怒怨喜悲哀憐。好似人間百態盡收於這光頭和尚臉上。表情生動逼真，又帶些宗教的神秘古樸。

若是沒聽見‘驅邪’二字，公儀酒早就歡歡喜喜的拿過來了。既說此珠串可驅邪，說起來她也算邪物一類。借死人之軀覆生的精魅或是妖怪！

精魅是精神先於軀體，能修煉法術之類的。依目前狀況來看，她好似不大符合精魅的條件，法術道行什麽的一點沒有，身份糾結又覆雜。不耐煩便自己定義為妖怪。

若是拿著，那珠串突然佛光普照，讓她迫為原形怎麽辦？

好吧。她原形是個人，之前寄魂在赤霄劍裏。只是不曉得，這一迫會不會重新把她鎖進赤霄劍裏。

不論這珠串到底有沒有這功效，都是要防一防的。

宋迦南見名曰‘姜暖’的小姑子，面色怔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他手這般伸著，物雖不重，可多少也有些尷尬。垂目悠悠嘆道：“女郎是怪孤多事麼？”

公儀酒聽他自稱‘孤’，曉得他上了些火氣。心裏不由然生出一種惆悵：“不敢。”他已經是一國之君，再非昔日西柳巷裏同她言談無忌的小宋。

姜城在一旁冷眼旁觀，自然看得出她的顧慮。公儀酒還沒摸著就被他快手接過，順手捅進自己的袖袋裏，面色淡淡的回了句：“勞景侯掛念。”

宋迦南瞇眼笑得十分高深莫測。想不到仙人跌落紅塵俗世，與世間萬萬千千呷醋的癡男沒個區別。

不怕你心有所念，就怕你心無所念。先前還以為阿酒一死，世間便沒有人能讓他再動凡心。這樣看來世間薄情的男子並非只我一個。

公儀酒低頭碾著腳尖畫圈圈，小聲嘀咕：“人家明明送我的好不好？你捅進自己袖子是什麽意思？不成想死了幾年，某人的臉皮這是一年賽一年的厚。”她顯然忘了先前是自己不大樂意的要的。

果真唯女子和小兒難養也！

姜城回身瞥了她一眼，面色寡淡的好似清水煮面：“看樣子你不怎麽喜歡游山玩水。也罷，回焦峰接著修身養性。”

“歡喜、歡喜，我歡喜的很、十分歡喜。”公儀酒聞言直恨不得長條尾巴出來搖搖，以此表達此刻的歡喜之情。

姜城見著那副狗腿的樣子，清亮的黑眸便有了笑意。

“小宋怎麽不和我們一起麽？”

“你以為一國之君都很閑麼？”姜城瞟了眼公儀酒忽然想起一樁事來。

“怎、怎麽了？幹嘛這樣看我？”從前、從前那些個事不是看不透，不是不知曉。只是眾人當她不知道，她就裝作不知道。

“阿酒，在你前世倘若有人借屍還魂，你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什麽？”

“捉妖！”

姜城滿意一笑。

半響，公儀酒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沖著車頂翻了個青蔥白眼。

“你們這種人估計放個屁，都得九曲回腸。”

姜城：“……”

☆、道聽途說

臨近年關，人人忙著趕年集置年貨。正應了那句民間俚語：有錢沒錢熱熱鬧鬧過新年。

街角小巷，總有三五個總角小童拈香點炮。穿著花衣紅襖的女童就在一旁或拍手嬉笑，或驚呼掩耳。自有一番童真熱鬧。

公儀酒抄起簾子看得眼熱。打小與大哥、小宋他們廝混一處，整個西柳巷的小童，再沒有比她會玩鬧的了。

只是歲月無情似水流。許多東西慢慢磨成久置的書本一般的顏色。

前段日子與小宋分道揚鑣後，一路快馬揚鞭直直向西。

公儀酒側首對靠著塌幾握書沈思的那人，微一撇嘴。

人言：寧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張破嘴。此番，她總算有了切身體會。

早先說什麽要帶她游山玩水。不曾想是這個游法？！縮在馬車上只悶頭前行。路過村莊小鎮才略一休息。然後挑幾處景致象征性的溜達幾圈九回。

這哪裏是什麽游山玩水？分明是趕著投胎做最後紀念。

狀似握書沈思的人，眼角餘光瞟見她的小動作，不禁微微失笑。

“到了揚灣就帶你好好玩。”握書那人面目平凡無奇。屬於那種丟進人群裏就找不見大眾臉。可那雙清透如琉璃的黑眸，和通身清華無雙的氣質卻不容人小覷。

卻是姜城易了容。他的說法是為了低調。

五國年年派人上山拜訪。雖未見到本尊。但有善畫者重金賄賂姜氏家仆，據其口述作畫。私下對比竟畫的八九不離十。那畫者也會做生意，將他的畫像拓印許多，打明價碼十兩一幅。現在五國中上層人家幾乎是人手一份。

