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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乍見之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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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關江打開診所的門去倒水,一個人猝不及防地閃進來,險些撞到他身上。

榕安城的雨霧也太濃了。關江想。若不是玻璃門上都是雨霧,他也不至於看不清這麽大個人。那人正彎身向他為自己的莽撞道歉,連喉嚨裏的聲音也好像夾帶了潮濕的雨水,聽起來不甚明朗。那人道過歉,擡起頭,關江望見他的臉,又“咦”了一聲。

“你好,我來接我母親。”對方拿傘的手向後收,好像這樣就能讓室內少一點狼狽的雨水似的。“我母親叫陳薇,兩個小時前過來就診的。”

“哦。”關江移開自己的目光。否則這個目光就要在那張臉上停留過久了。“她在裏面休息,說了雨停就回去,你要不坐一會兒,稍等等——雨傘給我吧。”

“謝謝。”他把雨傘遞過來。

關江放好雨傘,敲敲靠近飲水機的護士的桌子。護士急忙起來給客人倒水。一次性杯送到客人面前,兩句招呼過去,診所裏恢覆沈默,只有外面的雨聲。關江坐在自己的位置後面,盯著門外發呆。

“關醫生,你好像不適應我們這裏的天氣?”客人來到他桌前,手裏捧著一次性水杯。

關江擡頭朝他望去,臉上帶笑:“還好啊,為什麽這樣說?”

對方擡起指頭,指了指自己的眉頭:“皺著,一看就是對這個天氣發愁——我們這裏就是這樣,雨季一來,幾乎每天都有一場雨,我有個同事是北方人,看到下雨就露出你這種表情。

關江抿抿唇角:“也沒有那麽討厭,就是不太舒服。”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就看著對方的眼睛,直視。這樣會讓人顯得坦蕩蕩。忽然,他腦中靈光乍現,語氣裹著期待問道:“你也是醫生吧?”

對方明顯吃了一驚:“我母親說的?”

關江搖搖頭:“沒有,只是直覺,我不會同你說你母親和我聊的任何內容。”

“那多不公平。”對方一臉遺憾,“我母親說自己想找心理咨詢師聊聊,找到了你們這間牙醫診所來,我還巴望你這個兼任的心理醫生能比外面的機構通融些,我好多問問她都說了什麽……不然,你是從她嘴裏把我的秘密都知道了,我卻還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麽呢。”

一個母親,在哪裏聊天話題都少不了孩子。關江承認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從剛才到現在,他們認識不過十分鐘,但他已經在先前與陳薇的聊天中,對這個人所知甚多。那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找“心理咨詢師”聊天的中年女人,在別扭傾訴了一個小時之後,情緒忽而上湧,哭著伏在沙發上,後半段幾乎都在罵咧、詛咒,以及自責,然後累得睡著。

因而從陳薇口中,他已然拼出一個相當具體的形象來——年輕的、長相事業俱佳,差一點就要步入人生最美好的婚姻家庭階段,卻突然失去女朋友的倒黴男人。

“不過,也不是全部內容都不能交流。至少,你看起來沒有你母親說的那麽倒黴相。”關江略微調侃地說,把自己捏出來的坦蕩目光收回了,手上拿了一支筆,旋轉兩圈,又說,“我覺得,你會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的。”

這話沒有得到回應,休息室的門打開了,陳薇走出來。

她已經整理好儀表,和先前崩潰大哭的不是一個人了。她是榕安中學最好的語文老師,也是這個小城裏有名的,把孩子培養成名校高材生的有識單親媽媽,她人前必須溫柔嫻靜,大方得體。她要狼狽,也只會給一些完全不相幹,但又順理成章的人窺見一角。比如心理咨詢師。

“費用怎麽算?”客人主動問關江,打開手機,準備掃碼。

陳薇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腕,垂眸搖頭:“我自己來。”

關江接道:“我業餘的,聊聊天而已,收費不貴,你聽你媽的吧。”

“謝謝。”客人從善如流地收回手機。

陳薇已經推門出去,真是來去匆匆一點也不值錢的雨,剛剛還嘩嘩作響到處抹濃霧,現在就停了,空氣送進來一股清冽的涼意。客人接過護士遞來的雨傘,又朝關江望過來。

“我是醫生,在市一醫院,外科。”像是表達感謝,他說,“我叫杜景舟,雖然不祝你有事找我,但有事的話,還是可以來找我。”

關江在杜景舟的眼中,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心理咨詢師。或者說,和他“以為的”那種相比,不太像一碼事。

他對他早有耳聞,榕安城這麽小,有一點特殊的人和事,總會一傳十十傳百的。他聽聞他是根竹園那個著名的關牙醫的私生子,關牙醫一生風流,妻離女散,死後竟然只有一個私生子來置辦喪事。後來,這個私生子就留下來繼承牙醫診所了,漸漸的還給人做起心理咨詢。

