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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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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時節,中原武林盟總舵,各路好手齊會。

正廳聚賢堂前,以一塊塊巨大見方的青崗地磚打造而成的寬廣武場上,三年一度的比武大會打得正火熱。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藝對戰定然高下有分。

然,武林盟比武大會所爭的,卻非個人武學造詣「天下第一」的名號,而是各武林門派之間的武藝較量。

比試分成幾組,采單場淘汰之法,各門派可推出三名弟子參賽。

倘要挺進最終一輪的對打,必得在分組當中過關斬將,一路連贏七場。

比武大會的宗旨,明面上雖說是「彼此切磋」、「相互琢磨」,但這一門一教一幫一派的榮辱,可都懸在這片大武場上——須連贏七場方能挺進決賽,若能奪魁當然最好,如若不能,派出的三名得意弟子也得盡力撐持,拚過一場是一場,可不好兩下輕易就被踢出戰局。

武林門派講究門面、口碑,若在比武大會上丟了臉面,比試未過半便已全軍覆沒,這輸人又輸陣的勢態斷然是一記喪門鐘,往後日子想要招得優秀的新進弟子,就很難了。

而一個門派若失掉武林新血的灌註,陷入欲振乏力之境,在江湖上必定勢微。

比武大會已來到第四天。

明日最終一輪的壓軸比試將由哪兩個門派的傑出好手對戰,在今日午後結束第七輪的競技,結果便會揭曉。

只可惜……眾人沒等到那個結果。

一道勁捷的男子身影掠過高墻石檐,倏地躍進武場。

電光石火間,只見他左臂一記掃擋、右手一扳一扣,場中央上纏鬥的兩門派好手立時被他拆解開來,各自往後退了幾步方才穩住。

變故突如其來,場中倶是一靜。

隨即,喧囂暴騰!

老武林盟主像是偷偷打盹兒被吵醒一般,低唔一聲,揉了揉眼挑眉去看。

此人闖武林盟總舵,竟能避開外邊高手如雲的武林盟護衛,直入聚賢堂前。

武林中人,五湖四海以武會友,不請自來話還好說,但他一進武場便出手,那一招異常俐落,猛勁薄發,生生阻了比試,盡管驚艷此人之技,觀戰的眾人亦都豎眉怒瞪,罵聲不斷。

「你……你……鄔雪歌?!怎麽會……」這一邊,遭不速之客單臂掃擋而退開的玉鏡山莊大公子部玉飛定睛一看,俊俏玉面滿是愕然。

被喚作「鄔雪歌」的男子猿背蜂腰、挺拔如松,此時一把發尾微鬈的散發甩揚,朗朗天光下,褐發帶著暗紅,露出一張深目高鼻卻極為年輕的面龐……橫豎不過十五、六歲模樣。

闖武林盟總舵的人,竟是個嘴上沒長毛的高大少年!

少年一雙深瞳湛藍似海,目光凜冽無端,正緩緩掃視全場。

這會兒,不僅鄔大公子驚愕,待看清來人面貌,眾人內心皆是一頓。

雖說初生之犢不畏虎,這少年氣勢也太過淩厲!

周遭氣流宛若有形,似隨他環顧的姿態徐緩而動,眸心迸光,銳氣翻湧,如藏匣寶劍之將出。

「孽障!」

一聲怒罵高響,眾人視線一調,便見玉鏡山莊莊主鄔海生大拍太師椅的扶手立起,一臂伸長,氣到手抖,直指武場上的少年。

鄔海生大罵。「你想幹什麽?!想壞我玉鏡山莊的名聲嗎?!別忘了,你已被逐出師門,與玉鏡山莊早無瓜葛!」

見少年面色冷峻,抿唇不語,鄔海生倏地朝正堂方向抱拳一拱,義正詞嚴道——

「左盟主,此人雖出自在下門下,然桀驁不馴,目無尊長,數典忘祖,難以教化,既入玉鏡山莊卻又偷窺別派的武功心法,已非我玉鏡山莊門人,今日大亂武場,定是當日遭我斥責驅逐心有不甘,因此才——」