若是他以真容下山。別說游玩，估計會馬上被圍觀、被游玩。

“今年是在馬車上過年麽？”公儀酒作為一介沒有道行的半成精魅，一點兒沒有危險意識。

撩起車簾子，無意間看見人家門上新貼的門神。身披鎧甲，手拿大刀，果真威武！卻不料那門神好似活的一般，見她盯得目不轉睛，銅鈴大眼一瞪，抄起大刀就向她沖來。

姜城伸手一拖，將她護在身後。不見什麽言語，那門神立馬乖覺入畫。

“臥槽？！莫不是我剛才眼花了？”公儀酒摸著鼻子，一幅渾然不清的神態。

姜城擡起眼皮子慢騰騰的瞥她一眼，拾起《周易》繼續推演。

馬車‘噠噠’而過。唯餘入畫的左右門神竊竊私語。

“那女娃子分明是個邪物，帝君為何袒護？”

“呆子、沒看見那女娃子心口嵌的是帝君心頭血麼？！這女娃子是一般邪物比得了的麼”

“可那女娃子命薄福淺，陽壽已盡。帝君他……”

“噓……上頭都管不了的事？你我難不成管得了？”

“……”

行了沒多久，馬車停了。一路充當車夫、夥夫、小廝的趙連低聲問道：“郎君、前有客棧，可要下車歇息？”

公儀酒的眼瞬時亮了起來。

姜城瞟見某人眼神晶亮一臉期待的樣子，像極了某種一高興就愛搖尾巴的‘汪’姓動物。便再繃不住臉，側首咳了一下，緩聲應道：“可。”

去歲秋。懸中南方江淮幾城蝗災肆虐。眼看再曬幾個太陽就能豐收了。可這蝗蟲一過幾乎顆粒不留。

幾年前，初春會盟北陵周王敬酒，鄭侯無意打翻酒杯。次年夏，周王以鄭侯無禮，聯合西越成王攻打懸中。幾令懸中國滅。

最後還是大公子宋迦南力挽狂瀾，以三萬對十萬慘勝二國。

這場戰事歷時三年，卻消耗了國庫百年累積的十之七八。戰後傷兵安撫，戰地重建等等諸事都是用錢的大項。

如今國庫空虛，正是靠糧食稅收補充。而江淮幾城恰好是懸中稅收頂梁支柱。

景侯當機立斷。不但免了江淮幾城的稅收，還在國庫虛空入不敷出之際，發撥銀糧救災。

一時間天下百姓都知道懸中景侯愛民如子仁義之君。

景侯仁義，懸中之福。

口號喊了沒兩天，這救災的銀糧還沒運到地方，就被人劫了當起義的軍資。

小道消息說這起劫匪是東溟亂黨。

前幾年的那場戰事，東溟作為懸中同盟出力不少。戰事平息後，兩國又互通婚姻，永結同好。

此事一出，兩國嘩然。

有說東溟趁火打劫；有說此是敵國蓄意挑撥兩國友好關系；也有說懸中國庫空虛，根本拿不出銀糧救災，便只好賴在東溟頭上……總之五花八門、眾說紛紜。

西京傳來消息：一向喜怒不形於色、提倡勤儉節約的景侯，非常火大、非常生氣。連砸了幾個上好的白瓷青花盞。

究竟砸了幾個。公儀酒這等平頭小民就不知曉了。只知道景侯發怒砸杯子的功夫，前鄭侯嫡子宋狄已開始開倉放糧、發放災銀了。

臨近年關，再怎麽貧困的家庭都會扯幾尺布頭、打幾斤豬肉，令家人穿上新衣、吃上肉，開開心心的過新年。

蝗災一出，別說平安過年，能挨過冷冬活下去就不錯了。

初聞景侯賑災免稅，江淮受災幾城百姓簡直彈冠相慶。沒歡喜兩天，卻又傳來賑災銀糧被劫一事。江淮幾城頓時寂若荒城。

天竺經裏有一則小故事：一個人身處地獄之時，發現空中垂落一根細細亮亮的柔韌細絲。登時大喜過望，可真正握在手裏才發現那根本就是根不堪重負的蜘蛛絲。那人瞬時心若死灰，立地成魔。

