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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元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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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這麽一種奇怪的東西。

當大家都在對一件事物感到恐懼時,不恐懼的人也會跟著瑟瑟發抖。當大家都對一件事物表現出輕蔑不屑的態度時,害怕的人也會強顏歡笑,隨波逐流。

現在大家討論的是怎麽吃北狄人的肉,怎麽喝北狄人的血,於是大家就下意識的對剛剛發生在殿上的殺戮不以為意。

甚至說著說著,大家都覺得北狄人不是人了,他們就是畜生野獸,和豬狗牛羊沒什麽不同,吃就吃,有什麽大不了?

集思廣益的效果是非常喜人的,不出幾天,全天下人就都知道了太後的旨意,誰殺了哈爾薩王,誰就可以封萬戶侯。誰敢提議和,就等同於叛國。

除此之外,更讓大家覺得匪夷所思喜聞樂見的是,北狄人可以換銀子,普通百姓一顆人頭一兩銀,貴族十兩至一百兩不等,根據他們身上的紋身定......

街頭巷尾,還流傳著北狄人鮮香味美勝過豬羊,十全大補勝過人參的歌謠。

一個月不到,這些消息與歌謠已經傳到了北狄西域,凡是有人的地方,都知道北狄人值錢了,哪怕是西域人拎著北狄人的人頭去大周官府,也是能夠兌出銀子的。

北狄人:“......”

北狄人簡直都要氣瘋了!

北狄王廷一共有三十二位王爺,他們來自各個不同的部族,全都效忠於汗王。

現在除了在外打仗的,坐在汗王跟前商量這次大周太後頒布獵殺北狄人換銀子一事的,一共有二十位王爺。

“真是豈有此理!這姓齊的娘們兒怎麽這麽狠?她爹活著的時候都沒她這麽絕,她居然號召漢人吃北狄人?簡直是喪心病狂!”

“不是都說漢人懦弱像綿羊嗎?怎麽他們的女人這麽剛烈?這還是女人嗎?”

“現在怎麽辦?我的部族裏已經有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就失蹤了,我懷疑他們就是被漢人偷走殺掉換錢了!”

“現在士兵們都不敢單獨出去了,一定要成群結伴,就怕落單之後被摘了人頭,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七嘴八舌各種各樣的討論全都有,有罵的,有抱怨的,有發愁的,還有覺得全怪哈爾薩那個蠢貨的!

這部分人認為,就是哈爾薩那份帶有嚴重侮辱性質的信,才徹底激怒了大周太後,激怒了全天下的漢人。

北狄人的確是驍勇善戰,但是他們現在不可能再打到淮河南邊去了,他們兵力不足了,再加上北狄人並不團結,在座的這些王爺們,絕大多數想的都是快點建國,快點分封地,他們不想在馬背上拼死拼活了,他們已經拼夠了,打下的這半壁江山足夠北狄人生活了,他們明明可以好好享受了,為什麽還要繼續和大周人去打?大周人又不都是軟蛋,齊家父子不知道有多難搞,真的在陣前對上,萬一回不來怎麽辦?

高坐在狼皮毯子上的汗王一言不發,就靜靜的聽著底下這些王爺們議論。

最後等他們都吵的差不多了,汗王才問坐在他身邊的漢人謀士,“朱先生有何高見?”

這位朱先生雖然是漢人,可是他卻仇視漢人,他已經在北狄王廷效力三十年了,是汗王的鐵桿心腹,汗王對他的信任,遠超過對在座的諸位王爺。

北狄人除了驍勇善戰,各方面都落後大周那麽多,如今卻能打下大周的半壁江山,這其中,這位朱先生居功至偉。

朱先生用熟練的北狄語道,“齊太後此舉,的確出人意料,而且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麻煩。漢人對於食物的熱情是別的種族難以想象的,漢人若是覺得什麽東西好吃,什麽東西大補,就能生生把這東西吃的絕了種。再加上一顆人頭一兩銀的誘惑,恐怕漢人的血性和野性都要被激發出來了。如此一來,才是真的□□煩。”

“那朱先生覺得,此局該如何破?”

