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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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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冷的利器刺入頸間的瞬間,那個許久不見的大靈猛然現形,它似乎只是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穿過了手持利器的黎川的身軀而已,但湯豆在倒下去的瞬間,黎川也倒了下來。

但他掙紮著,把手裏一張符咒,奮力地向門的方向擲去。

湯豆倒得頭眼發昏,看向那個門,顫抖的手飛快地結印,驅動大靈向門去,嘴裏不停,想把反轉頌言念完。

但她已經無法再發出聲音,每默念一個字,胸前的灼傷處便更炙熱一分,在頌成的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會被活活地燙死,但下一秒,熱感消失了,她低頭看,胸口位置燈的灼印也消失了。

而遠處,席文文已經沖了出去,這大概是她人生跑得最快的一次,像一只離弦的箭。雖然這樣也仍然比馳飛去的符咒要慢一些,但她召來的急風打在了符咒上,使得它猛然停了一下,漂浮在原地空中。

席文文以為自己已經成功阻止它,看清了符咒之後對著湯平順的方向大叫:“是大貫通咒頌!他是要抹去水氏對門的更改,想叫所有的龐郎人的記憶都恢覆過來。他要做第二個鹿氏!!”

說著,便伸手想要一把抓住這張符。

湯豆想阻止她,但無法發出聲音。

就在席文文手觸摸到符身的瞬間,整張符突然暴漲發出青白色刺目的光芒,從她手心穿入,由後背慣出,直奔門框而去。

席文文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低頭看著手心,身體失力而屈膝跪倒。想回頭看看身後的門,但已經不能做到。喘息著看向正前方的湯豆。

她的身軀已經無法再維持形狀,一會兒是春夏的樣子,一會兒是席文文的樣子,融合體牢固地嵌合在她的意識體中,它已經非常的壯大,使得她像雙頭四手四足的怪物。因整個人不停在實體與意識體之間轉換,看上去像是閃爍的星辰。

“文文!”湯豆叫了一聲,但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耳中只有無盡的轟鳴。她掙紮著,想向席文文爬過去,但是她身上一點力氣也用不出來,從頸間噴出的血,不一會兒就浸濕了地面,她有一種自己漂浮在紅色溪水上的幻覺。

黎川似乎也已經沒有餘力,他身上沒有傷口,但每一寸皮膚都在向外滲血,他掙紮著向門爬過去,湯豆用盡一切力氣也只是抓住他的袖口。

她想做得更多,但已經不行了,身體感覺不到任何東西,除了寒冷。就仿佛心肝脾肺腎都是冰雕的,骨頭縫裏都在冒寒氣,意識也變得模糊。只是死死地抓住那一片袖角,不肯松開。而在她眼角的餘光看到,遠處席文文撲倒在了地上。

大靈與符咒幾乎是同時到達門邊,在它們觸到門的瞬間,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然後,猛然之間刺目的白光從門上迸發而出,不過一瞬間,便覆蓋了天地。世間萬物都消失了。

除了這茫茫的白。

湯豆睜開大眼,但什麽也看不見。她感覺自己像一粒塵埃那麽渺小,被風吹拂便隨風飄蕩。又覺得自己無比龐大,輕易就吞下山何。

世間一切在這片白中漸漸現顯,萬物在飛快地生長、死亡、腐敗,舊的生命每一個呼氣間都在死去,但新的生命在每一個吸氣間都在盛開。山川變高又變矮、河流由磅礴至幹枯。時間在不停地向前去,又在不停地後退。人在出生,也在死亡。

她甚至看到了龐郎人。

它們的世界那麽小。比我們的世界相比,只有一顆珍珠那麽大。這顆黑色的珍珠就在鎮邪陣中心。每個人都看到過它,但每個人都沒有看到它。它像是被人無意遺落在那篷生機勃勃的青草之間。

但它們的世界又那麽大,有著無盡的看不見的能量,容納著無盡的靈魂,那些意識體在能量的滋養下,每一秒鐘都在新生、繁衍。湯豆以為自己去到那個世界時,那裏的種族已然衰敗,可並沒有。

那些意識體飄蕩在那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大時,能脹滿每一個世間,就算有萬千的新世界也不夠它們舒展,小時能全部躋身在一粒塵埃之中,卻並不會覺得擁擠。它們看著生命短暫的龐郎人朝生暮死,就像人看著螞蟻,神看著蒼生。當生靈拜伏祭奠它們,它們偶爾會有回應。更多的時候只是視而不見。

她看到了龐郎人失智的意識體。那些兇惡的靈魂,游蕩在地城周圍,是求道勝地的守護者也是囚徒,它們無法離開,無法死亡,那裏仿佛是有罪者永遠不滅的牢籠。那便是它們蔑視生命的的下場。