「鄔莊主不也私下修練那所謂的『別派的武功心法』?」少年冷聲截話。「可惜閣下慧根不足,無法領略一二,自身平庸,卻容不得旁人躍進嗎?」

「什……什麽?」鄔海生保養得宜的儒雅俊面氣到脹紅。

「那武功心法是我娘親傳下,以圖和口訣仔細記載成一冊心法秘笈,鄔莊主將它奪了去,私藏於內房夾壁中,閣下如此這般覬覦他人之物,豈是君子所為?」

「……覬覦?你、你……你這個孽子胡說八道什麽?!那冊心法秘笈……我亡妻的遺物我還不能碰了?等等!你如何知道秘笈藏在內房夾壁中?!莫不是你……你……」

聽到這兒,眾人終於厘出一些頭緒——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眼看著就是茶壺裏的風暴刮到明面上來啦!

玉鏡山莊是江北頗具名氣的劍宗門派,傳至今已第四代,弟子遍布一江南北,莊主鄔海生與元配夫人育有三子,皆拜入玉鏡劍宗門下,自小便隨父親習武,其中身為鄔海生的長子兼大弟子的鄔玉飛年約二十五,幾盡得父親真傳,實是玉鏡劍宗年輕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至於這名褐發藍瞳的冷峻少年,略熟悉玉鏡山莊的武林人士該有所耳聞,若就眼前勢態推敲一番,不難猜想——

據說是鄔海生一次江湖游歷遇了難,險些身亡,幸得一名域外女子搭救才保住性命,當時鄔海生的元配夫人已病逝,鄔海生年歲未滿四旬,儒雅俊俏卻帶點滄桑的孤高氣質深深擄獲域外女子芳心,於是鄔大莊主秉持「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的心志,以身相許,迎娶那名域外來的女子成為填房。

新任的這位部夫人肚皮很快有了動靜,一開始以為是過門喜,但成親尚不到九個月,孩子便呱呱落地,還是個足七斤重的小壯丁,五官輪廓像極了美麗的娘親,若要找出與鄔海生相似的地方,勉強也只有那偏白晰的膚色。

隱隱有綠雲罩頂之疑,許是心結難解,鄔海生實不怎麽待見自家麽兒。

這兩年,鄔家大郎、老二和老三,甚至是玉鏡山莊的幾名得力弟子,皆在江湖上行走,武林裏混個臉熟,然鄔家小兒的名號卻鮮少人知。

如今平地一聲雷般現身,確實奪人目珠,確實……

好看啊好看!

見老盟主揪著銀白美髯笑咪咪地瞧著,武林盟左右護法亦動也未動,這是打算想坐壁上觀了。鄔海生心中暗罵,兩道目光狠狠又掃向麽兒,胸膛起伏甚劇——

「行啊!現下連梁上君子都當得,東西要不到就偷,跟你娘親一個德行,偷偷摸摸的勾當兩下輕易幹得順手——」

鄔雪歌臉色驟變,藍瞳縮顫,生生逼得鄔海生吞下後頭更不堪入耳的話。

「爹,我來收拾這野種!」從未將少年視作自家兄弟的鄔家老三鄔玉興驀地揚聲,竄上武場,手中長劍已出鞘。

鄔雪歌直到劍尖指至胸前半寸才出手。

他兩眼擡也未擡,眾人雙目則是眨都不及眨,事兒便了結。

長劍被折作五、六段,鄔家老三鬧不清肚腹究竟是挨了一腳還是一拳,總之人往後飛了,飛呀飛,十分省事地摔回玉鏡山莊的座臺裏。

登時,叫「三師兄」的、叫「三弟」的,驚呼聲此起彼落。

玉鏡劍宗一幹弟子扶人的扶人、餵蔘丸的餵蔘丸、掐人中的掐人中,敗了一個鄔三,幾個習藝有成的全隨二師兄鄔玉揚上武場,團團將人圍住。

對方是人多勢眾,卻也沒花鄔雪歌多大功夫。

罵聲不斷的幾名弟子連同鄔玉揚在內,劍器全被繳下了不說,兩邊顎骨關節皆遭徒手卸脫,接著一個個被或踹或打、或擲或拋地甩下武場,過程可謂目不暇給,手段可謂幹凈俐落。

還不逼得鄔海生親自提劍出馬!