“根竹園牙醫診所有個心理咨詢師。”這件事,杜景舟最早還是從戴知秋嘴裏知道的。

那個小關牙醫,起初常常給一個過去洗牙的、從大城市不情不願回來的女孩子開導心情,聊多了,就說自己有心理咨詢師從業職格證……也不知道是玩笑,還是真話,反正傳開了,於是借著看牙去聊天的越來越多,這項副業反而比看牙本職做得還火。

杜景舟聽戴知秋描述,“長了一對特別迷人的眼睛,總是笑瞇瞇的,看著就讓人放心”,他自己去看了,覺得那人不是那麽讓人放心。

笑瞇瞇沒看見,眉頭皺得擠出愁火來,是有。所以,哪裏是什麽溫和良善的人,心底裏攢著躁烈火星子,才是真相。

不過,畢竟不是正經心理咨詢師,能給人聊聊天,聊以慰藉,也挺好的了。杜景舟如是想。他的視線落在陳薇的背影上。他能看出來,母親此刻的心情與往常相比,要輕松得多。這一點,他姑且記功於關江。

母子二人來到戴知秋墓前,杜景舟將懷裏抱的花放在墓碑前,鞠躬靜靜站了片刻。然後後退兩步,輕聲說:“媽,我在外面等你。”

“你就沒有話想對知秋說嗎?”陳薇沒有看他,心不在焉似的問道。

杜景舟支吾,沒有成句的話,陳薇擺擺手,“別說你的無神論了,你就是心裏沒有知秋”。這話是抱怨的,但也比以往的責怨要好一些。杜景舟沒辯什麽,默然退出去了,遠遠地看著陳薇蹲下,仿佛要在墓前大訴衷腸。

戴知秋去世一年了,走得很冤枉,車禍。

陳薇將原因歸咎於杜景舟,怪他那天不該和戴知秋吵架。“要不是和你吵架,她心情不好,能沒註意車嗎”,是過去一年裏,他聽得最多的話。

戴知秋是陳薇的學生,家在榕安城下面的一個村裏,父母都是殘疾人,九年義務教育完成後險些失學,是陳薇幫助了她。戴家讓她認陳薇做養母,所以高中以後,她就常常住在他們家裏。他和戴知秋因此算是一起長大的,陳薇一直有意讓他們在一起,戴知秋也很願意,事情看著是順理成章的,只可惜,他無意。

陳薇這一年終日重覆這句話,對他而言,不可謂不誅心。可他無法辯駁。聽多了,也不由得自問是不是真的罪責難逃。忍不住假設,如果那天沒有對戴知秋攤牌……

盡管道路監控的拍攝中,戴知秋分明是為了挽救一個過路小孩的生命,自己沒來得及逃開。轉角路口幾輛車都不同程度相撞,場面亂得不註意就發現不了綠化帶邊生命垂危的她。救護車將她送來醫院,他望一眼,就知道難以回天。

他不能上手術,在旁邊看著,眼睜睜看她再也沒醒來。

那是他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之一。但在一周年的今天回想起來,一切都模糊得不真實,他連那天是下雨還是天晴也不記得了,回過神來,陳薇已經站在他面前。

“走吧,回家。”陳薇說。

他擡了擡眼皮,伸出手想扶陳薇的手臂,忽然發現自己右手虎口發麻,連同五指,都好像血液不暢似的,繃得冰涼涼的。他一時想不出物理原因——又沒有壓著血管,也沒有什麽老毛病,哪來的緣故。

“我上次,和小關醫生說了。”下山路上,陳薇突然開口。

還沒有吐露什麽,杜景舟就一下子明白了。其實他猜得到母親去找心理咨詢師要說什麽,只是聽她親口說起,總是會緊張。

“嗯。”他點點頭,垂首盯住腳下半米遠的路,心砰砰跳,接著聽到陳薇接著說道,“小關醫生勸我,試試和你一起度過災難。但是我覺得,這不是你的災難。”

“不……”他下意識否認,擡頭卻迎上陳薇的目光。

冷靜的,看透的,憐憫的,還有一點點難解的、質如心頭恨的東西。他說不出話了,如鯁在喉。陳薇不願意將他納入自己的戰線,他明白。

但陳薇又說:“不過,我恨你也沒有用,我不是真的想要你去給知秋償命。你是我兒子,我當然也希望你能快樂,過得幸福。我只是恨我自己。”

心如刀割。杜景舟緊抿著唇角,謹防呼吸洩露心口的辣和痛。等著陳薇的判決意見。然後,他看到陳薇眼中迅速湧起淚花,裏面原來有什麽,也都被這些淚模糊了。

陳薇語帶哽咽,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為什麽不能喜歡女人?你這樣,在這個地方,該怎麽辦啊……”

這次,是晴天霹靂。

杜景舟從來不知道,一點點也不知道,陳薇對他的了解,達到了這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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