正是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同北陵、西越打仗幾年，懸中上下舉國同心。精壯男丁參軍打仗，老幼婦孺留在家裏日夜操勞、墾荒種地，為軍隊提供糧草。

如今戰事將息，江淮高產糧食的幾城鬧蝗災。百姓困苦之際，辛苦養活的軍隊卻連小小劫匪都降不住。

正當江淮百姓失望憤慨，先鄭侯嫡子，宋狄挺身而出，重拾宋王室仁義大旗。開倉放糧，撥款救災一點兒不含糊。

對比景侯給的空歡喜。公子宋狄的實際行動似乎更能收獲民心。

然後江淮幾城陸續傳出“景侯弒叔奪位”的傳聞。

這算是公子宋狄與景侯宋迦南公開叫板了。

公儀酒和易了容、泯於眾人間的姜城，叫了壺熱茶，三兩碟點心，悠閑的坐在茶館一角，聽聽江湖傳聞打發時間。

說書人在前面說的眉飛色舞、唾液橫飛。公儀酒在後面聽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事態傳言，點頭頻頻。姜城則在一旁看她點頭看得甚有滋味。

卻不防備說書人‘啪’的一拍驚堂木。瞬時將作小雞啄米，睡得很是香甜的某人嚇得花容失色、一躍而起。

好吧。一介死人，蒼白死氣的臉，哪還有什麽顏色。

說書人捋捋唇角一撇油亮的小胡子，神氣活現、慢慢悠悠的唱了句：“欲知詳情，且聽下回分曉。”

☆、懷了孩兒

這個鎮叫十字鎮，客棧圖省事，直接叫十字客棧。

出來時商量好的，二人以兄妹相稱。他叫姜河，她叫姜暖。前幾年戰亂，與家人走散。此次是為尋親。

姜城負著一手，不緊不慢的跟在公儀酒後面晃悠。

容貌平凡，卻身姿欣長、氣質高華。引得沿街經過的小姑子、小娘子回頭一看再看。甚至還有小姑子大著膽子往他懷裏塞手帕。

姜城到底久居焦峰，少涉紅塵。小姑子這一舉動，他面上還是平靜淡然的樣子。可細看那雙黑亮的眸子裏分明有著無措和窘然。

難得見姜老妖怪啞然無措，公儀酒在一旁細起眼睛笑的很是歡暢。想不到姜老妖怪這般純情。

人們大都覺得風景、物景春時欣賞最好。博州揚灣卻恰恰相反。

深冬厚雪，小丘眾星拱月一般將揚灣攏在中間。四周是瓊林玉樹，揚灣碧水粼粼，霧氣騰騰。直如瑤池仙境。

十字鎮歸屬博州，距小瑤池揚灣不過百裏。姜城約莫是反應過來那揚灣不長腿腳，趕路還是慢行，它就在那裏候著，不焦不急。

好似要不先前錯失的風景補回來一般，吃罷飯就牽著公儀酒悠哉游哉散步。

這才有了現在這一幕。

那小姑子率先丟出手帕，街邊圍觀的小姑子、小娘子不甘落後，手頭裏有什麽丟什麽，手頭裏沒有的，便逮著什麽順手丟什麽。

一時間，青菜、黃瓜、手帕、香囊，雨點似的砸向那人。

當然若只有這些也就罷了。居然還有拳頭大小的蘿蔔土豆？！對著腦殼子一丟，可不是一砸一個準？！

焦峰躍龍門的仙人哪經過這個陣仗。沒弄清什麽緣故，一通雜物就劈頭蓋臉砸來。奈何兇手皆是柔柔弱弱的小姑子、小娘子，智慧非凡、氣質高華的姜老妖怪，只能狼狽的左支右擋。

公儀酒在一旁笑得開懷之際，不忘順手丟個茄子什麽的落井下石。

幼年她總是頑皮闖禍，她爹公儀明昭每每頭痛哀叫，捏著手指比量：“我滴小祖宗喲，你哪有一星星、哪怕是一星星女兒家文靜矜持？！啊？出去別說是我女兒，我丟不起這個人！”