招式明明大開大合卻劍走偏鋒,無比刁鉆,片刻已交手過百招,竟是……招招落空,如何也無法近敵之身!

劍鋒漸漸沈滯,像被一團氣纏粘擺布,鄔海生頓時心驚膽寒,拚著一股真氣硬將劍器撤回,退開好幾大步。

「怎麽可能?你……你內力何時練到如此境地?明明很弱很無用才是,怎麽可能……」大口喘息,喘著喘著突然目皆欲裂,恨聲道——

「……是你阿娘,那個女人……她把訣竅全告訴你了是不?讀懂心法的訣竅……她偷偷教你了是不?我就知她肯定還藏著一手,整本心法幾要翻爛,背得滾瓜爛熟,偏就無法融會貫通,原來是她防著我……」約莫是怒急攻心,忽地一陣劇咳,玉鏡劍宗還沒被打趴的弟子見狀自然全沖上前攙扶。

這原是玉鏡山莊自家的事,但今兒個闖武林盟的少年年紀當真是小,膽子著實太肥,身手實在太高,讓人瞧著實在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

「我來領教小兄弟高招!」

伴隨一聲雷吼,一名身形高壯的年輕漢子從左側看臺躍進武場,大腳站定,鄭重抱拳,通報門派與姓名,擺式。

武場上連三變,先是各門派比武大會,跟著不速之客鬧場攪局,緊接著上演玉鏡劍宗自家的恩怨,突然有人橫插一記,通報門派姓名兼擺式,完全是以武會友、欲切磋武藝的作派。

繞了一圈又回到比武上頭,盟主老大人似乎還覺得事沒跑偏,挺不錯,興致勃勃的模樣像鼓勵後生們想玩便玩玩。

須知三年一度的比試大會尚無結果,卻冒出一個被逐出師門的小子,若拿不下他,還有什麽臉繼續在武場上待下去?

於是一個、兩個、三個……十多個,莫名其妙成了車輪戰。

少年的武功招式出自玉鏡山莊,然內勁實在邪門得很,似越戰越強,就連武林盟的幾位好手忍不住亦下場一試。

武林盟內功夫僅次於盟主老大人的右護法大叔有意試鄔雪歌內力,後者遇強則強,本是不輕易認輸的脾性,這一鬥,打得鄔雪歌天靈發燙,熱氣蒸騰,他費勁撐持,氣喘如牛,目光卻益發清亮。

「莫欺少年窮啊,何況小兄弟這把功夫可不算『窮』,眼下這般逼他,再幾年你可打他不過嘍!」

不知是圍觀的哪一位老前輩在場邊朗聲笑說,還引起附和,鄔雪歌努力調息,定定望著這位武功奇高的大叔收手退開,甚至朝自己頷首揚了揚唇……突如其來的善意令鄔雪歌一楞,卻在此時,後方忽有勁風迫來。

從來文人相輕,武人相重,一番車輪戰下來,欽佩他年少卻武藝超群的人不在少數,此時見他回身略慢,紛紛張聲提點——

「留神啊!」

「左後,小心劍鋒!」

「我呸!什麽玉鏡山莊玉樹臨風的玉飛公子,背後偷襲,也太不要臉!」

「還是趁咱們右護法大人狠狠掂過小兄弟斤兩後他才使出這爛招,想撿便宜呢,咱見過不要臉,可沒見過他這麽不要臉的!」

鄔雪歌以退為進,先避長劍鋒芒,幾下吐納已尋出對方破綻,遂揉身而上。

鄔玉飛手中劍器被震飛,半身發麻,腕脈立時被擒住,跪倒在地。

此際要毀掉鄔大公子一條臂膀根本易如反掌,鄔雪歌腦中有無數念頭閃過,然還沒想清楚自個兒意欲為何,遲緩間手勁忽弛,背央卻紮紮實實挨上一掌!