“集中兵力,一鼓作氣,打過淮河南岸,徹底滅了大周皇室!”朱先生的目光忽然銳利起來,他須發皆白,人卻精神抖擻,“齊太後擺明了要和北狄不死不休,若此時放任,情況就會被北狄越來越不利。

漢人擅長耕種,北狄人不行,就算要學,沒個幾十年的功夫也追趕不上。所以如果兩國對峙,時間拖的越久,越會此消彼長,對北狄越是不利。想要一勞永逸,就要徹底把漢人的骨氣打散,讓所有不肯屈服的漢人死絕了,剩下的,自然也就嚇破膽了,到那個時候,北狄人才能放心的淩駕於漢人之上,讓他們永生永世為奴,再也不得翻身。”

底下的王爺們當中,有人冷哼,“你說的倒是輕巧,就好像說打就能打過去似的,我北狄將士有多少死在了漢人手中,你不知道嗎?我們也需要休養生息啊,現在要想打過淮河,那就要把各個部族的全部兵力都壓上,還要放棄駐守之前攻下來的城池,如此一來,很有可能打了前面丟了後面,到時候腹背受敵,我們又該怎麽辦?”

朱先生對這樣的冷嘲熱諷全然不在意,他輕笑著對汗王說道,“瞧瞧,我就說拖的越久越不利吧,要知道富貴繁華迷人眼,諸位王爺才剛剛得了中原錦繡地,就已經沒了鬥志,只想躺在富貴溫柔鄉裏醉生夢死了。這才幾個月啊,要是再拖個幾年,恐怕到時候用不著齊家軍來打,許多人就要連馬背都爬不上去了。”

這話一出,無疑是戳中了諸位王爺的痛腳。當下就有人跳起來想打朱先生,可是卻被身旁的人拉住了。

大家都看這個姓朱的不順眼,可是汗王信任他啊,若是打了他,那就等於打了汗王的臉面,不劃算。

朱先生對諸王的怒火不假辭色,轉而看向了角落中,敬陪末座的完顏述律。

“述律少爺,你在大周待了十幾年,與齊太後交情匪淺,不如你來說說,齊太後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老夫的主張,對是不對?”

各種覆雜的目光落在了完顏述律的身上。他是巫王的第十二個兒子,生母不詳,從小就漂亮的像個小仙童,可是大家都覺得他血統不純,不像北狄人,更像漢人,所以從來都在他背後叫他小雜種,他在北狄王廷的地位並不高。

後來有一天,年紀小小的他忽然就消失在了北狄王廷,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再後來,他忽然又回來了,而且據說,阻攔了北狄二十年的齊昇就是被他算計死的,他立下如此大功,汗王自然對他另眼相看,汗王本想給他封個王位的,可是他卻婉言謝絕了,平日裏不爭不搶的,輕易不說一句話,身上半點北狄男兒的野性都不見,反而倒更像是個漢人公子。

不少人看不慣他,可是卻又會在不知不覺間被他拉攏,人人都覺得他是溫和無害的,對自己有利的,就好比此刻,每個人都等著他說話,每個人都覺得,他說出來的話,會是自己想聽的。

完顏述律站起身,略帶幾分慚愧的對眾人道,“說不上交情匪淺,只不過是我一直在討好她,然後獲得了她的些許信任。她是大周貴女,生性驕縱,最受不得別人侮辱,此次她對北狄人頒布獵殺令,想來是真的被哈爾薩王氣瘋了。至於要不要繼續往南打,我覺得朱先生說的是對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恐怕以後都再難完整的占領漢人江山了。”

汗王一聽,心中暗自點頭,完顏述律的話說到了他的心裏。

諸王中,有人質問他,“這個女人如此麻煩,你在大周時為什麽不殺了她?”

“我在大周時她並不這樣啊,那時候她就是個弱質女流,有些驕縱脾氣,我若是殺了她,那麽大周不會陷入混亂,反而還會擁立一位年富力強的君主,例如曾經的安王,與其那樣,還不如讓齊太後掌權。她畢竟只是個女人,現在氣狠了才會想出這樣的主意,等她氣消了,自然也就該心疼銀子了。大周國庫空虛,又有多少錢能夠供她揮霍呢?”