彼時，公儀酒一面翻著青蔥白眼，一面小聲嘀咕：“我就算不說，這西京城裏哪個不知道我是你嫡親嫡親的閨女？人家還說我頗有乃父之風。我沒女兒家的樣子全是跟你學歪的。”

知女莫若父。雖聽不清她鼓著腮嘀咕什麽，也知道她必然不服氣。

聲情並茂一通喝罵後，又開始實施懷柔政策。一邊學著婦人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假裝拭淚，一邊撫著她的頭發溫聲勸慰：“阿酒，你一個女娃早晚嫁人給別人當媳婦的。整日裏同你大哥小宋他們玩鬧，女兒家的活計一點不學。難不成你嫁到人家那裏也什麽不做，整日拎著你相公同你婆婆公公玩蟲鬥草麽？”

“我娘親可不也是這樣的麽？”

公儀明昭噎住，好一會兒才道：“你娘親起碼會釀酒。你會什麽？”

這句話深深地刺激到了公儀酒。

“……你看看人家冬宓；你看看隔壁的小紅；你看看隔壁的隔壁的小花……”

她和冬宓一向不對付。聽的眉毛一揚就要頂。可後來幾個例子，挨家挺近，自己除了闖禍著實再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本事，看一看學一學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一般人家都不太待見女娃子。因為是覺得早晚要嫁出去的，白白給別人家養了媳婦不說，出嫁了還要陪送，整個就是賠錢貨。這女娃子也就落在她公儀家比較稀罕。

隔壁家的小紅，豆丁大的娃娃就能圍著竈臺打轉，給家人做好飯食。公儀酒看得眼熱，嚷嚷著要學。但此事最後因她不留神燒了人家廚房，公儀明昭上門賠了幾兩銀子，而不了了之。

然後又去了隔壁的隔壁小花那裏學針線。小花的爹娘很焦慮很不安。他們即盼著她也燒了他家廚房，賠幾兩銀子；又盼著她這小祖宗不要惹出比燒房子更大的禍事。

小花一家陪著公儀酒心情覆雜的過了三天後，那小祖宗總算不來了。原因無他，公儀明昭看見自家寶貝的手指，紅紅腫腫全是針紮的小孔時心痛了。小花一家借他家一斤膽子都不敢虐待她！這些分明是她學針線自己不小心紮的!

公儀明昭抱著酒壇憂心的想，再讓她學下去，只怕那雙纖纖小手保不齊全。

他們公儀家的女兒貴比五國公主，無才無德也會有人擠破頭爭著搶著求娶。罷了罷了，就讓她這般不知煩惱快活玩鬧。

後來她便在公儀明昭默許之下，如她家院中卸下項圈的狼狗一般，撒歡的跑，愈發不像樣子。

這個場面真該拉她酒鬼爹出來好好看看，他眼裏那些平日溫柔嫻靜的姑子，見了男子都是什麽樣子！

噓~還好她幼年便有定力。沒跟著她們這些所謂的閨秀學壞。

躲閃間看見某只小姑子掩嘴偷笑，還時不時趁亂打擊報覆。真是叔叔可以忍嬸嬸不可忍！

“夫人、夫人當心咱們的孩兒。”姜城忽的突出重圍，誇張的扶住公儀酒的腰身。

那憂心的模樣，那誇張的動作，好似公儀酒不但懷了他的崽子，還馬上要臨盆了？！

眾女聞言登時將目光轉移到一直不曾留意，只當是看熱鬧的路人甲的煙眉細眼的小姑子身上。

被姜老妖怪誇張攬住腰身的公儀酒，吶吶囁嚅：“我、我只是撿個蘿蔔而已……”

年輕的小姑子紅了眼睛：“檀郎容貌平凡，但勝在氣質高華，身姿傲然。卻不想、卻不想叫你得了先！”

“慚愧、慚愧……”公儀酒撩起袖子擦汗，神色窘然。這說著說著怎麽就哭了呢？！“不是不是，實際上我和……”他沒什麽關系。

“夫人莫要強辯了。如今咱們孩兒都有了。萬不可再學先前賭氣了。千錯萬錯都是為夫的錯！你莫要氣壞了身子！”這一番言辭懇切，語氣真誠。若不是看見那黑眸中戲謔，只怕連公儀酒都以為自己同他有了孩子了。

公儀酒氣結，指著鼻尖罵道：“你胡說八道！”