下狠手偷襲的是鄔海生。

愛子心切,怕遲些出手,長子一條臂膀真被卸下,在眾武林同道面前不顧玉鏡劍宗的臉面耍陰招,鄔大莊主委實是被逼急了。

他自適才順過氣後就蟄伏在場邊,離鄔雪歌甚近,驟然一擊,場邊竟無誰能及時出聲提點,就連才走下武場不久的右護法大叔也僅來得及飛竄過去阻下他的第二記掌勁。

全場嘩然——

聲音如浪似潮,一波波從耳邊打過,鄔雪歌只覺得吵,什麽也聽不真切。

背央承受的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但他很能忍痛。

閉眼,緊咬牙關,讓血肉肌筋適應那股驟變,意識到手中猶扣緊鄔玉飛的腕脈,他陡地瞠目,瞳底藍輝亂竄。

「師弟,住手啊!」

一道窈窕身影突然飛撲過來,撲到倒地的鄔玉飛身上。

女子揚首瞧他,芙蓉玉頰垂掛兩行粉淚,美眸輕覆水氣。

鄔雪歌居高臨下陵瞪著這個長他兩歲的小師姊元詠晴,下顎繃緊,額角微抽。

「以往是……是我對不住你,我跟你道歉,你不要為難大師兄,是我對不住你,師弟……師弟……雪、雪歌,求求你……」

柔聲帶著微啞泣音,一聲聲懇求,艷麗臉蛋上一向顧盼生姿的驕傲神態被楚楚可憐的模樣所取代,當真我見猶憐,無人不為之心疼憐惜。

鄔雪歌只覺一股濁氣從胸內燒起,燒得人厭煩欲嘔。

甩開扣在掌中的臂腕,他選擇眼不見為凈,一躍竄上高墻,消失在眾人眼界中。

這一年,中原武林盟三年一度的比武大會落得慘淡收場。

比不下去,也不用再比,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隨隨便便就把整個場子全端了,還想怎麽比?

按理,奪魁之人在下一屆的比武大會須得親臨武林盟總舵,必須接受新一任魁首的挑戰,當時下場與少年較量的十數人中便有上一屆的武魁首,後者輸得倒也心服口服,魁首之位自是拱手相讓。