完顏述律的解釋合情合理,別人再想拿這件事做文章,可是汗王卻不允許。

“述律在大周的作為,都是我認可的,我北狄能有今天,述律功不可沒,你們對我的功臣如此刻薄,敢問你們自己又為我北狄王廷做過什麽呢?”

汗王發怒了,眾人也就都閉口不言了。

於是汗王又說,“現在商量一下,誰去前線把哈爾薩那個蠢貨換回來吧,聽說這個月他已經遭遇不下十次的刺殺了,數不清的漢人等著拿他的人頭去換萬戶侯的爵位呢。”

“應該不會有事吧。”

“哈爾薩能征善戰,哪裏是那麽容易被人殺死的?”

“他自己闖的禍,憑什麽要別人幫忙收拾爛攤子!”

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再次響起,就是沒誰說要去前線替換哈爾薩。

汗王聽的不耐煩,重新又把目光落在了完顏述律身上,“述律,你來說,這件事怎麽辦?”

“依臣看,哈爾薩王應該不會有事......”

“報——”

完顏述律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隨後一名士兵急匆匆跑進來,“啟稟汗王,前線來報,哈爾薩王爺......死了!”

完顏述律笑容一僵。

北狄汗王及諸王:“......”

朱先生冷靜發問,“是何人所為?”

“是西域的凡爾汗王!”說著,士兵從懷中掏出一名八百裏加急密函,呈給了汗王。

密函上說,十日前,西域凡爾汗王帶領十萬騎兵和兩尊不知道是什麽的神兵利器,從西方繞到哈爾薩所在軍營的後方,趁夜突襲,有神器相助,哈爾薩手下的十萬軍卒被盡數全殲,哈爾薩本人被摘去了人頭,屍體掛在城門上,現在那附近的漢人全都瘋了似的跑到了哈爾薩所在的城,不為別的,只為搶北狄死屍的人頭,要知道這些可全都是銀子啊!

汗王氣的把密函扔在地上,“凡爾汗王?我們和他又沒有過節!他為什麽要來趟這個渾水!”

汗王發了一通脾氣,然後又命人加緊去查,看這個已經一統西域的凡爾汗王到底是何來歷,為什麽要殺哈爾薩!

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經此一役,北狄前線大軍士氣受挫,若不想被齊家軍反撲,汗王必須即刻增派兵力,去彌補那十萬兵的空缺。

這從天而降的打擊令最近順風順水的汗王十分惱火,諸王全都斂氣小聲,不敢在這個時候觸汗王的眉頭。

王帳議事結束之後,朱先生叫住了完顏述律,與他一起出了王帳。

北狄王廷雖然已經打下了大周的半壁江山,但是目前還沒有把王廷遷入中原。

汗王已經命人著手準備遷都中原的事了,到時候北狄會建國,國號都已經商量好了,繁盛永昌的昌,大昌國!

王帳周圍不時的有侍從和侍衛經過,朱先生親熱的攬著完顏述律的肩膀,與他往僻靜處行去。

“述律少爺回歸王廷之後,可曾去拜見巫王了?”

朱先生閑話家常。

完顏述律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似乎是很不願意提起自己的父王。

“去過了,不過沒說兩句就吵起來了。先生知道的,他從來都不喜歡我這個兒子,我在他跟前還比不過範陶。”

朱先生一副我很懂你的表情,“巫王老了,越來越糊塗了。依我看,在他那十幾個兒子裏,只有你是最出眾的,這巫王之位就該由你繼承。”

完顏述律搖了搖頭,“我沒那個福氣,也沒那個資格。十幾個兄弟裏,只有我一人母不祥,我其實也懷疑過自己的血統,但是無從查起。幼年時,若不是先生搭救我,教我漢語,為我啟蒙,然後又安排我進入大周朝廷,我也沒有機會立下功勞,得汗王器重。先生對我的大恩,述律沒齒難忘。”

兩人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便來馬棚處。

有餵馬的奴隸見到他們,紛紛跪地行禮。

完顏述律拿起馬刷,給自己剛剛得到的那匹汗血寶馬刷毛。

這匹馬是汗王賜給他的,能日行千裏,整個北狄王廷有不少人都看著眼紅。

“你是個有心的孩子。難為你還記得幼年的那些事。”