她看到這個世界中,以人類面目生活著的龐郎人們。他們向‘神明’乞求長生之法,以為得到的是饋贈,最後自己都忘記自己的存在,結局的也不過是在毀滅的邊緣掙紮。

然後她看到了‘他’。從他幼時,到他長成。

他受過辱罵與輕視,企圖得到一個家與家人,一身是傷坐在樓梯口哭,端著那碗面吃著默默地掉淚,不得不回到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時,小聲地問:“我能做你的孩子嗎?”他那麽小,面容瘦弱,頭發枯黃,眼中還有些光亮,與希翼。

後來他還活著,但已經死去。

他沒有自己的名字,一世都希望成為別人。

成為任何人……成為黎川……

他那麽聰明,每日同進同出,巧妙地誤導所有人,混淆兩個人的身份,他也那麽冷酷,在黑暗的街道上殺死了提著行李、曾與他像兄弟一樣的少年。

成為黎川。

這樣就可以當作自己沒有經歷過那些痛苦的過去,當作自己有並不富裕但溫馨的家,有並不完美但慈愛的父母。成為一個普通的孩子,結交朋友、受人喜歡。

當他站在樓上的陽臺,看著對面陽臺上微雨中的少女,和她一起站在黑暗的夜色中,也感受過短暫虛無的寧靜。

當他在車上,與懷著孕的湯母同行,靜靜地註視著那個女人微笑的側影,審視著她突起的腹部,疑惑著自己的母親是否在自己還未出生時,也像這樣飽含愛意。

她看到爸爸跪在家祠裏,雙手舉過手頂,接過爺爺手裏的提燈。二叔站在一邊嘟著嘴,大概深以為這樣的重任應該交給自己才對。

“自古,我們水家一代代守護著她。現在輪到你們。”爺爺是這麽說的。

案幾上有爺爺和她的合影,照片上,爺爺還非常的年輕,跟她站在一起,像兄妹。爸爸和二叔還很小,不到她小腿高,一邊一個牽著她的手。二叔紮著辮子,辮尾有兩朵梔子花,手裏拿著大大的棒棒糖,缺了門牙,笑得燦爛極了。

她看到水家上幾輩,看到他們發現門的情況有異,是怎麽奔走在各個玄學派系之間,怎麽調合最強大的幾個家族出力,每代派人鎮守在村中。

也看到村中那些人曾經那麽鮮活地生活著。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以為自己守的是‘幽府之門’。哪怕門引發能量混亂,造成傾覆天地的大型爆炸,毀滅了那麽多的城市時,也是他們螳臂當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保得一線生機。

看著他們中最有天賦的一些人,是怎麽自願被種成種子。

二叔死了,他們也死了。幾姓之中,最大的諸姓,也只留下一個一知半解的諸世涼。

她看到諸世涼,孤身一個喘息著在焦地上狂奔。他的鏡片已經丟失了,同伴已經死去,被看不見的敵人追逐,最終睜著眼睛倒在無人的曠野,再無聲息。

更看到母親哭著一耳光扇在父親臉上“你說你沒有出軌,那是哪裏來的這麽大的女兒!你說啊!”

“別難過,她會當你是親生的母親。”爸爸是這麽說的。

有掙紮、爭吵、冷戰,但最後盲目的愛戰勝一切。

當她回到家,笑著撲向媽媽懷裏,她沒有察覺對方的僵硬。在她心裏,這裏就是自己的家,這就是養大自己的母親。但對湯母來說,這是第一次見面。

後來呢,也許媽媽也發現了什麽端倪。

但是她什麽也沒有說。

“我女兒,是世上最好的女兒。”媽媽和她一道,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曾得意地這麽說。

“不要怕,媽媽會保護你。”當地下室爆發矛盾,所有人都變得居心不良,媽媽曾這麽說。

在擁擠的居住區,媽媽給她重新建造了一個家,就算爸爸已經不在,媽媽仍然堅守著最後分別時,答應過爸爸的事。

但最終,看著女兒從來沒有改變過的容貌,做母親的也明白,女兒永遠無法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樣,在註視下,像一個普通人那樣過完一生。

她的人生,太漫長。

每個陪她走過的人,都已經老去、死亡,他們經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只有她茫然無知地活著。沒有憂愁地永恒地活著。一代又一代的殘存的水氏族人,以各種方式,守護著最後一個人類。

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

這就是一切的真相。

當她看到這些。

那些安靜的意識體似乎也在看著她。

它們在珠中的世界,透過時光靜默、無聲,眼中沒有憎恨,也沒有欲望。眠於花朵,或伏在貧瘠土地之上,靜靜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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