結果三年容易又秋天,比武大會上,新扛著魁首封號的人——

沒有出現。

爾後匆匆又三年,依舊是比武大會上,那張專為魁首所設的太師椅上依舊空空如也……

不經意間聽到野獸壕叫,悲鳴一般卻動人心弦,無比靈動的耳力於是將他從遠處帶進這座隱密的谷地。

他足下無聲,徐緩踏入谷地時,那頭灰狼半身已陷進流沙中。

越掙紮下陷得越快,灰狼像是察覺到如何都是死路一條,於是垂首,兩只前腳不再亂動,尚未被流沙吞沒的上半截肚腹劇烈鼓伏。

狼瞧見他了,如星閃爍的狼眼濕漉漉。

他走近,走在下沈沙地上,高大精實的身軀仿佛比影子還輕,大腳靴子往沙上一踩,不留半點痕印,流沙惡地在他底下顯得溫馴悄靜。

灰狼先是咧了咧大嘴,尖牙泛亮。

他將手放在它額上抓了抓那柔軟皮毛時,狼低嗚了聲,濕潤鼻頭在他隨即探來的掌上蹭動,竟……挺委屈似。

他似乎笑了,嗓聲幽蕩——

「這谷地裏什麽也沒,你進來做什麽?」見影子異常清楚,遂擡頭上瞧,這一瞧倒有些驚艷。

「為了這一輪圓月嗎?」狼嚎月,一向是要挑地方的。

谷地不算大,四周盡是斷壁高崖,由下往上看頗似坐井觀天。

此時月上中天,無半絲的雲,小小一幕穹蒼是寶藍色調,玉盤般的明月占住一大片,一時間像變大許多,然後是數不盡的星子,點點聚成銀河。

他無聲勾唇,大手一提,如桌上撚柑似,眨眼已將灰狼從沙中抓起。

「去吧。」一拋,勁力使得恰到好處,毛茸茸的壯碩軀體被拋到不遠處的谷口,落地甚輕。

他也不再管那頭狼,一口氣徐徐吐出,瞬間,放任身軀往沙裏沈。

能坐就別站、能躺就不坐,他幹脆往後一倒,躺平。

所有靜謐的、閃亮的皆映入目中,景致別開生面,當一只坐井觀天的蛙像也不錯……他忽而記起,也曾這樣仰望一輪月。

在闖進武林盟、大鬧了比武大會,他離開之後避進一座破敗的山神廟,那是他被逐出玉鏡山莊後的安身之所。

當時一踏進破廟前院,他便倒地了,背央遭偷襲的那一掌沒能完全擋下,打得他的氣海穴大亂,全靠意志撐持才將自己拖回山神廟。

胡亂抹了把臉,松懈氣勁的身軀正悄悄慢慢地被流沙吞噬,他也不管。

那時似乎吐了幾口血,他昏過去,再次張眼時,清亮圓月就掛在廟前大樹梢上,他怔怔看著那輪月,怔怔看著那位老武林盟主從大樹梢上飛落,如輕羽飛墜,慢騰騰的,無聲地蕩到他身邊。

他滿眼戒備地瞪著,老人卻沖著他笑彎兩眼——

「趁你不醒人事昏得徹底,咱沒跟你這小子客氣,仔仔細細把你摸了個遍,呵呵,現下應該也挺舒服了才是。」

老人這麽一提,他才察覺胸中氣郁已洩去泰半,想是對方出手相助。

但即便老人沒出手,他的內息功法亦能自愈,不過多花些時候罷了。

「不怎麽領情是嗎?嘿,抿唇繃顎,凜眉瞇目的……你這娃子發倔的模樣還挺俊俏啊,跟咱年輕時候像到一塊兒了。」嘆氣,忽地喃喃低語。「三年一度比武大會,滿中原武林淘澄過來又淘澄過去,終於啊終於,終於淘到一株好苗子,我容易嗎我?可讓我好找啊,鄔海生這小子也太不地道,早把你藏哪兒去了?咱倆兒要能早些遇上多好!也不用愁白了老夫一把胡子,擔心中原武林盟裏人才雕零……」

「欸欸,實在不好當你的面罵你爹,不過你那爹也確實該罵,看來玉鏡劍宗往後會有好長一段時候得低著頭、夾著尾巴過活了。」

「什麽什麽?他不是你爹?嘿,他鄔海生還真就是你親爹!」老人信誓旦旦點頭。

「外貌盡管差異甚大,但骨胳筋脈卻是血親般相似,你不信你爹,總得信我,你懷疑你家娘親,總不能懷疑我。」

嘿嘿笑,招搖地晃著五指,「老夫這手出神入化、摸骨辨人的摸骨功,今兒個可是摸了你爹又摸過你,你這小子確實是鄔家的種,一準兒沒錯。再者,咱來這兒之前還問過作客武林盟的江湖百曉生,那家夥說了,玉鏡山莊鄔家子孫,十個有九個眉中帶痣,我瞧你左眉尾巴裏就藏著小小一顆。」

那些事,那些話,已時隔六年。

嘲弄勾唇,他下意識撫了撫左眉尾的一顆小痣。

娘親在世時曾一而再、再而三對他說,他的的確確是鄔氏血脈,只不過自小遭鄔家人苛待的他,很難不心存懷疑。

他曾暗自希冀生父當真另有其人,希望自己與鄔家人毫無血緣牽連,如此這般,那些人待他的不好,也許就能釋懷,也許……當年便不會處心積慮選在武林盟比武大會上,讓玉鏡劍宗出大醜。

他為了讓他們鄔氏父子在武林同道面前顏面掃地,為了能狠狠砸碎玉鏡劍宗招牌,可是費了極大功夫隱藏實力啊……

「你這小子也真夠狠,隨便這一鬧騰,親爹的門派都能鬧垮。」

老人口氣不像責備,倒有些「行!咱欣賞你!」的調調兒。

「你那套內功心法確實大奇,但那是域外獸族人才可能練就的本事,其實只有圖沒有字才對,而圖就畫在一張羊皮上……呵呵,問咱為啥清楚這事嗎?嘿嘿嘿,武林盟裏養著一群『包打聽』的夥計,又跟江湖百曉生互有往來,百曉生底下那些人脈遍布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好用啊!」略頓,「你娘親沒能練成,你卻練得一發不可收拾嘍,獸族人的天賦到你這代再次活起,也算有些盼頭,到底沒讓這偏門至極卻又中正渾厚的法門失傳……至於多出的那本冊子,想來是你娘親為了你爹,才將域外獸族的武功心法譯成漢文寫作口訣,並以圖相輔,但他無論如何練不成,你心裏再清楚不過,可你就是淘氣,硬把那冊子偷了去,咱瞧著,你爹準要氣瘋,這下你可開心暢懷啦……」