朱先生感慨嘆息,“其他人可就不像你嘍,這才打下了半壁江山,就一個個急著安逸享樂去了。今天在王帳的時候,若不是你,恐怕諸王就要當面把我撕了,因為我阻擋了他們安逸享樂的光明大路!一群鼠目寸光之輩。”

完顏述律一邊刷毛,一邊勸他,“先生慎言,若是傳到有心人耳朵中,又是一場是非。”說著,他掃了一眼馬棚內的幾個奴隸。

朱先生當即明白,而後笑笑,“不過幾個漢人奴隸,有什麽要緊?”說完,他一揮手,兩名跟在他後面的侍衛沖過來,手起刀落的將幾名奴隸斬殺,然後拖了下去。

“先生這又是何必?就算他們是諸王的耳目,也用不著......”

“切勿婦人之仁。”朱先生教誨道,“我雖讓你去漢人朝廷待了十幾年,可你萬千不要學漢人心慈手軟那一套。那是懦夫行徑,金狼族的男兒不能是懦夫!”

周圍再也沒有外人了,朱先生的兩名侍衛全都去處理那幾個奴隸的屍體了。他在北狄王廷三十年都安然無恙,早就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心大的很。

“先生教訓的是。敢問先生是不是有什麽事要我去做?”完顏述律單刀直入,不再兜圈子。

朱先生伏在他耳畔,低聲說道,“你是個聰明孩子。我確實有一件事要你去辦,只要你辦成了,我保證巫王的位置就是你的!”

“先生但說無妨,述律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我要你再去一趟大周,然後,殺了齊太後和小皇帝!”

朱先生說著,忽然覺得後心一涼,他想要回頭看看是誰動的手,可是卻只看到了完顏述律唇角那抹未及消失的冷笑。

“你......是你.....”

完顏述律不再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隱匿在暗處的幾個心腹幹脆利落的將朱先生分成了好幾塊,然後包裹起來,翻身上馬,朝著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跑去,他們每人帶著一塊‘朱先生’,‘朱先生’被他們扔到了四面八方,於是朱先生就這樣從北狄王廷消失了。

至於是他去哪裏了,是生是死,是誰動的手,那可就要好好查查了,平日裏和朱先生不對付的幾位王爺全都有嫌疑,而完顏述律和朱先生向來關系好,他還曾在王帳議事時不止一次的支持朱先生,汗王懷疑誰,也懷疑不到他的身上。

完顏述律回到自己的大帳,換了一身衣服。

他要奪北狄的皇位,這個朱先生就是最大的障礙。

此人心性狹隘,仇視漢人,心思歹毒,手段狠辣,足智多謀,有他在,完顏述律很多計策都施展不開。

北狄人驍勇善戰,但擅長謀略的人並不多,論陰謀詭計更是比不過有幾千年歷史的漢人。

完顏述律在大周待了十幾年,他的謀略心機全都是學的漢人,自然也要高於一般的北狄人,擺弄諸王並不難,但若有個同樣精於心機謀略的朱先生,他自然會覺得礙手礙腳,一不留神,還有被看穿的可能。

所以,奪北狄皇位的第一步,就是殺掉朱先生。

汗王沒了這個智囊,自然要尋常下一個,完顏述律剛好可以自己頂上。

要怪,就只能怪朱先生自己看不清形勢,還偏偏癡心妄想,想徹底滅掉大周。

完顏述律對於徹底滅掉大周並沒什麽意見,但在他奪位成功之前,他都要她們母子在江南安安穩穩的,誰若是威脅到她們,他就要誰的命!

朱先生如此,哈爾薩更是如此。

哈爾薩敢侮辱他的女人孩子,他已然怒火中燒,本已定好計策去取哈爾薩性命,結果沒想到竟被那個凡爾汗王搶先一步。

不知為何,每次一聽到這個名字,他就覺得渾身難受。當初在西域的時候如此,現在更是如此!

......