姜城攬著她絲毫不放松，只不住垂首求饒，苦巴巴的作懼內狀：“夫人說的是，夫人說的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若再有女郎在我面前摔跤，我便只做看不見，在不伸手去扶可好？”

公儀酒瞪圓了眼珠，這才察覺這廝險惡用心。分明說她善妒、蠻不講理！

是誰稱道鳳鳴焦峰的姜城那是不染塵埃的世外仙人的？！老子砍了他！

那些小姑子、小娘子哭聲靜了一靜，然後驟然放大，還有人抽噎之際不忘為姜城抱不平：“兀那娘子忒不知足！”

公儀酒默然。先前她們還同仇敵慨群毆姜城來著。

☆、別扭

姜老妖怪再是超凡脫俗，也不肯掛著滿身蔥花菜葉四處溜達。拖著公儀酒來到一處荊門小院。

裏面住著一對年輕夫妻，見來人沈著臉招呼不打就推門而入。正劈柴的男子擋在嬌妻身前喝問：“來者何人？”

姜城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物件對二人一晃。

那對年輕的夫妻登時肅容，整衣行禮：“家主。”

姜城實在沒心情和他們寒暄，一揮手，丟下公儀酒直奔裏屋：“我要沐浴更衣。”

荊門小院，茅檐泥墻。墻角圍的一方小籬圈養雞鴨幾只。

恍惚耳邊響起哪個嬌蠻小姑子脆聲叫道：“憑什麽鴨子能在水中暢游，小雞只能困在籬墻？我偏叫它們養在一處，困在一處！”

“你是想叫它們做旱鴨子麼？鴨子識水性，難為你沒想著把這些小雞丟進水裏，只叫它們在陸上養一處，困一處。”這聲音透著戲謔，還有少年人變聲才會有的粗嘎，只是面目讓一團濃霧籠著，始終看不清楚。

“這地方可覺得眼熟？”姜城似乎很偏愛青色，衣服大多都是青色：天青、水青、煙青、靛青，或濃或輕。此番他換了身玄色素紋寬袍，愈加顯得豐神俊朗。

公儀酒看他呆呆搖頭。

才洗過澡的緣故，玉面溫潤少了幾分平日裏的蒼白病態，一雙琉璃般的黑眸愈發晶瑩剔透、流光溢彩。

其實姜城長得並不出彩，只是那不精致的五官湊在一起，就有種說不出的和諧。他的精氣神好像都在那雙黑眸裏。冷時賽風霜刀劍，柔時勝陽春三月。所有情緒藏其中，安穩妥帖的不讓旁人看出分毫。

想到此處，公儀酒有些怔然，前世她與他並不相熟，死後也是因她爹殷殷囑托才有所交集。

她自小就會看人眼色，揣摩心思。例子諸如她一家子、小宋、衛荻、陳狐貍，可她卻從沒看清過姜城，主要是心情走向太難琢磨。

近期作為一只覆活的精魅與他相處，其性情用八個字基本概括：陰晴不定，詭秘善變。但盡管這樣，她卻還能清晰的感覺出他的情緒波動。

和以往那種需要揣摩猜測不同。是種很微妙的感覺，明明他面色淡然如舊，可她就是能覺察藏在黑眸中不動聲色的喜怒哀樂。

就如現在，他面上明明還是風輕雲淡的淡然，她卻分明看到他眼中的黯然、自嘲和憶起往事的淡然感傷。

“當年，陳敏毓將你劫回南昌，曾在此處匿藏一段時間。後來把你從陳敏成手裏救出來的時候，你命在旦夕，不宜舟車勞頓，也在此處休息。當時還殺了幾只雞鴨給你補養呢。”

這些雞鴨是早先陳狐貍哄她，買幾只給她養著玩的。誰曾想當時不起眼的小東西，會在一年後救她一命。

當時買雞仔，陳敏毓難得起了興致，親自挑選。賣雞人看他身上衣料上乘，猜他是富家子弟，便挑貴些的雞仔賣。一年後，她命危歸來，當時的小雞仔俱出落成雪羽黑爪的小肥雞。不論爆炒還是熬燉都是一盤能滋補血氣的好菜。

現在想來世間果真有因果一說。當時得了這些小雞仔稀罕的不行。日日親自餵食，便是後來走了還再三囑咐劉耿夫妻好好餵養。

因果因果。有因有果。那她前世種了什麽樣的因，才得了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眾叛親離的下場？

七歲曾有白眉和尚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