是,就是成心不讓鄔海生好過。

娘親將獸族傳承下來的羊皮圖給了他,那一個個小圖由線條回旋再回旋組成,宛若人體中的奇經八脈,不需娘親多說,他目光一落在圖上,腦門發熱發麻,像瞬間開了竅,也不知開哪門子竅,只覺源源不絕的氣猛然灌頂,往四肢百骸沖騰,肌筋、骨胳、血肉、毛發……全身上下最最細微的東西全活起。

仿佛以往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直到這樣的無形碰撞,他才真真蘇活。

他依圖練氣,鄔海生看重的是漢譯口訣,娘親寫下的那本冊子對他而言無絲毫用處,他偷出毀去,僅想給鄔海生添堵罷了。

那位有些不正經的盟主老大人在他耳邊念叨了一大堆,最後的最後,老人重覆又重覆、強調再強調——

「既然闖上武場打過比武大會,你把各門派的優秀子弟全打了個遍,無論如何,三年後你還得給咱回武林盟亮亮相,誰讓你奪了這個武魁首,該擔的事兒還得擔好嘍,你要不回來,那是打我老臉,沒把整個中原武林瞧在眼裏,屆時嘛……嘿嘿嘿,就別怪老夫心黑手狠。」

誰理那老頭啊……

什麽武魁首?還得回去亮哪門子相?

亂七八糟的活兒,誰愛擔誰去擔!

漂泊六個年頭,從未想過返回中原舊地,那地方不是他的根。

這些年武林盟的人一直追蹤著他,是有些不勝其擾,但更教他厭煩的是,時不時有人尋他下戰帖,常是在飯館裏打尖、茶棚下小歇,甚至野宿之時,那些人莫名其妙便跳出來自報師門與姓名,說是想與他切磋武藝,還不準他拒絕。

煩!

當年僅是單純要玉鏡劍宗好看,未料把自身也搭進去,惹得一身腥。

直到這兩年往域外游蕩,走過縱谷與高原,跨過礫原與沙漠,去到極遠的西邊,銷聲匿跡,避開許多莫名其妙之人、許多無聊至極的事,日子像才安生了些……

那個什麽武魁首的封號,誰要誰拿去,少來煩他!

四周寂靜,孤獨的氣味一向嘗慣,今夜無意間邂逅這片星月,也算有些滋味。

鼻口掩去吐納,以丹田龜息,功法在體內自在周行。

他頭頸放松,全身皆松弛而下,任流沙漫過雙耳、漫上頰面與額頭、吞了他濃密的發,最後蓋去他的唇、他的鼻……

突然——有動靜!

埋在流沙中的雙眉甫蹙,他的肩臂竟被用力拽住。

身上的細沙啪啦啪啦又沙沙亂響地往兩旁瀉流。

他動也未動,心火卻瞬間怒燒——

這些人擾得他還不夠嗎?!

天之涯、地之角,他藏得夠深夠沈了,還想將他挖出來折騰才痛快嗎?!

偏偏一個賽一個弱,打發這些人究竟得打發到何時?

捫心自問,他也想求敗,可若為了日子清靜而要他故意認輸,實又太折辱自己,就三個字——辦不到!

煩啊!

「你還好嗎?聽得見我說話嗎?」嗓聲微喘,像出了大力氣一時間還沒完全緩過來,聽得出沒半分功底,低幽幽的,略繃的問話讓語調添了幾分柔韌。

他驟然踭眸,長睫沾沙,幾顆細沙還掉進眼裏,竟似無感。

清月下,女子一張鵝蛋臉白得潤出一層薄光,烏發用素布簡單紮在腦後,眉長入鬢,頗具英氣的墨眉下生著一雙丹鳳眼,眼頭是潤潤的尖,眼尾彎彎上揚,不俗不妖,只覺無比的清亮澄明。