金洲城,禦書房。

“多謝凡爾汗王千裏迢迢,為我送來哈爾薩的人頭。”

齊月盈坐在書案之後,看著站在她面前的元冽。

元冽今年二十三歲了,他比她最後一次見他時,又長高了許多,與曾經的齊昇不相上下,是那種就算她站起來也只能仰望的高。

此刻的他,頭戴玉冠,腳踩錦靴,一襲暗紅色的長袍穿在身上,風雅的玉帶束著他勁瘦的腰身,讓這件文質彬彬的長袍多了幾分俠氣風流。

明亮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他站在陽光裏,笑容明朗,鳳眸清亮,微揚唇角上帶著幾分天然的瀟灑與不羈。

八年未見,他仿佛還是曾經那個‘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少年狀元郎,但齊月盈知道,他早就不是當初的他了,就像她不再是當初的她一樣。

元冽聞言,輕笑一聲,語氣中自帶幾分親昵調侃的語氣,“我可沒說我是凡爾汗王啊,我一直對外說我是凡爾汗王的軍師。聽聞故國有難,所以才從西域借了十萬兵,去斬殺哈爾薩和他的十萬部卒。”

“可你明明就是凡爾汗王啊,你不說自己的身份,不過是怕嚇著朝中那些老臣,他們面對北狄已經足夠心驚膽戰了,若再加上一個剛剛一統西域十六國的凡爾汗王,恐怕真是要嚇破膽了。”

久別重逢,齊月盈面上微笑,可是心中卻並沒有多少喜悅。

她與元冽,確實有過一段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誼,可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如今,她是大周太後,他是西域汗王,他們之間的政/治立場天然對立,他的歸來,只會讓本就風雨飄搖的大周政局變得更加混亂。

元冽微揚的唇角漸漸落了下來,他略帶幾分受傷的語氣說,“圓圓,你看到我回來,好像並不開心?”

“我見到元冽哥哥平安歸來當然開心,但是,見到西域汗王,心情就覆雜的多了。因著你我少年時的情誼,我也就不和你來虛情假意上那一套了,我有話直說,敢問凡爾汗王,此來大周,所求為何?”

她的語氣認真,態度嚴肅。這一刻的她,是不怒自威的大周太後齊月盈,而不再是他青梅竹馬的小圓子。

元冽周身的氣場一下子就冷了下來,那片照耀在他身上的陽光消失了,他眉梢眼角間的殺伐煞氣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來。

禦書房裏的宮女太監全都不由自主的被他這冷閻王一般的氣場懾住,紛紛跪地,瑟瑟發抖。

齊月盈心中苦笑一聲,這才是他現在本來的樣子吧,她就說呢,他經歷了那麽多,殺伐那麽多,怎麽可能還是當初的那副模樣。他剛剛掛在臉上的明朗笑容,或許只是故意偽裝出來給她看的。

“你們都下去吧。”她吩咐一聲,宮女太監全都如蒙大赦,用最快的速度退了出去。

現在,禦書房內只剩下她和元冽兩個人了。

元冽輕笑一聲,也直截了當的回答她的問題,“所求為何?我是來下聘禮的。當初我收了未婚妻的嫁妝,十七萬兩銀子,還有兩千親衛,我無能,讓她苦等了八年,現在我終於打下了西域十六國做聘禮,故而,特來下聘!履行婚約!”

齊月盈垂下眼眸,聲音艱澀,手中轉動的十八子念珠被她捏緊,“那不過是兒時戲言......”

“當初是你把聘禮塞到我手中的!你說過會等我回來娶你的!”

齊月盈的心沈了下去,她擡起眼眸與他對視,“可我如今已經是太後了。”

“所以你想悔婚?”

元冽寸步不讓,態度強硬的令人膽寒。

齊月盈暗自咬了咬牙,在他如有實質的冰冷目光中,緩緩站起身,繞過書案,走到他的近前,略提裙擺,直接跪了下去。

元冽沒料到她會這樣,驚詫之下趕忙伸手去扶,可是她卻執意要跪,不得已,他竟也一撩衣擺,與她相對而跪。

“元冽哥哥,八年前,是我對你許下婚約,是我把嫁妝強塞到了你手中。後來,也是我遵從父命,入宮為妃。不管前情如何,如今我已經是大周太後,物是人非,終歸是我負了與你的約定,此一拜,是向你賠罪。”齊月盈說著,彎下腰,額頭觸地。

元冽手足無措,他可以輕而易舉的就強行把她扶起來,可是她的話卻讓他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強行壓抑忍耐,不想讓自己在她面前顯得太可怕。

“真要認真算起來,八年前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那十七萬兩銀子,不是那兩千親衛,我也走不出大周,更別提打下西域。你是我的恩人,可你現在卻來拜我,你想讓我無地自容嗎?”

他苦笑著,冰冷壓抑的聲音裏,滿是艱澀。

齊月盈繼續說道,“後來為給父親求藥,我前去西域,本以為會遭到烏圖國王的刁難,結果到那裏之後,才發現烏圖國已經被你滅了,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解決好,讓我順利拿到荼蘼花種救父親,如此大恩,卻一直未能當面言謝,所以,還請元冽哥哥受我第二拜。”

說著,她又再次拜了下去。

元冽緊要牙關,拳頭握的緊緊的,情緒已經處在失控的邊緣,他忍著頭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那也是我連累你在先,如果烏圖國王不是為了對付我,也壓根不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真要拜的話,應該是我拜你才對。”

“還有這次,哈爾薩公然羞辱於我,而我卻偏居一隅,國破家亡,無法親自取那狂徒首級,是元冽哥哥不遠萬裏,不辭艱險,替我報了這個仇,此等大恩,請受妹妹第三拜。”

她說著,又給他磕了一個頭。

元冽忍過那陣劇烈的頭痛,現在全身都是冷汗,所有的力氣都仿佛被抽幹了一樣,他感覺不到周圍一切的存在,只覺得自己像個游魂一樣。

其實來之前,他已經料到了她不會同意。但是當真的面對她斬釘截鐵的拒絕時,他的情緒還是險些崩潰。

雖然他自我感覺已經像個游魂一樣了,可是理智仍在,他知道自己這時候該怎麽說,怎麽做。

“圓圓,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來之前其實就知道你不會同意。但是那終究是我年少時的執念,你能毀約,我卻不能失信。做不成夫妻也沒什麽,憑著我們少年時的情誼,我總還是你的兄長吧?不如從今以後,你我兄妹相稱吧,我夙願已了,此生已經沒有遺憾,你不要為難了。”

齊月盈暗自松了一口氣,她擡起頭看著他,只覺得他的臉色慘白的嚇人,剛剛離得遠,她還覺得他氣色精神很好,這近處一看,他哪裏是氣色好?分明是被這暗紅色的衣服襯的氣色好,實際上他的精神氣色都糟糕極了。

“好,那你我今後就兄妹相稱,前塵俱往,多謝哥哥能放下。不知哥哥何時啟程回西域?”

他如今在她眼裏可不只是曾經的青梅竹馬那麽簡單,他是西域汗王,他在大周多留一天,她就要提心吊膽一天。

身在其位,她凡事都要從大周的角度去想,從政/治的角度去想。

大周如今虛弱混亂的很,一個北狄就夠受的了,萬一西域再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她可真是腹背受敵,瀕臨絕境了。

雖然情感上,她不願意去懷疑元冽的用心,但是理智上,她又不得不去懷疑西域汗王的用心。

元冽覺得自己好冷,冷的他快要不能呼吸了,但他仍舊靠最後的意志堅持著,站起身,把她也從地上扶起來,“太後不必急著趕我走,我對大周江山沒有興趣,我此番只領了十萬兵,在殺掉哈爾薩之後,把他們全都留在了大周邊境了,我只帶了兩千親衛來金洲,這兩千人,有多半都是你曾經給我的人,你若是想要我的命,隨時隨地都可以。”

齊月盈咬了咬嘴唇,忍下眼眶中的淚,哽咽著說,“哥哥別怪我小人之心,我現在實在是驚弓之鳥,父母驟然離世,我成了大周太後,緊接著就是山河破碎,遷都金洲,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樣的擔子會落在我的肩上,我壓力大的整晚整晚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就是各種惡夢,我很怕,現在除了阿琮阿臻,我誰都提防,哥哥如今不止是我的哥哥,更是西域共主,你若有心攻掠大周,那我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元冽握著她的手,她只覺得他的手冷的像冰。

“我回來,只是為了你。就算你不嫁我,我也想繼續守著你。就算你不需要,就算你趕我,我也不想走。因為,我在這世間,除了你,已經一無所有了啊。”