他在那兩丸澄亮的瞳底瞧見自己,因為她臉蛋就懸在他上方,正氣喘籲籲跟一灘流沙奮鬥,想把他的頭與肩臂先撈出流沙。

見他陡地掀睫,她似乎驚了一瞬,但很快便穩住臉色。

……嚇著了吧?他想。

也是啊,他有一雙極其詭異的藍色眼睛,連與他血緣相親的人都不敢直視。

心底忽湧嘲諷,他面上仍在發僵,作不出表情。

忽而,他削瘦峻厲的下顎被人扣住,欲吸取他的註意力般微用力扳正,那略涼的指很……很柔軟,這一扣,仿佛往他胸房裏去,前一刻才冒出的什麽嘲弄笑諷的,全凝結成團了……

「我手勁不足,沒法靠自個兒拖你出來,所以得把你綁著系妥了,才能趕著老米將你拉出,要支持下去啊,你且再忍忍。」她迅速說著,雪顏沈靜,甚至略顯清冷,但上身卻貼靠過來,幾將他環抱。

不,不是「幾將」,是真的張臂環抱過來,在她花了吃奶力氣把他單邊肩膀和上臂勉強拖出之後,她以相當迅捷的動作將一條粗繩穿過他腋下,再斜繞到另一邊肩頭,穩穩系住。

她驀地起身跳開。

他目珠不由自主尋她而去,眼角餘光這一瞥才明白,原來她口中的「老米」不是誰,而是一頭異常壯碩的騾子。

斜綁住他的那條粗繩,另一端就套在騾子硬頸上,女子趕著騾往後退,鼓舞般不斷輕拍騾子的頸和背部,口中亦不斷道——

「行的,老米。行的,快出來了,再退再退,用力啊,只差一點點了……」

她鼓動「騾心」的聲音並不高亢,是徐緩低柔的,偏有股叫人不忍辜負的味道,像若沒為她成事、了結她的心願的話,當真要內疚到死都不足惜。

努力努力!

壯騾當然不負她所托,與流沙的下陷吸力纏鬥幾回,終於全須全尾把人拉出。

「你真好。」女子捧著騾子的肥頰揉了揉。「先等等,等會兒再給你好吃的。」

道完,她丟下騾子跑向他,快手快腳解開斜套在他身上的繩索。

那張雪顏再次懸宕在他上方、映入瞳心,他嘗試著說話,腦子像懵了,只曉得直勾勾盯著人,無語。

「你……沒事吧?」莫不是驚傻了?!

對著那雙異瞳揮動五指,對方瞬也不瞬,她一驚,連忙伸手去按他的頸脈、探他的鼻息……怎麽會這樣?!

脈動和氣息……倶無!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傾身趴在他胸前,側耳聽取他的心音。

心音如鼓,咚咚、怦怦跳得震耳,但口鼻皆無氣息……怎麽可能?!

她驀地記起老人們說過,曾有人因過度驚嚇,嚇得忘記喘息,一口氣若上不來、吐不出,也就沒辦法納進新的一口養命氣,不出半刻鐘,連跳動的心也會因為止息而萎縮,屆時不死也得死。

當機立斷,她采取老一輩傳承下來的方法,揚高臂膀,狠狠的朝那張被驚魘住的臉摑下——

啪!

掌摑聲脆響,在這座谷地裏造出回音。

她怔了怔,手掌好痛,看著那張被自己掃偏了的峻顏,心頭很難不揪緊。

「清醒了嗎?」扶正他的臉,她雙眸緊盯。

他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許……他在夢裏,一個挨揍的夢中。

不只是挨揍,他、他這是被打臉了!

當年他十五歲闖武林盟,各門派高手雲集,除了偷襲者,他可都守得好好的,沒讓誰越雷池一步,而這些年每遇尋他挑戰的人,他更是連塊衣角衫擺都沒讓那些人碰著,此刻卻是如何了?!

她、她她……這小娘敢打他臉?!

見藍瞳畏疼般縮動,她悄悄籲出口氣,仍有些緊繃地問——

「記得自己的姓名嗎?你叫什麽名字?」

他叫什麽名字要她來管?!他……他……

「鄔雪歌……」

他聽到自己不大爭氣的聲音,沒辦法辜負她似地回答了她的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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