元冽說完,淒楚一笑,“西域共主?說起來好聽,其實不過是個殺人魔頭罷了,打下西域本是為了給你做聘禮的,因為大周已經沒了我的立足之地,而你父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你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廢物的。可是現在你既然不想要,那就算了吧。”

“哥哥別這樣說,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擁有很多。這世間好姑娘多的是,你想坐擁三千佳麗也不是難事。過去的事就放下吧。”

齊月盈收回了自己的手,她可以安撫元冽,可以穩住元冽,但是她是真的不打算留下元冽。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已經變成西域汗王的元冽對她而言,都太過危險,而她現在已經冒不起任何風險了。

元冽自嘲一笑,點了點頭,“所以,你是一定要趕我走嗎?”

“哀家恭送汗王!願汗王一路順風。”齊月盈說著退後兩步,朝他施了一禮。

“好,我走......”他淒然轉身,一滴淚自臉頰滑落。

齊月盈覺得自己的心口沈甸甸的,那種物是人非的悲傷讓她心如刀絞。她也不想他們之間變成這樣的。

她擡起頭,看向他緩步離去的背影。

他現在一定很傷心,很難過吧?

他苦心征戰八年,又替她報了仇,滿心歡喜的來找她,可是她卻毀約在先,趕人在後,對他比對一個陌生人還要冷漠過分。

對不起,對不起......

她只能一遍遍在心裏默念這三個字。可是她不能留下他,她不能賭,她不敢賭,她已經再也輸不起了。

再多看他兩眼吧,或許今生,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等他回到西域之後,慢慢的會忘掉今日的傷痛。然後他會娶妻生子,久而久之,他就再也不會想起兒時那戲言一般的婚約,以及她這個辜負他到底的‘未婚妻’了。

“等一下!”齊月盈忽然喊住了他。

元冽的腳步頓住。

他未曾轉身,只是背對著她問了一句,“太後還有何吩咐?”

齊月盈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伸手去觸碰他背後衣服上那殷開的一片濕痕,他連茶都沒碰,身上怎麽會濕?

才一摸上去,她的手指便被染紅......是血?

她大驚失色!

“怎麽會流血?”她轉到他的身前,這才發現他身上的濕痕已經不止一處,胸膛,腰間,後背,還有下擺,全都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血跡暈開。

所以他才會穿這件暗紅色的衣服,不止是因為能襯的氣色好,更是因為流血了也不明顯,她稍不留神就發現不了!

“你怎麽回事?怎麽會流這麽多血?你到底受了多重的傷?”她的心疼再也抑制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可是卻發現他的胳膊處也有血跡暈染開來。

她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趕忙命人傳禦醫。

元冽已經搖搖欲墜,他慘白著一張臉說道,“沒事的,我沒事的......死不了,反正,你不要我,我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麽區別了。死了,也挺好,至少不會再痛苦了,或者,我就可以去找爹娘和妹妹了......”

他說完這些,苦笑一下,再也支撐不住,栽倒在地......

半個時辰之後,禦醫來到齊月盈的面前,跟她回稟元冽的傷勢。

“元公子傷的實在是太重了。他整個人就像是......被切碎了然後又重新拼起來的一樣。身上大傷小傷,舊傷新傷,不計其數。除了臉和脖子上沒有傷,哪裏都傷過,疤痕疊加著疤痕,有些是刀傷,有些是箭傷,有些是火燒的,有些是騎馬磨的,而且能夠看得出,他這些經年累月的傷從來都沒有好好保養過,很多傷都是舊傷覆發,傷口反覆裂開,實在是......慘不忍睹。

真難為他還能去打哈爾薩,還能活生生的站到太後面前。哎,他現在必須要靜養,若是亂活動,或者再騎馬打仗,那就是不想活了。也就是仗著年輕,若是不好好調養,等將來年紀大了,不定要遭多少罪。再嚴重一些,他還能不能活到年紀大了都不好說。真是沒見過這麽不愛惜自己身子的人。”

這禦醫追隨齊家多年,齊月盈‘生’阿彌的事,也是他一手經辦的,所以他幾乎可以說是看著齊月盈長大的,自然也認識與齊月盈青梅竹馬的元冽。

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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